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裡的氣候自然不得拿下面的氣候相比。雖也是四季循環,日亮晝黑,春天的葉春天長,夏天的花夏天開,秋天的果秋天結,冬天的雪冬天下。細究起來卻是別有洞天,刮的風幾乎全是暖洋洋的,下的雨幾乎全是綿綿細雨。縱然現在已近秋冬交錯時節,風不冷,水很溫,照舊是個好天氣。
天華剛從天號房裡走出來,眼睛就被充足的陽光略微刺疼了一下。不適應地閉上眼,復又睜開,門前的鶯鶯燕燕已經離去,一眼看去,月老在微風中一身紅裝分外扎眼。
往前走了兩步,適時微風迎面吹來,和風溫煦經過耳根的一剎那,天牢裡南靈說的那幾個字突然炸在耳邊。
“你喜歡我的。”
猛然站住腳,前後左右都是雲海茫茫,稍稍一偏就是通往不同去處的另一條路。
月老見他不動,便提著柺杖跑了過來,心急地問道,“真君在裡面如何?”
“還好。”
“那咱們接下來去哪?”
“……見玉帝去吧。”天華慢慢說道。
月老理了理柺杖上纏在一起的紅線,道,“也好,真君的仙緣一直不錯,許咱們求求情,玉帝興許就把他的死罪免了。”
月老的小家子氣除了月老本人天庭衆仙全都有所耳聞或受教。月老之前那一起亂牽紅線的案子到現在還有幾樁事沒了結,聽說也都是一些扯不清的亂債。歸根結底起來,這個大爛攤子還是南靈給他造出來的,此時他的態度卻一點要報復的意思都沒看出來,實在是匪夷所思。
天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飽含歉意道,“之前南靈和梅花那樁事兒,一個是我管教不嚴,一個……說來都有我的過錯,我……”
還在肚子裡杜撰著詞,月老就把他的話給截回去了,沒好氣道,“你真當老仙我有那麼小氣麼?”
天華直直地看他。
老臉發紅,月老繼續說道,“咳……就算老仙我有時候表現得……那也是想與大傢伙開個玩笑。可是……”
他表情一換,端得老成持重,“老仙我整日坐在月老祠裡,天天對著我那鏡花水月看的都是天下的情愛。有人左擁右抱卻始終難得一真心人,有人活過半生才偶遇一人相伴白首,有人說自己無愛無慾卻爲一人怒髮衝冠……可能早可能晚,避不過躲不過,就算是這朝堂之上高高就坐的玉帝王母,西天極樂開經講壇的如來佛祖,都是經過一番愛恨糾纏纔上來的。只不過有人始終想不通,有人選擇了放下。”
他滿意十足的一笑,“老仙我是月老,促的就是世間姻緣。縱然他們做的事傷了天害了理,違天違地,可卻都是爲了心底一個‘情’字,既然是爲情,到我這兒便只有對沒有錯。世間還有很多敢愛不敢說的人,比起那些,他們要勇敢得多。”
天華一時無言,良久才道,“可他們是神仙。”
月老擰著眉嚴厲道,“神仙要如何,妖魔要如何,難道就因爲你身份與人不同便不能有情愛了麼?無論是誰,遇到喜歡的人便趕緊喜歡,趁著能愛的時候便趕緊愛,否則錯過了就是抱憾終生。”他又把語氣緩下來,帶著點語重心長的意味,“這世間還有好多人想愛不能愛,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的故事,只能一輩子守著遺憾。也有好多傻的人,不肯把喜歡訴諸於口,連個機會都不敢去爭取。當然也有更傻的人,說起來可笑,明明相互喜歡,相互知道,也有機會,卻畏首畏尾。”
他看著天華搖頭輕嘆,“能在一起不容易,他們卻徒要浪費。真是個大蠢蛋。”
天華摸了摸手腕,不再吭聲。
凌霄寶殿位於天庭的最中央,東南西北雲路發達,天馬坐轎馬車牛車一應俱全。鑑於此點,玉帝便拿它用作自己處理政事要聞的辦公點,每日丑時,山川海嶽星辰日月各路仙家雲集一處,歷數自家芝麻綠豆而後擇重彙報。
所謂無數不登三寶殿。丑時之後,凌霄寶殿門前多是可以蹴鞠的地方。
“天華靈君。”剛看見寶殿門口柱子上的兩條石龍,自石龍下就走出一個影子叫著他的名字。
這小仙名字耳熟能詳得很,天華回禮地笑了下,“全通仙人。”
仙如其名,全通雖是玉帝旗下一名小小的小仙,稱謂上頂多是個“仙人”。卻是好比人間皇宮裡的太監總管,仙微言重。靠著一身察言觀色的好本領,猜遍天庭各戶八卦。以挖盡天界秘聞爲桿,又成立出一個規模廣大的小門派,“八卦小分隊”。他志向高遠,不甘屈居於平庸之流,嘔心瀝血發行了一本叫《天界全通》的小薄本,每月一版,內涵所有你眼睛一亮的雜文,“天界最美笑容”“天界十佳旅遊景點”便是出此。
大名鼎鼎的全通仙人踱步走來,拱拱手道,“玉帝方纔在御花園說靈君稍後會來,特令小仙在此等候。”
玉帝講究情調,御花園裡建了四處亭子,每一處按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景色。天華上次來的時候還是五百年前,差不多也是個秋冬之季,那日天庭剛布完一場大雨,雲彩溼噠噠的,他和玉帝坐在秋亭裡下了半盤棋,亭外有株九里香,花開起來像篆刻出來的紙花,很好聞。
秋亭裡,玉帝坐在石椅上正放下一杯茶,石桌上蓋著一塊黃布,未到跟前,玉帝便轉過頭來,“月老也來了?”
