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依舊是亂哄哄的一片,說的話也是五花八門,嬉笑怒罵皆全。叫小樓的店小二是個貧嘴的性子,東桌湊湊,西桌問問,好在客人都是這城裡的常客,早就習慣了他這毛病,遇上愛說的客人趁他閒暇之餘還會拉過來聊個天南海北。
這店小二雖說大字不識幾個,好在少時愛聽書又在這茶館幾年做下來也算得上見多識廣,也懂得識人眼色,滿腦子的機靈勁兒實在令掌櫃的滿意。掌櫃的卻極少說話,總是站在櫃檯後書不離手,偶爾擡頭會看下來來去去的客人和忙裡忙外的夥計。
此時,藍衣公子從樓下走了下來,避過吵鬧的人羣,不聲不響地走到櫃檯前。掌櫃的拿過手邊的算盤打了幾下,恭笑道,“總共五兩。”
藍衣公子頷了頷首,一揮手,一塊碎銀出現在櫃檯上,不多不少,正是五兩的份量。掌櫃的只聽那人問他,“勞煩打聽一下,原來的將軍府還在麼?”
掌櫃的擺擺手,道,“公子是指□□時候的那座將軍麼?在是在,就是現在已經改成廟宇了。”
藍衣男子手一抖,差點碰落地上的碎銀。
“多謝。”
樓上又傳來的一陣響動,青紗男子也從樓上走下來,正好被小樓看見,拉扯著說了兩句話,無意間引起了小小的喧譁。藍衣男子忙走過去解圍,擦肩而過的時候,掌櫃的聽他又問,“先祖生前可好?”
掌櫃的先是不懂,幾下思索,復而恭敬回答道,“很好,含笑九泉。”
再眨眼,藍衣男子已經去了人羣中央,面色和氣地與店裡的老顧客攀談兩句,沒多會兒,便拉著青衫男子的手臂輕輕鬆鬆地跨出了門檻。
凡間的街市實在是太有意思。青石板鋪就的北州城七轉八繞就是幾條小路,左面是藥鋪,右面是武行,前面是珠寶店,後面就是當鋪,換條路走又是一番景象。街邊花花綠綠的小攤兒擺著花花綠綠的玩意兒更是花花綠綠了人的眼。
繁鬧的小街上,誰也沒注意到憑空多了兩道人影。
“你覺得如何,凡間如何?”南靈這話問得吞吞吐吐,心中更是存了幾分猶疑。小城鎮的人多是熱情好客,也最好奇,適才那些人起先見店小二與天華的態度有些熟捻,想必定是覺得他好說話,便左右湊了上去,所問盡是家中情況。要不是自己及時解圍,天華那張紅臉指不定要紅到幾時呢!想想,南靈心中又竊笑起來,眼睛稍稍向旁邊人撇去,只瞧他肅容著臉,莫非是生氣了?
莫名其妙被一羣陌生人圍上來叨擾,任誰都會有點不高興吧?南靈一邊暗暗揣測,又默默琢磨著對策。
熱鬧不行,那就換個清淨點兒的。古樸不行,那就換個奢華點兒的。城裡不行,那就換個鄉村點兒的。陸路不行,那就換個水路點兒的……反正神仙有的是時間,百年不過一瞬,反正人間有的是地,條條大路通羅馬。總有一天,總有一個地方,能換他一個滿意。
南靈真君從來就是個不撞南山不回頭的人,更何況,他現在還是個會穿牆術的神仙。
在南靈的心思百轉千回之後,天華才慢吞吞地說道,“我覺得很好。”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凡間很有意思。”
“那就好。”南靈臉上的擔憂忽然一掃而空,只見他半躬著身子,向著前方的大道伸出左臂,一張俊臉沖天華笑得好不得意,”天華兄,請。”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小的城鎮卻是商鋪雲集。天華跟在南靈身後一家家地轉悠,從字畫店出來到玉飾店,從玉飾店出來到扇子坊,從扇子坊出來到……走到陽春橋下的時候,兩人懷裡滿是東西,成套的湖筆,雙份的徽墨端硯,幾卷宣紙,幾把質地花式不等的摺扇,以及一串五光十色的珠石。
