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天庭下了一場初雪,自那之後,雪花便再沒停過。隨著天氣轉冷,種在御花園裡的梅花相繼靜悄悄綻放在整個庭院。
天華剛一進去,就聞到充斥在冬天裡的梅花香。全通仙人識相地走了過來,“玉帝此時還在書房與幾位老仙議事,還請靈君在亭子裡坐等片刻。”
之前下棋的小亭子上鋪了一層薄雪,亭外的七里香被白雪壓蓋,天華著手一彈,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在了石桌的黃布上。
掀起黃布的一角,棋盤仍停留在上次離去時候的位置。
“你可是想好對策了?”身後,有聲音慢慢開口說道。
聞言轉身,玉帝站在臺階上,明晃晃的黃袍上九條天龍栩栩如生,不怒自威。天華後退兩步,彎腰恭敬道,“天華參見玉帝。”
玉帝今日心情看似不錯,微笑地點了點頭,繼而又提起剛纔的問題,“天華,你可是想好對策了?”
聞之,天華緩緩擡起頭,道,“這局棋是我輸了,微臣認輸。”
玉帝眉頭緊蹙,沉聲問道,“你這是何意?”
猛地,只見天華跪倒在臺階下,眼睛直直對上玉帝道,“微臣觸犯了天庭法令,此番前來便是向玉帝請罪的,懇請玉帝責罰。”
玉帝冷著聲音道,“你何罪之有?”
他聲音悠揚,聽起來竟像是帶了連連笑意,“情罪。”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大概就是如此,早起還是連成海似的白雲朵朵,僅僅一個下午過去,大風乍起,晦空如墨。全程守在玉帝身旁的全通仙人手掩著嘴,得意洋洋向八卦小分隊的成員們彰顯自己最新的情報,“天華靈君動了情絲,惹了帝怒,被罰往凡間。”
“誒?”
“弟子不聽話,看來師傅也不省心。”
“這次是誰家的姑娘?”
愛八卦的小仙兒疾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從山下西村家的李姑娘說到山上獵戶家的大小姐,說到某年某月某日天華靈君探望梅花仙子之時巧遇出門來的某家女,天雷勾地火自此兩眼不相離。美貌少女多是引人側目的,南靈真君同樣看上這朵春花一樣的姑娘,奈何滿腔情懷化作東風,俱都打碎在天華靈君這樁老鐵樹上。衝冠一怒爲紅顏,與妖女暗度陳倉,方纔有了之前破天門鬧天宮這麼一件大事。
戲文唱濫的詞曲也不及它狗血。
凡間雪花紛飛,北城家家戶戶的青瓦上都落下一層厚厚的白雪,遠遠望去彷彿是建在大山底下的一座雪域城鎮。這個時節陽春湖面已結下一層厚冰,偶爾還能見到幾個不聽話的毛孩子趁著大人不注意跑到白橋下的橋洞玩起了捉迷藏,再看湖畔上的花花樹樹一股腦兒都剩下一樹枝枝杈杈,梳著雙髻的小姑娘坐在爺爺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去夠結在樹杈上的冰柱。
狗血故事裡的天華靈君正獨坐在陽春茶樓廂房的一角,杵著下巴,順著窗戶將陽春湖冬日光景盡收眼底。
期間有人送來了茶水,還是那個叫小樓的店小二,時間彷彿還未來得及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依舊是那麼眉眼透著機靈,那麼年紀輕輕,巧舌如簧。
泛黃的茶水裡飄著幾粒枸杞。
記憶中也是這樣一個冬天,當陽春茶館還是街邊真真正正的茶館的時候,他曾租下里面一個小小的位置,做著算命占卜的小本生意。
初雪後的第二天,四處都彰顯著寒冷,茶水倒進杯中升起濃濃的霧氣,往日排在桌前爭先恐後的人影卻在那天說好一般連半片衣袖都不肯露面。直至午時,他的攤位前纔來了第一人,藏藍錦服,穿著打扮都是雍容華貴,一雙桃花眼笑瞇瞇的,生得很是英俊。
他只是看了看那人錯綜複雜的掌紋,便說了一句,“這天下有一人叫高左辰,乃當今天子胞弟,公子若能助他,揚名天下指日可待。”
那位風流貴公子聞之笑得開懷。
又過了數把個日頭,城裡的迎春就著綠葉開出嫩黃的小花,他聽說將軍府裡的二公子從軍了,從屬的正是北王高左辰的名下。最後這些都是聽說了,不過他倒見了那位小公子臨走時的最後一面,仍然是在那間茶館,小公子捧著大碗麪繪聲繪色敘說戲文裡唱的黃土殘陽下金戈鐵馬的大好風光。
上了年紀的茶館老闆不懂他的壯志凌雲,只是把臉上的褶皺笑得減去許多條,“那你今後還來不來我這茶館吃麪啊?”