月老停步,彎了彎腰道,“正是。”
玉帝道,“你最近倒和靈君真君走得近。聽說你最近惹了點麻煩,可是解決好了?”
月色臉色一變,額頭上開始冒出些些冷汗,誠惶誠恐道,“老臣我已將事情連夜分配下去,再有個兩天就能好了。靈君和真君在梅花仙子事中幫了老臣我大忙,老臣我自然就與他們熟絡一點……”
玉帝不耐煩地擺擺手,截口道,“朕不過問你兩句,你這老頭兒倒囉嗦得很,事情快解決了就好,那些仙子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若再纏你就讓她們找朕說理來。”語氣一轉,撫著鬍鬚沖天華笑道,“算了,不說這些煩心事兒了。朕還記得上次與你差了半盤棋,朕還讓小仙給你留著,今日你來正好可以了結了。”
又看向月老,笑問道,“月老可要看看麼?”
月老早已嚇得丟掉一魂一魄,看了眼天華就道,“老仙我棋藝上實在不通,聽說御花園又來了新的花,想去看看。”
玉帝道,“也罷。全通認路,你就讓他給你帶路吧。”
全通低頭應下,轉身向花園深處走去,月老向玉帝道個別,便緊隨其後而去。
四周已無他人,玉帝掀開桌子上的黃佈道,“當日一盤棋竟差了五百年,也幸虧咱是神仙。朕也不想再拖著了,咱倆今日就踏踏實實把這盤棋下完吧。”
桌面上,黑白縱橫交錯,各佔半壁江山。
天華撩起衣襬應聲坐在了石椅上,舉起棋罐裡一枚白子緩緩落在棋盤上,“也幸好臣記性不是太差。”
玉帝看了看他落下的位置,執起黑子“啪”地一聲落在上面,“你太過優柔寡斷,步步猶豫,其實最好的路數很簡單。”
天華又慢慢落下一子,“可惜臣棋藝上資質較淺,參悟不透。”
掌管御花園的小仙十分愛崗敬業,隔段時間就要跑去天華宮彙報養花的心得,一來一去御花園的花樹讓他照料得枝繁葉茂。亭外那株九里香的樹枝已經探進亭子裡,白色的花緊簇著花在枝頭,稍一回臉鼻尖就能蹭到。
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了棋盤上一枚白子上。
玉帝道,“五百年朕記得有朵九里香也這樣掉了下來,正是這個位置。”
天華把花瓣順手塞進袖口,落子道,“許是有緣。”
玉帝仔仔細細掃視棋局,道,“你就準備這樣下下去麼?”
黑白子起起落落,半壁江山的局勢早已大改。入眼,只見得大片的黑,圍堵著幾枚身單力薄的白子。說話間,黑子又覆蓋一角。
天華持子道,“臣在棋藝上的鑽研一直不多。”
擡手剛落,又即刻被拿下棋盤。
局勢實在慘不忍睹,玉帝徐徐道,“你若是肯捨棄那顆棋子,朕諒你初碰棋道,讓你一步。”
天華順著他的意思看過去,正是方纔沾了九里香的那枚。沉吟一下,動了動它旁邊的白子。
玉帝臉上立刻一寒,道,“這次你是真的要把自己搭進去了麼!五百年就是這樣,你主動找朕下棋,席間有朵九里香落在一顆白子上,你偏說這顆棋子對你意義重大,不肯動子,朕當時網開一面。現在局勢已變,你眼看著其他白子吃盡,還是不肯動它。”
他順了口氣,又道,“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只要肯舍了那顆棋,朕就當這場棋局不在。執意妄爲的下場,你只能是滿盤皆輸。”
天華摸了下手腕,把手裡的白子放回了棋罐,正待玉帝臉色舒緩的時候,慢悠悠道,“看來這盤棋今天又要下不完了,臣得先回家翻書參考參考。”
玉帝微愣,問道,“你這是何意?”
天華彎嘴笑道,“微臣平日只顧著栽花澆水,棋藝一竅不通。所以微臣也不懂得輸贏有何分別,若是能跟自己喜歡的棋子一起,輸,微臣也覺得還好。”
樹枝輕顫,白色的花瓣親暱地貼在天華的鼻樑上。
玉帝把黃布一揭蓋在棋盤上,站起身,背手走下臺階,停在那株九里香旁,他道,“也好你再翻翻棋經,想好了來這兒找朕吧。”
他繼續往前走了兩步,幾乎被層層疊疊的樹葉埋沒,又道,“南靈真君的事朕心中自有數,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天華心底忽地一震,五臟六腑彷彿都在燃燒,停頓片刻才輕聲道,“謝玉帝。”
玉帝冷聲道,“不必謝朕,早上紫微帝君親自替他求的情。紫微求情,朕必然給他個面子。有時候,連朕也禁不住要想,他可能真的是潛在的好命。”
又是紫微帝君。
天華還想細問,再回神,玉帝已經走遠了,眼前只看得一小片九里香的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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