“凡間果真是個容易墮落的地方啊”,南靈趁著沒人的功夫把大包小包的紀念品放在地上,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袋,再逐一把東西裝進去,布袋竟始終保持原有形狀,“我終於感到王母的用心良苦了。”
“什麼用心良苦?”天華愛憐地看著手中閃閃的珠石們。
“在阻擾梅花仙子的自由愛情裡她只是不忍其將來感到物質上的苦楚。”南靈同樣以愛憐的眼神看著他囊中羞澀的錢袋。
又是一起仙女動了凡心的案子,冷傲的梅花仙子私自下凡,看上了普通的凡人,至今還被王母鎖在霜梅閣閉門思過。
“下次我們可以送她一箱金子當嫁妝。”天華隨口應和著,直到一隻魔爪伸向自己的珠石才終於擡起頭來。
“這個問題我們可以下次討論,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把東西裝好,帶著這些走起來實在不容易。”南靈邊說邊要把珠石扔進袋子來。
“你什麼時候把彌勒佛的乾坤袋拿來了?”天華說著攔住南靈的手,接手又小心翼翼地拿回來。
彌勒佛的乾坤袋,又稱懶人必備法寶。袋有乾坤,吃穿用度應有盡有,無所不及無所不至,論其能裝的程度也多於天地之沙粒。只不過東西是好東西,就是用多了有些後遺癥,癥狀嘛……看一看彌勒佛走起路來肚子上顛起的三層褶就明白了。
“在他第一百零八次打賭輸給我之後,這件乾坤袋就暫時歸我了,爲期十天。”南靈同樣改手小心翼翼。
“也許下次我再看到他,視野會寬廣點。”天華說到此,扯了下嘴角,想起上次彌勒佛從他的庭院走過掉落一地的枝葉。
“如來看到也會很開心。”南靈說,天庭的八卦組傳言,每次佛祖講經的時候,看著彌勒佛日漸寬胖的身姿,都會善意地提醒道,“出家人講究非時食……”
南靈真君手裡轉著乾坤袋,靈光一現,打開袋子對著天華笑道,“原來聽人別的仙家說,這乾坤袋真正大有乾坤的地方在於能拿出你內心最想要的東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華兄要不要試試?”
“神仙講究的就是一個無慾無求,哪來的最想之說?”天華道。
南靈兀自把袋子遞到天華眼皮子底下,“不過是一個遊戲,玩玩而已。”
天華見推脫不掉,無可奈何地微笑著把手伸向乾坤袋裡。
一個小小的東西滾進了他的手掌中,摸了摸,像是一把鑰匙。
天華抿嘴。
“可是摸到了什麼東西?“南靈見天華神色不對,忙把頭探向袋子裡。
天華撒手,從袋子裡抽回手,露出空空如也的手掌,“沒有。”
南靈失望,天華緘默。
陽春橋的橋頭一邊便是一座將軍廟,又說來,北州城的將軍廟五百年前本是將軍府。
“五百年前的將軍府,想當年怎一個風光無限了得,在前朝祖上就曾救駕有功,賜將軍府,後代更是代代出勇將。就算後來前朝滅亡,將軍家又出了個小子,跟著□□爺策馬揚鞭,殺出個開國功臣……”將軍廟對面坐了個捏糖塑的老爺爺,信手成藝,一邊利落地捏著糖人一邊對著年輕人講著久遠的故事。
“說起這開國功臣,我□□爺爺說將軍家當年有兩兒子,大的風流倜儻,俠義心腸,舞得一手好槍;小的安靜聽話,雖也生得好模樣,聽說眼睛倒是真漂亮,可是在那樣一個大哥後面,總是容易被人遺忘。世間的事兒總是難以預料,正是這個不起眼兒的小子當年單槍匹馬跑出了北州城,開國之後封了個侯爺……”說到此,糖塑老爺爺搖了搖頭,“只不過,這人最後沒有要高官厚祿,反倒是辭官做起一個雲遊道士來。”
