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回到天華宮的天華殿裡,環視了一圈滿殿的亮閃閃,摸了幾下放在殿門口的金獅子,翹了翹嘴,略安心地走到牀前,脫衣就要躺下去。
一個繡著金線圖紋的白綢袋子露了出來。
天華好奇拽出,放到眼前一看,竟是彌勒佛的乾坤袋,適才想起另外幾件放在裡面的寶貝。他拿出白天放進去的紙墨筆硯,扇子,剛要拋到一邊,腦海裡突然閃現北州城裡南靈的那句話:
“原來聽人別的仙家說,這乾坤袋真正大有乾坤的地方在於能拿出你內心最想要的東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華兄要不要試試?”
要不要試試?
當時他記得自己確實是碰到個什麼東西。
爲什麼不拿出來呢?
爲什麼不拿出來,他在怕誰?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伸進了袋子裡,心裡還不停思索他到底最想要什麼。
會是什麼的鑰匙?
九天玄光般閃亮的寶物?
世上難求的種子?
還是價值連城的古畫?
都不是,當那把小鑰匙再次滾在他的手裡,還未見到,他便下意識否定了之前所有的猜想。
牢牢攥緊手裡的東西,從口袋裡抽出手,攤開手掌,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鑰匙赫然出現在手心裡,沒有半點花紋,是那種凡間人手一把的小銅匙。
天華細細摩擦著這把鑰匙,似乎想把它磨得更光亮一些。有些記憶似乎也在這時翻滾而至,洶涌澎湃。
那也算上一個久遠的故事了,起碼用人間的日子算,足有一千個年頭了。
那時候,天華也還是個剛成仙二三百年的年輕神仙,正是活波好動的年紀。天庭上,青華寡言,紫微嚴肅,青龍來影無蹤,南靈還未出生,剩下的不是年邁的老仙就是還沒熟絡的小仙。深感寂寞的天華就去了趟凡間。
總道人間好,吃的好,玩的好,景色好,就連腳下的泥土也是好的。說是這麼說,可是所有好東西都是如此,你若不親身體會一番,便永遠不懂它的好。
好奇的天華向玉帝請了假,下了凡,不吃喝,不遊逛,他只是垂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空空如也,又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樣子,白面書生,想了一想,便化作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在凡間聽起來故弄玄虛,虛乎飄渺。可在仙界,卻是十個裡九個會選入的職業。仙人掐指一算,在凡間就是神機妙算,怎麼說都是個簡單輕鬆的鐵飯碗。
若不是有玉帝管著,凡間的算命先生早都是大神了。
此外還有個好處,就是八卦會聽得多一點,內容廣泛,觸類旁通。
天華就聽到一個。
那是個城裡的大戶人家,男人是當地有名的木匠,憑著一門手藝娶了城裡最美的姑娘,買了城裡最大的宅子。據說那是家傳的巧手,一塊巴掌大的木頭,一炷香的功夫就成了一座精緻的小閣樓,窗框上的圖紋、臥榻裡的花飾、梳妝檯上的梳子……無一不備,直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他那年輕貌美的妻子,當初也是看上了他這番本事。
這世間最難說道的就數感情了。情有千千萬,白頭偕老的有,苦苦等候的有,輕言別離的也有,反目成仇的還有。
