院子突然變得空曠。也不知外面又是誰踩到了悶雷,小門還沒有關(guān)上,很快地轟隆作響的驚雷聲隨同殘殘風聲就全涌進了這個庭院裡,攪得葡萄架上的樹葉沙沙得響,滾落在地上的葡萄蒙上一層雲(yún)絮。
有一顆滾在了天華腳邊,他低頭,院裡的壁燈把它照得圓亮。下意識彎腰,忽然覺得這場面有些熟悉:千年前有次土地廟裡的茶話會之後,他也曾潛身來到某人家的前院,這樣撿起一顆琉璃珠。
他見過不少稀世珍寶,他屋子裡的每一件珍寶都光芒四射。他吃過不少山珍海味,他院子裡的每一類水果都合他的口味。可他心底最喜歡的還是那滿櫃子不值幾錢的零碎,可他卻還是彎腰撿起那顆髒了的葡萄要回去把它種起來。
“爲什麼?”心底一個微弱的聲音問他。
“那畢竟是一顆真心,我總不能看它被棄若敝履。”他回答得底氣十足。
“呵呵……真的麼?”微弱的聲音不停地笑,冷冷的笑聲與那日天華山裡聽到的聲音一般無二,“那你爲什麼從來不肯看你的抽屜……”
拴在手腕上的鑰匙攥出了一層冷汗。
“因爲你不敢。”那聲音最後說道。
“豆丁……”極小極小的聲音,再一次淹沒在滔天的巨雷聲中。這次,還能看見凌霄寶殿的位置打下一道耀眼的閃電,形似千年古樹的樹根。
“南靈他……”青龍慌張地開口,欲言又止。
青華閉了閉眼睛,悵然道,“玉帝這次是真的震怒了。”
說罷,眼角悄悄地探向旁邊站著的天華。
天華沒做出任何表情,眼睛直直凝視凌霄殿頂?shù)拈W電,那樣子像被法術(shù)定住一樣。過了幾會兒,待到耳邊的電光停息,雷聲漸歇,他才把眼神收了回去。
“我先走了。”
輕念發(fā)訣,眨眼間恢復了本來相貌。便不再說半句話,腳一擡,走出了小院。
“這……”青龍看著空落落的門口,良久,才哀嘆道,“早知今日,當日又何必招惹。”
青華聽後搖頭一笑,無奈道,“如果可以避免,那仙界便不會有問罪的仙子,凡間便不會有癡男怨女,地府也便不會有怨鬼幽魂,這世間一切愛恨糾纏皆因情緣而起。是避不開的啊。”
青龍驚恐大叫,“若本君遇到該怎麼辦?”
青華深深一笑,“奈何,順其自然。”
世間數(shù)不盡的劫難裡,情劫固然不是最狠絕的那一個,不是最疼痛的那一個,卻是最難過的那一個。一不經(jīng)意,就容易糾結(jié)成了心結(jié)。
天庭的低壓時期已經(jīng)渡過。天華第二天來到南天門的時候,門口的照妖鏡剛被卸除,兩位看守天門的天將捧著鏡子神情古怪,一個半喜半憂,一個半笑半愁。
天華自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只聽一個翹著脖子想入非非道,“南靈真君一入獄,想必月華仙子終於肯看我兩眼了。”
“說來,今天早上良辰仙子還給我送來一盤桂花糕”,另一個樂得喜不自勝,忽然又僵下臉去,“其實真君還是不錯的,天庭裡的刀劍收集數(shù)他最全。”
“整天笑呵呵的,態(tài)度也好……”
天華走進天庭,腳下朵朵白雲(yún)連綿似海,風徐徐吹,花輕輕擺,與前兩日光景簡直天壤之別。
百米開外,一個大紅糰子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月老停在跟前,吹著白鬍子道,“靈君,你可知南靈真君……”
天華止步不前,問道,“他被關(guān)到了哪?”