“那後來呢?”年輕人追著問。
“還能怎麼樣”,糖塑老爺爺拿出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地爲手中的小糖人衣服剪出幾道褶子,“誰能一輩子大富大貴,都講究個命數,後來著將軍府也算命數盡了,過了個百年,聽說是得罪了人貶了官,也就搬到了別處。這也算是北州城曾經的輝煌了,沒過多久當時的城主大人就在原地蓋起了眼前這座將軍廟。”
故事說到了這裡,也算是完結了。一個家族歷經幾百年的興衰榮辱就在一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嘴中用寥寥幾句道了出來,不提舊事紛紛,不提前塵種種,更不提曾經投入的那些感情。
此去經年,往事迴轉,徒增感慨。
“好勒,這就成了,您的大將軍。”糖塑老爺爺最後從竹筒裡拿出一根竹籤,把手中的糖人往上面一套,樂呵呵地遞給年輕人。
“勞煩大爺了。”年輕人接過,遞上兩枚銅錢,跟著旁邊的人掉頭向對面的將軍廟走去。
南靈手裡拿著糖人,翻來覆去欣賞著,用漫不經心的口吻道,“我算過了,再過個把月就要打仗了,那個老爺子到時候會救起一位少年,那人是富家獨子流亡到此,會留下一筆銀子。之後老爺子一家逃到一個世外桃源,住方宅,種花草,自此九世享清閒。”
“那豈不是很好?”天華新鮮地搖著一把畫了蘭草的摺扇學做翩翩佳公子。
“的確很好……”,南靈悠悠地迴應,九世清閒,就連神仙也難有這樣的命格,“我少時他們家就在我家對面賣糖塑,五百年了,竟還能遇上,說來也是一種緣分。“
五百年的光陰,陽春湖還在,熟絡的茶館還在,對面的糖塑世家還在,唯獨將軍府成了將軍廟,再無往日光景。
“這就是命數,沒有經久不衰,也沒有世代潦倒,順境逆境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因果循環,周而復始,九世之後又要是一番勞苦奔波,你家繼續鮮衣怒馬,享盡榮華。”天華在一旁道。
南靈心頭一觸,掃去不少陰鬱。或許這就是骨子裡擺脫不掉的人性,當你感到難過的時候,發現有人跟你有著同樣的遭遇甚至還不如你,這種難過就會奇蹟地從身上減少,比任何靈丹妙藥都要管用。
他轉頭看了看天華,那人還在把玩著他的新扇子。
果然……
他從不見他焦躁,從不見他惱怒,從不見他驕狂,也不見他臉上有悲苦。他生在極樂世界裡,長在其樂融融裡,性子,也是儒雅謙遜的。
凡人就是凡人,哪怕成了神仙歷經五百年也難洗清滿身鉛華。對於這種遙不可及的距離,南靈內心又感到一陣痛恨。
很快地,這種痛恨又給南靈帶來一種恐慌。天地浩大,他不過是這衆生萬象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有朝一日,這種遙不可及的距離終將把他的存在埋沒。
而後,在天華的漫漫人生中他的一生只留下一個名號,只此無他。
胸口一窒,眼見天華擡腳向前走去,南靈急忙扯住他的衣襬。
“喂,你扯我衣服幹嘛?”天華覺得腳下被迫一頓,轉頭拽著自己的衣襬。
“……你走的太快了。”南靈道。
“我走的太快麼”天華低頭看腳下兩人不到兩三步的距離,又盯著南靈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像騙人,便說,“那你在前面走,我跟著你。”
南靈仍不撒手。
天華無奈,走到南靈身側,說,“真不知你這是什麼毛病,兩人一齊走,可否?”