昔日羨煞衆人的小兩口,在無數次爭吵不休之後,終是各自轉頭,分道揚鑣。
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不外乎男人憑著一身本事開始有了應酬,感到冷落的妻子逐漸有了抱怨……倘若事情截止到這裡倒也好說,鄰居的一兩句勸解抑或幾天冷靜便能輕易了事,奈何時間在這裡扮演的不是個治癒傷口的大夫,倒像個推波助瀾的搗蛋鬼。一次次的爭吵,使那個曾經美麗的女子終成了黃臉婆,也讓男人進了勾欄院一醉到天明。
彼時總以爲,他們的生活會比那些整日櫛風沐雨的人家要好過得多,大大的宅院、端茶的奴僕、可愛的孩子,在別人還沒有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得到了,剩下的只是在悠悠時光裡學著書本上寫的那般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到頭來,他們還是沒有熬過漫漫的歲月,在別家夫婦還在需要相互扶持的時候,他們卻已在各自的路途上漸行漸遠。是他錯?是她錯?捫心自問,好像都不是。
“到底是我們誰錯了?”女子不死心地問著。恐是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往日的朱顏青絲早已變了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難掩的倦容和幾根在陽光底下刺眼的白髮。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男人問她。
“是呀,說這麼還有什麼用呢?”她怔住,喃喃地說,似乎在重複給男人聽,更似說給自己聽。
長久以來,他驕傲,她亦不讓步,凡事總要分個輸贏對錯纔可。今後,他們再不用爲這些爭個臉紅脖子粗了,當然,那個朝夕相對的人好壞也再與你無關了,頂多頂多,只是學做路人,相逢一笑。
八卦的來源就是那家的小少爺。
天華當算命先生死性不改,只收能入他眼的閃亮寶物。
最開始是個束髮少年,拿著顆通體湖色般瑩綠的圓潤珠子遞到他眼皮子底下道,“算算小爺今天去蟋蟀賭場的勝算如何。”
天華隻眼一瞧他身後,故作沉思,“不妥。”
“不能吧。”那孩子聽完瞪圓了眼睛,“我今兒可是贏了三隻上好的蟋蟀。你再算算,我這可是上好的翡翠,皇城裡的夫人千金頭上戴得都是這個料。”
天華堅持己見,還道,“不妥。”
少爺狐疑地撓了撓頭,動作遲緩地遞上手裡的珠子。
怪只怪,一切發生的太突然。
只聞一聲虎嘯,“臭小子,這顆珠子敢情在你這兒!”
綢緞鋪的老闆娘是方圓百里的大嗓門,吼上一聲地皮也要震三震,蟲子都能給掀出來。最近傳言,老闆娘丟了定情的翡翠簪子,疑是相公在外面有了新歡。這綢緞鋪的老闆在外算盤打得噼裡啪啦,卻是出了名的懼內,偏偏那支簪子老闆娘稀罕得很,平常都是壓箱底的貨,就連貼身丫鬟也不知道藏到了哪兒,平日裡蓋一個被子的他自是成了“嫌犯”,弄得是有口難辯。正應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句,一時間同情的,勸解的,添油加醋的,隔岸觀火的……比比皆是,就差拿個小竹棍兒戳人家窗戶紙了,小小的城鎮一時間竟比得上逢年過節那般熱鬧。
母老虎擰著自家熊孩子的耳朵,聲音震耳欲聾,“那支簪子是不是你拿的?”
“哎呦,疼,嘶……要聾了要聾了……疼疼疼”,少年呲哇亂叫著,一隻手緊緊捂著左邊的耳朵,另一隻手不停扒著被擰著的右耳,嘴裡依舊不忘硬氣,“當然是我!”