小公子撂下筷子,彎起眉眼笑答,“如果我找到了那個人,一定到您這茶館小座。”
老闆笑意更深,“是心上人麼?”
天華坐在旁邊一直看著兩人的對話,老闆問這話的時候恰巧小公子把頭扭過來,不經意間就與他弄了個觸目相對。
彼時相顧無話,連頷首一笑都不曾做到,只是恍惚間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世事變了個模樣,關於對方的故事。彼時也都是經歷了一番成長,個子拔高,輪廓鋒利,內心成熟,當初那個青澀到容易叫人欺負了去的少年如今早已變得身強力壯到叫人害怕,卻唯有膽子越來越小,連一句思念都不敢訴諸於口。
小公子離去的時候,留下了一個大金錠子道,“這麼好吃的面,一定要越做越大才是。”
後來的後來……天華輕輕啜了一口茶,漫不經心地說道,“可有他的消息了?”
店小二垂頭回答,“小仙還沒查到。”
“凡間有逍遙城,福順如東海,歷經千年經久不衰”。
記載千年的史冊裡有哪本寫過百盛不衰的王朝,又有哪本留下永遠都是風生水起的人物?天長日久、千秋萬代,不過是廟堂之上一個美好祈願罷了,此起彼伏、福禍相依,那纔是生活本身。
福順如東海,堂堂東海龍王都不敢保證自己的海域能無枯無竭,區區城鎮又怎敢猖狂?
歸根結底,都是一起刻意而爲。
比如這無論在混亂不安還是太平盛世裡都安然無恙的小小城鎮,比如陽春酒樓裡不會變老的店小二,比如這頹後重建的將軍廟……無非是知道他來到了這裡,他還在這裡。
時近午時,樓下已是座無虛席。年輕貌美的少女們興致高昂地談論街角新開的首飾店,好玩樂的公子哥勾著嘴角笑得像個登徒浪子,胭脂鋪的老闆娘與綢緞裝的好姐妹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自己置辦的新貨,開茶莊的老闆和賣古董的好哥們洋洋得意間把遠在天邊的朝廷說了個通透。
店小二忙得不亦說乎。
天華卻始終再找不到一個熟人。掌櫃的是個年輕人,眉眼間與上次見到的那個人有些相象,不過性格活潑了許多,總是拉著小二哥讓他講天南海北聽來的趣聞。
道家常說“四大皆空”,他一直以爲回憶是沒用的,只不過是徒增給人的煩惱,叫人軟弱,叫人猶豫不決。甚至曾經有人說他沒有回憶,他也不過是輕描淡寫地反問他一句“留回憶何用?”
時至今日,看著周圍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才終於意識到原來他想錯了,你所有珍重的美好時光,時間會忘,他人會忘,只有回憶不會忘。
結賬的時候,門外的布簾突然一掀,談笑間一個管家樣的中年男子推著一把木輪椅走了進來。輪椅上坐了個慈藹的老人家,左手邊拿了一卷紙書,右手握著一面小銅鏡,一隻毛色漆黑的烏鴉立在輪椅的扶手之上。
店小二趕忙放下手裡的茶壺,恭恭敬敬地對著老人喊了一句“老爺子”,而周遭人亦是笑嘻嘻地跟著附和。
掌櫃的於笑聲中俯身問他,聲音洪亮如雷,“爹,今天玩兒的好麼?”
