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靈真君是在半月後的午時三刻審決的。
今年凡間過得不好,隔幾裡地的雜草堆裡就能尋出一處亂葬崗,還有不計其數的斷壁殘垣。對此玉帝特頒旨於雪仙子,叫其籌備一場鵝毛大雪蓋蓋那滿空氣都散不盡的血腥氣。天庭受此波及,南靈審決的那天,天界剛下完場小雪,天氣轉涼,罪仙臺的梅花樹長出了骨朵,就要開了。
南靈穿著一身乾淨的藏藍袍子,跪在罪仙臺的雲地上,絲絲涼意透到了膝蓋裡,他瞇了瞇眼,說了半月來的第一句話,“真是個好天氣。”
仙緣極好的神仙,到哪都是三五成羣的架勢。這次也不例外,偌大的罪仙臺竟像起了凡間的戲臺子,左右兩邊坐滿了大仙小仙。大到紫微帝君這種不輕易露面的大神仙,小到南天門新招進天庭掃雪的小天兵,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藉著這次因緣巧合都找到了契機。倒是青華帝君和青龍神君都不沒有到場,一個說是海外有一條重大的八卦要去聽,另一個更是乾脆,直截了當地表明立場,“喝酒,我去。給他踐行?不去!。
天華獨自來到罪仙臺特定的位置上,席間也沒有看見月老的紅衣裳。
玉帝同王母坐在昨夜佈置好的兩把龍鳳椅上,前者陰沉沉地冷著臉,後者笑得可親可敬,反差極大,衆仙在此時統一選擇了噤若寒蟬。
“咚——”午時三刻的鐘聲一敲,玉帝旁邊的全通仙人邁著八字步走上前,撩起半截袖子,灰藍的袖子口亮出一道明晃晃的御旨,眼尾一掃衆仙又抑揚頓挫地宣讀道,“玉帝詔曰:南靈真君與妖道勾結,藐視天庭條律,引天下禍亂,陷蒼生於水火,論其罪當誅。然念其曾助紫微帝君渡劫化吉,除惡揚善,順應天道,戰功顯赫。縱覽功過,免其一死,三界除名,承受萬民苦難,永世不得再返天庭。欽此!”
彎下腰,把手裡的御旨遞到南靈的眼前,“真君,接旨吧。”
天地萬物俱都有名,仙有仙名,人有人名,鬼有鬼名,山川湖海有名,草木禽獸有名。千年以前,鬥戰勝佛曾在生死薄上除名,自此不限生死。三界除名,同是如此,不限三界,不歸於天,不歸於地,不歸於人,塵世鏡無法尋其身,生死薄無法看其命,若生便飄零無根,若死便無輪迴,直入無極世界。
說是灑脫,也可說是被蒼天所逐。
嘴角像繪畫一般一點一點勾出一個弧度,桃花眼裡濃濃的笑意恨不得能把整個天庭的積雪都能融化,全通嚇的手一抖,刺目的御旨順勢就掉在了下面一雙手掌中。心驚膽戰地縮回手,只見對面的人緊握手裡的御旨,極快在雲地上磕下一聲重響,再擡起的時候,笑意不減,字字擲地有聲道,“謝玉帝恩赦。”
紫微帝君這時緩緩自座位上起身,近到南靈的身前,沉聲道,“還請真君摘帽。”
揚手,金黃色的束髮冠隨之落在腳邊,青絲剎那披散。
罪仙臺上面無人言語,衆仙都在屏息靜氣地死死盯著跪在大臺之下的南靈,彷彿稍一眨眼就要錯過一場大戲。衆目睽睽裡,紫微帝君猛然一甩袖袍,長長的紙卷自袖口而出繞空三圈,衆仙名號歷歷浮現於此,再而拂袖,一管判官筆赫然出現在手中。
“我可不可以有個不情之請?”南靈靜心說道。
“朕給你的殊遇還不少麼?”玉帝怒斥。
王母在他身側道,“再也不會回來的人,你還不允他說說。”隨後溫柔地點點頭,含笑道,“你說吧。”
南靈承情一笑,道,“名字也好,運氣也好,我隨便你們拿去。但就請把我的回憶留下吧……”他話間一個停頓之後,眼底驟然歸於平靜,無悲無喜,無怒無怨,一改往日輕浮隨便的形象,“我帶回憶而來,就自要帶回憶而走。”
轉目,牢牢盯住罪仙臺的一角,“尋不到沒關係,忘記了也沒關係,既然不能擁有,我就自己記著。”
罪仙臺上,誰能再說他南靈真君他沒有真情?