“那幾條藏在書房裡的手鍊也是你的了?“母老虎又問,手稍稍放鬆了力道。
少年趕緊從虎爪底下解救出自己的耳朵,揉著耳朵不情不願地說,“這你都發現了。”
母老虎似放鬆地長吁了一口氣,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嘴角現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原來不是他。”
前幾日還橫眉豎眼的人此時忽而半斂眉目,和顏悅色的像極了一隻溫順的母貓,看得少年一番恍惚。
“走!回家說道去!”又恢復了往日的性情,彷彿剛纔所見只是一場錯覺。母老虎倒是無暇其他,徑自拽著自家孩子的袖口往家走去,留下天華兀自感嘆凡間婦女修得好法術。
這樁事情雖是個小插曲,只不過世間萬物關聯重重,卻爲天華帶了個大主顧。
幾日後,束髮少年帶著個扎著雙髻的男孩來到他攤位前,咧開嘴道,“上次的錢我是沒法付給你了,不過我給你帶個人來,你若能辦成事,想要什麼只管向他提。”
天華撩起眼皮看了看男孩……差極了的運氣。
皮膚白嫩,雙頰紅潤,眼睛亮麗有光,衣衫乾淨整潔,看起來就是個富家子弟。唯獨頭髮上有些溼漉,聞起來還有些酸菜味道,整個人都顯得灰頭土臉。佛講前世三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趕上菜湯澆頭也極不容易。
再富貴又如何,運氣不好,也不會是個享福的命。
天華道,“還請小少爺把你的生辰八字給在下瞧瞧。”
男孩抿嘴遞上一張小紙條,打開,雋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天干地支、陰陽五行。
天華瞇眼細瞧,嗯……字倒不錯,運勢嘛,除了姻緣上有個小波瀾,剩下都是平平順順。他又一瞧那男孩,只覺烏煙瘴氣。
天華質疑,“這是你的?”
“不是”,男孩坦直地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顆琉璃珠子,道,“你覺得怎樣?我只求你幫我算一下這個人的運勢,我好討個吉。”
天華低頭,果真,小紙條頂上方寫了個“女”。
應該是來討好喜歡的小姑娘的吧。
天華再掐指,福祿雙全,只不過性子過剛易折,姻緣不善,獨缺了排行第一的福。想來,她的第一次姻緣大概就是眼前這個黴小子吧。世間的事情向來都是如此,昨日的信誓旦旦今天就化作過眼煙雲,現在的相依相偎明天就遠走他鄉,好比天空之上的一朵雲,變化多端,去向不明。至於曾經有個男孩爲她算命,贈她平安,不過片段而已。所謂世事無常,就是這樣。
有什麼辦法呢?
你實在太無能爲力了,無法挽回過去,無法預計以後,唯有愛現在。
天華慢慢開口,“今天幸運色是紅色,城東的祥兔做得不錯,買只紅兔可以添點喜氣。”
“謝謝。”男孩放下琉璃珠子,向城東跑去。
此後,天華時常能看見那個男孩。時而是一個銅鈴,時而是一枚銀錢,時而是一塊鏡面,久而久之,他的小木櫃裡沉甸甸地載滿了七零八碎的東西,打開,叮叮噹噹,精光畢現。
他說過城西的手鍊,城南的點心,城北的手帕,男孩無一不照辦。
一晃眼就是一個月。
那天,日已黃昏,月上梢頭。鬧市裡三五成羣的小販手腳利落地收拾著滿車東西。有那閒不住嘴的,扭臉左顧右盼尋人搭話,嬉笑碎語;也有那悶葫蘆的,低頭挑擔推車兀自趕路,不睬他人。不多時,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人影。
天華目光流連凡間,一顆斑斕的琉璃珠放在他的桌子上。
回頭,又是那個男孩。
他頷首一笑,把大珠子推回,道,“足矣了。”
那姑娘應該還是個年少無知的黃毛丫頭。品行淑均,學富五車,貌比潘安,官居高位,錦衣狐裘……種種在大姑娘手下篩選得滴水不漏的條件,都還不甚在意。只這一份堅持就完全可以打動人心,不問銅錢幾枚,不計數量多少,不管做工好壞,單是這番心思,一切都足矣了。
天華看在眼裡,心裡暗暗感慨,小小年紀就知道如何討姑娘喜歡,定是個風流胚子。
男孩抿嘴拿著珠子不肯移步。
天華輕嘆,從袖子裡摸出一股紅線,道,“這是我從月老手裡得來的紅線,剪去一半,纏在彼此手腕上,從此不相離。”
個把天前月老在紅線上重新添了法術,戴上後就算是進了地府入了魔窟也能尋到,專爲天庭上愛牽腸掛肚的仙侶們打造,名字就叫做“死纏爛打”。
天華有幸從一對兒鬧分家的仙侶手中得了一股。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