冬天裡的陽光藉著門縫照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暖洋洋。如今,他已經是個花甲之齡的老人了,時間有時表現得像個精明的小賊,猝不及防間就把他的身體一點點拿走,到了最後也要像他最輕狂揮霍時看到的那些坐在門口的老人一樣任人對著耳朵大吼大叫,甚至連從家到茶館的幾步路程都不能做個獨行俠,唯有一雙眼睛得已倖免……忽然之間,身側的烏鴉“啊啊”地叫了兩聲,鏡子裡把它的猖狂照得不可一世,茶樓中,只見老爺子嘴角彎起,笑得像他身上的陽光。
某些時候,留到最後的,同樣也最是難能可貴。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梅開時節很快就成了過去,取而代之的桃花布滿樹梢,隨後桃花敗稻田黃梅花香,轉眼間凡間又度過了一個年頭。
一年,史書上寫來很短,細數著黃曆又覺得稍長。當今天子聰穎好學,澤被蒼生,天下太平,連青華帝君做客時都忍不住提及誇耀兩句;又說太平之下的小小變故,紫微帝君斷送了王母娘娘爲他牽的一樁婚事,對著王母妹妹家的有嫦娥第二之稱的侄女的閨蜜冷冷酷酷地說了一句“本君已有家室”後拂袖離去,小姑娘追到了他府上只看到粉色滔天的桃花,一顆玻璃心自覺受到了嫌棄,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家。
青華帝君晃著手裡的小紙條,笑道,“我還知道梅花一些消息。”
去年春節剛過,梅花嫁的那位農夫上山打獵直至半夜也不見蹤影,當時雪下得猶如鵝毛,意氣用事的梅花不聽勸阻提著燈籠隻身就跑出了屋……再後來,據當地的村民說,那一晚夫妻二人誰也沒有把家還,最終還是村長清晨領著大夥兒深入雪山,在一個抓熊的雪坑裡發現的他們,彼時二人相擁而眠,擡回去費了老鼻子功夫。
青華帝君給的地址是離小城不遠的一座小山附近,天華站在路口望著遠山近村,白雪皚皚,中間是一條腳印走出的小路。他忽然想到,千里之外,也是一個擁有這樣風景的地方,就在這樣的氣候裡,曾斷送了梅花的命。
可能是天華駐足得時間有點久,村裡頭打柴回來的農夫拍上他的肩膀,笑得一臉憨厚,“小兄弟,你是不是迷路了哇,我打柴前就看你站在這兒。”
天華看了看他,同樣是微微一笑,“嗯,我不知道怎麼出去了,可以去你家坐一會兒麼?”