玉帝長嘆口氣,點頭應道,“好。”
紫微帝君執筆點入南靈的印堂,經開水煮泡的硃砂墨直燙進五臟六腑,腦門上冒起蒸蒸熱氣,硬生生把七魂八魄分離個七葷八素。一筆一筆沿著眉心、鼻樑、人中劃過,如萬火燒心,最後停留在咽喉處狠狠一點,直直烙下一塊硃砂印。
一番刑罰下來,恍惚耗盡了半生的生命力,只得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哆嗦著手扶著膝蓋一寸一寸地跪起身。尷尬地想發笑,喉嚨又彷彿是灌下了一壺煮沸的熱水,如同刀割,想咧著嘴角笑一笑都成了困難。無奈地搖搖頭,彎起雙眼,桃花眼裡登時飽含了無限的笑意,南靈輕輕一拱手,揚長而去。
罪仙臺下而後颳起一陣強風。
漫天紙卷在此時盤旋不停,密密麻麻的方正楷書轉成一圈黑白交織的屏風蓋住衆仙的視線,混亂之中,一條蟠龍呼嘯而出追下罪仙臺。
紫微帝君又一擺袖,“屏風”逐漸縮小,最終化作一本仙名冊重新歸攏於廣袖之中。
衆仙眼前一片清明,再回首,罪仙臺下風聲歇止,只望得凡間霧靄茫茫。
散場的時候,衆仙相互拍拍肩安慰一番就藉此多出個舉辦茶話會的理由,天華表現得很主動,“就去仙女湖吧。”
全通仙人看了眼他,似有所思。
茶話會的根據地在仙女湖。
仙女湖細說也不在天庭,但離得很近,擡頭一丈就是南天門,爲此玉帝就把它劃分到了天庭的地界。那裡風景秀美,人煙稀少,極受仙家青睞。天華偶然去過一次,當時剛好是春分,日子是三月二十一,正是草長鶯飛的好時節。仙女湖的冰水初融,流水潺潺的碧波映著藍天白雲,四周是鋪天蓋地的野花,殷紅的,燦黃的,淡粉的,瑩紫的,純白的,混合在岸上的如黛青山裡,美不勝收。湖上還有一葉扁舟,坐在裡面感覺有點恍惚,當時還有個新來的小仙問他,這小船是在天上游還是水裡劃。
今年天庭裡又新招進幾位小仙,相同的問題再一次在仙羣中被提起。
“笨蛋,你試一試不就知道了。”旁邊,有仙朗聲說道,話音剛落,又是“撲通”一下落水聲。
循聲回頭看去,提問題的小仙顯然不知被誰推進了湖中,四下狂亂地拍打水面,不一會兒就夠到遞來的竹竿爬上湖岸,溼噠噠的頭髮垂在肩頭,樣子好不狼狽。岸上的衆仙見此皆捧腹大笑,天華同樣也是嘴角一彎。仙女湖水天一色,常常有新來的小仙掉到湖裡以身試真假,叫岸上的他們笑得盡興,久而久之就成了個不成文的傳統,每次前來都要連哄帶騙乃至暗中作祟直到有人落水才肯作罷。五百年過去,這個胡鬧的傳統依舊流傳了下來。
湖岸上的小仙已然笑作了一團,藍瀅瀅的天空下野花芳菲、歡聲笑語,彷彿五百年來什麼都沒變,這期間,有離開,也有補缺,連數目都沒有變化。
遠處,紫微帝君背影站得筆直,天華踱步走到他的身側道,“我還從沒見你來過。”
紫微帝君淺淺地“嗯”了一聲,道,“我和她來過一次,不過當時還是隆冬,山上除了寒冰什麼都沒有。”
他對她的回憶多是在戰場,難得有一年打仗打到了這座山腳底下。仙女湖的美如畫也在凡間傳遍,只是礙於它的距離一直鮮有人去過,幾日來連連不斷的勝仗終於撩動了那顆如石頭一般的少女心,生拉硬拽地就把他拉上了山。寒冬朔雪,哪有什麼如詩如畫的好風景可言,一步一個深到腿部的腳印,緋紅的小臉被狂風吹得鼻涕眼淚一起流,先前風花雪月的大好心情早就吹出了九霄雲外。之前之後也曾學過人家去度良辰美景,每每都是如此一般悻悻離去,戲文裡唱出天的浪漫彷彿與她出生就和她涇渭分明。
偏頭看到他微微翹起的嘴角,天華出言問道,“爲什麼當時不去攔她?”
總歸是“衆星之主”,哪怕就是去凡間歷劫身邊也要有諸神護體,時時刻刻與天地通靈,雖說神仙不便插足凡事,可他紫微帝君的臉面誰又敢駁?他不信他救不回一縷孤魂,他更不信堂堂帝君在雲霄殿內擋不住一個妖怪。
含笑的臉很快地又恢復如常,肅冷的臉對上他的視線一本正經道,“她死了,就要走六道輪迴,她犯了錯,就要受懲罰。凡間即便是天子犯法,也講與庶民同罪。”
“可是……”
“靈君,仁者不仁。”
湖岸又突然喧譁起來,幾名新來的小仙攛掇著衆仙吵吵囔囔的要往樹林裡瞧上一瞧,天華回頭正要跟上隊伍,身後的神仙卻低低開口說道,“之前南靈真君交予我一件東西,叫我轉交與你。我出來攜帶不方便,還勞靈君隨我去取一趟。”
繼而甩甩袖子腳踏祥雲而起,天華也只好轉頭與他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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