“天號第九閣。”月老下意識作答。
天華邁步,在三岔路口轉(zhuǎn)左向天號樓走去。
停了半晌,月老方緩過神來,堆滿一肚子的牢騷剛要出口卻又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已然不見。尷尬地扭扭脖子,只見左邊的霞雲(yún)小道上,兩片楓樹林紅似驕陽,輕風攜著天華靈君的青衫袖飄啊飄,分外鮮明。
柺杖點地,暗暗嘟囔道,“一個個都不是省心的料。”
握緊柺杖,小跑著追了上去。
天庭裡有兩座牢房,一座是會移動的牢房,一座是扎地生根的牢房。前一座自是指托塔天王手裡的玲瓏寶塔,大千作怪的妖魔俱都被困於此;另一座便是指眼前這座天號門,銅牆鐵壁,三丈扇門,聽說當初建造它時精選了十萬根利箭,削尖去木,一錘一錘地釘入門牆,十指相貼,萬箭穿心。此類傳言,還有百餘種,光是聽著,就叫人望而卻步。
月老低著頭還在身後絮絮叨叨數(shù)落南靈的不識好歹。
他說,這件事兒本來還有點譜。昨夜,玉帝宣南靈真君進凌霄寶殿時,最開始既沒有像想象中指著其鼻子破口大罵,“堂堂神仙與妖魔勾結(jié),你好大的膽子!”也沒有一言不發(fā)直接把真君定罪打入天牢。反倒是不慍不火地坐在龍椅上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朕之前就與你說過,你成仙本不是朕的本意。既然那人執(zhí)意於點撥你,你表現(xiàn)得又不錯,朕只好當天意如此,遂準你成仙。朕也記得,朕還跟你說過,既然在天庭,就要守天庭的規(guī)矩,紅塵舊事,朕不要求你能忘記,但也要埋到心裡不說。”
這番話,自是月老從凌霄寶殿的小仙聽來的。他學得繪聲繪色,冷下臉,把玉帝生氣時候的神態(tài)模仿得七八成像,“朕從來沒有約束過你,可你又是如何做的?”
月老把腦後的白髮撥到前面擋住半邊臉,然後垂下眼睛,不見神情,語氣淡淡,“是我的錯,我認罪。”
月老把前面的頭髮歸攏到後面,表情凌厲,“你認罪?你單單一個事後認罪,三界就要因你大亂,底下寸草不生,妖邪當?shù)溃鞒珊印愫靡粋€輕便的認罪!南靈真君,你不要忘了,你現(xiàn)在是一個神仙!”
再度撥頭髮,慢騰騰地擡頭,苦笑道,“我已知我此番行事釀成大禍,如若誅仙可解三界怨氣,那便來吧。只是……”
月老聲音一滯,一字一頓地道,“我從未把自己看做神仙。”
天華側(cè)目。彼時,玉帝側(cè)目。
月老莞爾一笑,彼時的南靈莞爾一笑,“我從未把自己看做神仙,也從未想當神仙,來此,我只是尋人罷了。”
天華突感眼角一陣溼熱,顫了顫睫毛,聲音很輕地問道,“爲什麼?”緊接著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次聲音稍重,“爲什麼?”
月老抓抓頭應和道,“我也不知道,哎,這小兔崽子,好好一個機會還白白浪費掉。”
天華又問,“他還說什麼了?”
月老想了想,有點懇求道,“現(xiàn)在,您可以告訴我那人是誰了麼?”
歸攏頭髮,故作深沉地把眼睛一閉,“不可說。”
天華沒再答話。
南靈的仙緣極好,準確的說,是女仙緣更好一點。天號門的大扇門前,整整齊齊地排了七八個的仙子,清秀的,俏麗的,嫵媚的,年紀小小的,場景迷人得很。各路仙子人手一樣東西,依依央求門口的天將勞煩帶進去。
南天門口兩位天將還在說起的月華和良辰仙子也在其中。此刻,良辰仙子託著一籃子桂花糕往天將的懷裡送,“這糕點我們已找人試吃過了,絕對沒問題的。你記得跟他說,我們來過了……”
後邊,月華猶不死心地問著,“真的不能進去麼?一眼也可以的。”
天將一板一眼地答道,“沒有批條,不得入內(nèi)。”
忽然話頭一轉(zhuǎn),看見走過來的天華道,“靈君倒是可以,不過只有一次。”
“呃?”天華困惑。
天將規(guī)規(guī)矩矩讓出半個身子,道,“紫徽帝君今早吩咐我等,如若天華靈君前來,準探監(jiān)一次。”
“天華靈君……”不約而同,嬌滴滴的呼喚如浪花般齊聲拍來。
天華無奈地輕嘆一聲,道,“各位仙子的心意本君會如實轉(zhuǎn)告給真君的。”雙臂一伸,手絹,糕點,酒水,衣服頃刻間就塞個滿懷。
紫微帝君,究竟是怎麼想的?