農夫眼睛小心地瞄過他們身後的村口,又看看天華一臉正直的表情,笑容變得很是牽強,“好,好啊。”
農夫住得是村裡一個小角落,庭院都談不上,看在眼裡就是一座磚頭蓋的房子往外又圈出一塊小土地,家裡養了幾隻雞一隻狗,圍在一株樹底下追追跑跑,看起來過得並不富裕。農夫搓手緊張道,“我家裡沒什麼好的。”
言外之意,竟把天華當做了心思不正的小人。
天華不以爲然,大大方方擡腳坐在樹下一把搖椅上,“嗯,還算乾淨。”
農夫無語,想來家中也沒什麼可惦記的,繼而放心地閃進廚房。
搖椅旁邊的那株樹是株梅樹,大片大片的梅花開在枝頭,如火如荼,底下襯著滿梢的白雪,看起來更像是一團在冰雪天裡肆意焚燒的烈火。
“靈君……”冥冥之中似有聲音自樹裡傳來。
猛然轉頭,只有層層雪花簌簌落在地上的聲音。
原來是幻聽……
疲憊地閉上眼,又想起梅花跳下罪仙臺時候的場景,當時有風吹動了她的頭髮,青絲飛揚,記憶中她又笑又哭。
青華託了地府的閻王去幫他查梅花今生的下落,他以爲他只會看到一株梅樹,卻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前世梅花嫁的那個農夫,在他的家裡找到梅花所化的那株梅樹。
她寧肯看他結婚再生子,也不肯接受與他分離。和他來世人樹重逢,想必又是一番不可言喻的艱辛。
“你比我要勇敢得多”,天華坐在搖椅上喃喃自語,說這話的時候腦海裡又出現另一個紅衣勝火的倩影,“你們比我們都要勇敢得多。”
農夫端茶出來的時候,看到天華坐在樹下自言自語,心裡奇怪,不由開口道,“那棵梅樹我出生起就在那兒了,方圓百里只有它最會開花。”
他又摸摸後腦勺,有些困惑,“說來也怪,我看到這梅花就不由歡喜,它也會經常衝我抖動花瓣或者葉子,我感覺她在笑,而且就,就好像我們認識一樣。”
天華聽聞掀起眼皮看看他淡淡說道,“哦,是麼?你運氣不錯,這株梅樹生得極好,普天之下再無第二。”
語氣裡的驕傲卻是蓋也蓋不住的。
農夫聽得一愣,心裡不由尋思:莫非他是看上了我家的梅樹?細想下來,更覺可疑,三步兩步就跑出樹下,擋住天華的視線肅穆道,“這,這株梅樹,就算它價值連城我也不會賣的。”
意料之外,那奇怪的人非但不惱,反而繼續問他,“你娶親了麼?”
農夫錯愣,紅著臉道,“還,還沒。”
天華擡手摸了摸梅樹的枝葉,像撫順一般,隨之又溫柔一笑,“那你今後娶了親也要好好待它,萬不可叫人欺負了去。”
“那是自然。”農夫沒有細想就答得信誓旦旦。
午後,明晃晃的陽光照進樹枝上的積雪裡,雪花融化,似有淚珠滑過了樹皮。
農夫怕他又迷路,一直相送到村口,揮手作別的時候,那奇怪的客人又忽而轉身,從袖子摸出一根梅花式樣的簪子,輕笑著說,“剛纔多謝厚待,區區心意,不成敬意。”
雪花與剛來時相比又飄大了不少,山路難行,許是真應了剛纔糊弄農夫的那句話,沒走多久天華就迷失在了茫茫雪地裡。
用石頭做的標記再一次被雪花塗抹得痕跡全無,天華蹲在地上,有些無奈地懷念起當初肆無忌憚用法術的日子。
沒了蟠龍的古鏡忽然在懷裡跳了一下。
山裡山外都是雪花在地面上閃閃發亮,一龍一人在雪地裡猶爲明顯,尤其還是混得黑漆漆的一龍一人。也不知他們這幾年遭遇了什麼,離去時他們一個是衣冠楚楚的少年郎,一個是威風八面的傲然蟠龍,現如今從頭到尾都是斑駁的黑跡。只見巨龍半趴伏在那人的身上,氣喘吁吁,時不時又別過臉自鼻子裡發出兩聲冷哼。
縱然是有護符保佑,縱然是有神龍相隨,他的運氣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差到極點。
那人無奈地拍了拍蟠龍的腦袋,揚了揚自己烏黑黑的手掌,如漆似墨的眼睛如同一朵開春時節的桃花,“我說我們在雪地裡被人潑了墨,你信麼?”
下凡前玉帝凌厲的聲音響在耳邊,“你又是何必?”
“大概是……我喜歡他。”
漫天飛雪裡,天華聽見已經憋笑到不行的聲音從牙縫裡一點點地擠出來,“嗯,好久不見。”
同樣的感覺,也曾在許多許多年前發生過。春暖花開,萬物復甦,碧幽幽的仙女湖裡他與他十指相握。
當初已經是時隔五百年零一個春天。
現在更是一千年零十五載又一個冬天。
希望我寫的才思泉涌 大家看的興高采烈 祝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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