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爺頭一次發現豆丁也是個脾氣倔強的小孩兒。
李夫人走后,豆丁化作他屁股后面的一條小尾巴,時時刻刻都跟著李老爺的屁股后面,如影隨形。感化也好,痛斥也好,就是不為所動。
白雪勾欄院的午夜一如既往的熱鬧,賓客滿席,歌舞唱響。美人站在樓梯上捂著嘴笑嘻嘻地看著樓下的書生神魂顛倒的表情,滿懷的書卷都掉落了一地,猶不知地還緊緊抱著胳膊。
“年輕真好啊。”老鴇抱著盤葡萄,翹著腿坐在大廳里。
“媽媽還沒說過自己年輕時候的事呢。”初來乍到的小丫鬟眨著眼說道。
周圍的美人眼睛皆是一亮。
“大把年紀人的舊事有什么好聽的。”老鴇拿起一個葡萄丟進嘴里,美味得瞇了瞇眼睛。
幾個美人相視而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動作輕柔地攀上老鴇的手臂,一個美人悄悄溜到后面去,輕快地從她盤好的頭發里拔出一根翠玉的簪子,晃到她的眼前,揚眉,“還說沒什么呢,這個簪子打我進來就沒見您換過。”
“說吧說吧。”幾個美人左右搖著她的手,不留半分回旋的余地。
半顆葡萄連皮帶籽地滾進了嗓子眼兒。
“咳咳咳……卡住了,快、快放手!”老鴇臉上血色暴漲,急得跺腳。
不依不饒。
“說還不成!”
美人們嬉笑著收回手,含笑遞上一杯酒。
站直身子,“咕嘟“一口喝下半杯酒水,拍著胸脯喘著粗氣緩緩地坐回位子上。
小丫鬟討好地順了順她的后背。
老鴇白了白眼睛,靈巧地奪過自己的簪子,對著面前的銅鏡在頭發上前后左右比劃起來。
“他是個生意人,那年正好走到了這兒。我也正是好年紀,一副好嗓子外加一身拳腳功夫,在當時稀罕得很。他喜歡我,我知道。可是我看故事里的有情人成眷屬都不容易,好像輕易得來的感情就不能長久。”
說著,她輕嘆了一口氣。
終是找到一個滿意的位置,笑笑擺了擺頭,“我就想試試他。反正日子這么長,每一天又都大同小異,實在沒什么。我讓他等了我許久,一年不夠,那就兩年,兩年不夠,再三年……等著等著,他就走了,只留下這把簪子。”
鏡子里的人頓了一下手,牽強地扯扯嘴角。
“我一直以為我給他留的是最簡單的考驗,他走了我才明白這是最最難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夏秋冬都在這里流轉幾圈,你以為的沒什么連天地都發生了變化。
就是自己也在這沒什么里逐漸老化。
老鴇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粗糙的手指順著簪子摸向頭發上的白發,又摸了摸臉頰,粉妝濃厚卻還是能摸出臉上一條條的褶皺。
時間才是不禁等的。
在美人的靜默里,她嗤笑一聲,“白白唱了一輩子的詞。”
起身,甩袖,開腔,“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勘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媽媽好嗓子!”遠處的客人拍手稱贊,“寶刀未老!”
老鴇聽得興頭大起,跳了段日前正火的舞……險些扭了腰。
精裝細琢的房間里,男人抱著把琵琶不成曲調地撥弄著琴弦,嘴里唱著走了音的《雨霖鈴》,“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身經百戰的歌妓早已被駭得跑出了門。
豆丁越過一地的瓶瓶罐罐,幾個月來第一次與男人面對面坐著。
拿過兩個杯子,持起酒壺,斟酒入杯。
執杯,“喝。”
男人惘然。
“一醉泯恩仇!”豆丁凜然道。
男人酒醒大半,猶猶豫豫地從桌上拿起另一杯,疑惑不解。
豆丁連喝幾口,豪邁地把空了的酒杯往地上一砸,說道,“扎、這次就算了,下撥、下輩子你們得還我個家!”