不容天華多想,得償所願的仙子們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推進了天牢,笑靨如花地擺著手道,“告訴他,我們想他。”
天號房專門收押天庭裡犯了條例的神仙。《天庭律》上罪有三六九等,天號房按罪排列同樣劃分出三六九閣,一閣比一閣往裡,一閣比一閣陰冷,一閣比一閣相處的時間要長久。窄窄的一條通道,九曲十八彎,無助的抽泣,不甘的咒怨,淒厲的笑罵……一聲捱過一聲。許是明白自己已經(jīng)難有盼頭可說,越往後,就越發(fā)肆無忌憚。
第九閣,住在那裡的仙家都是最後要上誅仙臺的。
哭笑怒罵卻在這裡停止,牢房裡出奇的安靜。
南靈真君看起來過得不錯。乾乾淨淨的地面不染雲(yún)絮,房間有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盞畫了美人的燭燈。還有一張軟榻,蓋了一層一層的薄被,花色紛雜,想必這些又是他那些紅顏知己爲他籌備的。
男主角正坐在軟榻抱著他的木閘子,拿袖子反反覆覆地擦拭。
小心把東西放到桌子上,又一個個地細心地擺正,碼好,適才開口,“良辰仙子給你帶了桂花糕,月華仙子讓你拿她的手絹撣撣雲(yún)絮,碧雲(yún)仙子說牢房冷給你加了層被子……雲(yún)霄殿的小仙女也來了,拿了根毛筆,嗯,說留你在牆上畫畫使。”
末了,又補充道,“她們都很想你。”
南靈這才動動表情,微笑道,“嗯,我也想她們。”
“那你又爲什麼?”
當年爲什麼要放棄你的高官厚祿,爲什麼放棄你的似錦前程,現(xiàn)在又爲什麼放棄你的美酒佳人,爲什麼放棄你的肆意逍遙。
天華實在不明白。
“我來見你。”南靈放下手,轉(zhuǎn)頭看他,桃花眼底一片澄澈。
南靈說道,“我們說好的,一旦我能讓這琉璃珠開花,我就來見你。”
天華心裡泛起苦澀,扭過頭不肯去瞧他的眼睛,“那麼久的事情你怎麼還要記得?”
“呵呵”,他笑出聲響,天華偷偷地拿眼睛去撇他,怎麼看怎麼看都覺得他像是在自嘲,“有些事情如果我要不嘗試一下,就會一直想下去,念念不忘。”
初桃找了紫徽帝君兩百年,等了紫徽帝君三百年,他又何曾不是,甚至更久,他找了他五百年,等了他五百年。
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說起來都是極其容易的事情,寫起來也不過是四個數(shù)字。可做起來是很難的,他算過,你要把一時辰乘上二三五十倍花,十年就是二十三十五十一百年,等你好不容易以爲這輩子已經(jīng)等完時間會告訴你這才僅僅是幾分之一。一擲如梭的確讓人措手不及,度日如年卻在耗盡你所有的青春年華。
可能有一天那人來了,不過也可能那時你也不再憧憬,不再熱情,不再喜歡或者愛。
用時間找人和等人,真的很難。
南靈笑言,“豆丁那世過完,我還沒有找到讓琉璃開花的方法,必然不肯去喝那孟婆湯。奈何橋上我遇上了一隻小鬼,他給我一杯茶,今生今世將不再忘,他說得邪乎,我便喝了,當真沒忘。”
牢房裡的燭火忽明忽滅,搖曳的影子在南靈俊朗的臉上搖擺不定,左右都圍繞在他上挑的嘴角上。故作輕鬆的口吻從他的嘴裡說來,用這種陰冷的氛圍烘托,聽在耳朵裡怎麼著都是一種悲涼。
“四世都是如此,到了第五世的時候,那個小鬼告訴我天上有好多寶物都很神奇,不妨去找找。我那一世也算是好運,亂世風雲(yún),門口有個算命的爲我相了一卦,叫我去投靠一個高左辰的人。我助紫微帝君登上霸業(yè),算大功德一件,便想起了我那上天的事來,那世好心人真是多,剛辭官就有個人告訴我去一家道觀找一個老道士,他可助我成仙。”
說到此,南靈仰了仰臉,似笑非笑地道,“然後,我就看到了你。我遇上的好心人總是很多,你說是麼,天華靈君。”
天華不覺地往後錯了半步,手扶著桌角,垂下頭,淺淺說道,“你命好。”
南靈忽然站起身,抱著木閘子三步跨作兩步近到天華的身前。他移步想走,卻被他立馬抓住手臂,用力一拉,背撞在了桌子上,連帶著桌上的燭燈都一軲轆滾到了地上。滿室驟黑。毫不在意地伸手從他的腰側(cè)繞過,用木閘子抵住他的後背,整個人壓在他的胸前。
“不是!”南靈斬釘截鐵道。
“不是我命好,我的運氣都是你給的。爲我遮蔭的是你,種葡萄的是你,送芭蕉扇的是你,算命的是你,好心人是你,都是你,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麼,嗯?”
黑暗中,妖花靜靜服貼在他的後背上,半壓在他身上的男人眼睛裡泛著光,堪堪比過一室燈火輝煌的時刻,附在他耳邊一字一字道,“你喜歡我的。”
南靈鬆開手,眼前“咻”的一閃,天華遁走。
徒留一室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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