南靈聞言撒手,擡腳邁步向前。
將軍廟的香火還算不錯。一是有將軍府曾經的名聲在此,二是老百姓講究見廟要拜,三是這亂世當頭,都求個平安,管他什麼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二十八星宿還是竈王爺山神土地公只要是那些有點名號的神仙都要拜上一拜,就連月老門前的小童若能祈福辟邪,也要好吃好喝供奉。
天華掃了眼來往不斷的香客,看了眼略帶尷尬的南靈,不忘調笑,“真君的香火真是不少,還以爲你只是男女通吃,原來是男女老少皆宜。”
“其實都是些熟悉的施主”,寺廟裡掃地的小道士對他們道,“那邊拄著拐蹣跚著上臺階的老人家有個兒子在外經商,跪在將軍像前自言自語的那個女人有個丈夫應徵當兵去了,站在許願樹下的小姑娘有個心上人趕考……”
來來往往,總是那麼幾位,皆是些牽腸掛肚之人。一遍遍的投錢,一次次的禱告,猶不能安心,直到求得個佛祖保佑過的信物方肯離去。第二天,又是一老早的求神,拜佛,祈福,日復一日,風雨無阻,恨不能惦念著的人身上罩著佛光方肯作罷。
懵懂的小道士學著師傅的話,一錘定音,“都是執念。”
天華看著小道士的樣子,低頭笑了起來。
南靈此時則是滿心不自在,所謂的拿著俸祿不辦事兒大概指的就是他這種人。平日總是風花雪月花天酒地,凡間那些雞毛蒜皮恩怨糾葛自有別的神仙管著,怎麼轉也轉不到他頭上。只不過,如今讓他眼看著父老鄉親在他面前燒高香送祭品捐香火錢,再厚的臉皮也支撐不下去了。
偏偏天華還施施然走到將軍殿裡將軍像的下面,擡頭,用紙扇抵著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
南靈大步流星地跟上去,拽著天華的胳膊就想往回走。
天華卻抽回手,繼續細細端詳南靈的雕像。
“真人就在你面前,有什麼好看的?”對於南靈而言實在有些窘迫,他半路成仙,昇仙後就一直保持著現在的模樣,過著一如既往的自在生活。故而他始終把自己看做當初離開北州城的那個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刀的將軍。唯有現在,站在自己的雕像前他才意識到自己與凡世的脫離。
這種感覺,無異於認清自己已死一樣。
“的確不如你好看”,天華突然擡手貼近南靈的眉心,指尖劃過濃厚的眉毛,順勢一點點下移,直至停在眼角,徐徐開口,“色熠熠以流燦兮,說的就是你這雙眼,沒有東西能代替得來。”
南靈呆住。
天華放下手,頭也不回地走出將軍殿。
平安符難求,畫符紙的必得是個靈力強點兒的道士。北州城遠離皇城,名氣不大,人丁不多,多是先前落魄的道士在此駐腳或是因食不果腹而半路出家的小道士。將軍廟有點兒靈力的只有一位鬍鬚花白的老道士。坐在寺廟裡一個偏殿裡,面前擺著一張木桌,放著硃砂,空白符紙,毛筆,一張符紙一錠銀,滿二十張即止。
南靈找到天華的時候,就見他正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拿著張符紙打量。
“你這是做什麼?”南靈走過去。
“求符。”天華晃了晃手中畫滿符咒的符紙,神采飛揚,“最後一張,恰恰好。”
“你還怕妖邪上身?”南靈詫異。
“防你□□上身”,天華白他一眼,把符紙遞到他面前,“好歹是故鄉的平安符,就當個念想吧。”
南靈拿著符紙,看過上面龍飛鳳舞的符咒,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地把符紙一折再折地收進懷中,再擡眼目光灼灼。
“天華……”
電光石火之間,剛抓住袖子眼前人就化作青青仙草一株。
南靈天君屏住一口氣,心中暗罵,孃的,又來這套!
手裡卻是絲毫不敢大意,四顧環視,見無人注意,身影一閃,落在廟外一處偏僻的小角落。
小心翼翼地把仙草放在地上,蹲下身敲敲地磚,沒好氣地道,“急急如律令,靈君速現身!”
仙草抖抖葉子,隨著金光一閃,天華登場亮相。捏著扇邊順勢一甩,接著在兩根手指間打了個轉兒,復又用拇指一推快速打開,得意地搖搖扇子,若無其事地問道,“真君,有何貴幹?”
“捉妖!”
“咦?”
“我想好了”,南靈重新抖擻精神,繼而整整衣裳,往前跨了兩三步,一本正經道,“不能白受鄉親們的香火,定要把那爲禍一方的小賊捉拿歸案!”
天華聽罷,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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