辛辣的酒味直讓舌頭打了幾個卷。
男人哭笑不得,仰脖,砸杯。
僵持了數月,李家老爺和李家小少爺終是從白雪勾欄院搬回了李府,爺倆的關系一如從前。忠實的老管家樂得帶人把院子打掃了三遍,滿院都掛上大紅燈籠,喜慶之度不下過年。
“也……不全怪他,我娘性子要強,許多話都是她挑起來的……可是,可是綢緞鋪他們家不也是這樣吵吵鬧鬧過下去得么?為什么他們就不能?為什么就不問問我的感受,那些個禮物,那么多個心思,都算什么!”
自小,他的周圍總是環繞著一層羨慕的目光,這些都是他們帶給他的,他雖不說可他向來都以他們為榮。而現在,他所遭受的議論紛紛,他所感到的憐憫甚至于隔閡,也都是他們帶給他的。
他曾想改變點什么,只不過……
他們一直沉迷于他們的爭吵,至于他的那些努力,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心有不甘。
豆丁狠狠地把土摔進花盆,小白花躲在窗縫里殃及地顫了顫葉子。
他又幽幽地看著小白花,說道,“我更怕他老得太快,來不及等我。”
他現在還沒法諒解。總感覺一夕之間什么都沒了,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有時候都在懷疑明天是否存在。
可是他知道他會挺過去的。
畢竟明天要一如既往,后天,大后天,他都挺過去了,恍恍惚惚間度過了三個月。院子里的小草還在茂盛地長著,榕樹底下還是那幾個身影,綢緞鋪的老板娘依舊嗓門很大,什么都沒變,除了他的家。這之后,還會有明年,又一年……可能有一天,他會想起這時候的自己,一笑置之,也可能他還會漫不經心地談起這段往事,都有可能。
也許這要花費很長時間,也許就在不久。
不管是多是少,時間都會一天天的過去,他不甘一天,他變老一天。等他徹徹底底想通了,他也就白發蒼蒼了。他想彌補那些年來未盡的責任,又回不去了。
時間就是如此驕傲,過時不候。
與其得不償失,還不如放下。
移植完成,小白花心情大好的甩了甩花瓣。
豆丁的運勢真應天華所說,好的突然。
譬如他窗前的樹苗總是長得比別處繁盛些,槐樹陰翳蔽日,炎炎夏日絲毫不覺悶熱;譬如院子里他最愛的葡萄架上枝葉蔥郁,果實飽滿艷麗,乃一街之最;又譬如他總是能在突如其來的陰雨天撿到一片正好冠頂的芭蕉葉……
小城的城門口又來個半吊子算命先生,拉著豆丁的手說,“這是有貴人相助,一生風調雨順,福矣,禍矣。”
胡謅。
豆丁掙開他的手跑了。
歲月傲人,只此向前不回頭。
彼時李老爺聲名遠揚,多多少少傳進一些王孫貴族的耳朵里,描金像、刻花雕,八抬大轎,一擲千金。
豆丁跟在李老爺身后四處奔波,從隔村鄰城到天子腳下的皇城,從寺廟道觀到皇親國戚的門府。
不停地換地,又不停地趕路,往往還未捂熱腳就要奔向下一個城鎮,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在減少,最后剩在身邊的只是此時停留在此的新人。
自始至終,和他一路走過的只有一個忙碌的背影和一盆永遠朝陽的小白花。
小白花自然是天華所化的那朵,有天神附體,時間自然而然也不會在他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刮痕。
李老爺又是稱贊又是嘆息,“真是罕見……就是太普通了。”
天華撇嘴。
后花園里,豆丁抱著它出來曬太陽,手里一枚銅錢把轉幾下隨之塞進花盆,天華順勢甩了甩花瓣。豆丁看著他,慢悠悠地說道,“現在這樣就不錯。”
這朵小白花,不曾打蔫,不曾枯敗。縱然是長期老路顛簸,也仍是一番白嫩嫩的好模樣。
還通些靈氣,能聽得懂人話,時時與他回應。也有點個性,愛財,給枚銅錢就能生龍活虎一整天,前提,必得是光澤亮麗的銅錢。
有這么一個物什陪著,當真是不錯。
天華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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