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鄰居
冰寒地洞,凜風呼嘯,富態顯貴的縣令大人新得到皇都來的消息,只看上一眼,就馬不停啼地叫人貼到了城樓上。一來一回裡,如此奔波勞碌的形象不得不叫百姓印象深刻,白裘帽子和白裘大衣在雪花中拖沓出一串腳印,也不知是誰家的雪人成了精。
顯然冰天雪地在衆人熊熊燃燒的八卦魂面前是不堪一擊的。雪人縣令前腳剛融化在街角那家餛飩店,適才還是萬籟俱寂的小巷裡後腳就傳了幾下悉悉索索的聲響,各家各戶半掩的門縫皆悄悄打開,三三兩兩的人一身厚裹不約而同從門裡走出。
新來的街坊是個熱情的人,相隔幾日,表現得就如同相隔三秋。
“趙大娘,幾日不見,似乎瘦了些。”
趙大娘順勢摸了摸自己層層覆蓋的水桶腰,笑得開懷,“捂得像狗熊一樣,哪裡看得見瘦,李公子真是會說話。”
當場就被拆穿的李公子也不見尷尬,倒是笑彎了一雙桃花眼,看起來柔情似水,“就是有,周姑娘也變漂亮了,對不對?”
早已看得面紅心跳的小丫頭緊緊攥住母親的衣襬,眼睛直巴巴地像他身後探去,翹首半天,才羞澀地支吾道,“華大哥不在麼?”
華大哥跟眼前這位李公子住在一起,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華公子舉止穩重,品相儒雅,明明知道是個好脾氣卻總是叫人感覺很難親近;李公子就不同了,親近得好像一塊關東糖,鄰里鄰外就沒有他不認識的,出門即笑,張嘴就是漂亮話,舌尖上似乎總抹著蜜,就□□南那家認可得不能再認可的豆腐胖婆,他也能笑笑說出“秀外慧中”這樣的話來……周丫頭也曾爲他的眼瞎惋惜,不過僅僅一個晚上就叫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個對門的李公子啊,不是眼瞎,也不是眼神不好使,就是睜眼說瞎話!
事情的源頭有些說來話長……
其實也無非是從某個不平常的日子交代起,對面那家空巢許久的小庭院終於搬來了一個住客。說起那家老宅,周丫頭就是一副打了雞血的神態,掰著細嫩手指頭添油加醋地一條條數著它的不同尋常,什麼院子中央有棵春夏秋冬都不見長葉結果的禿樹,什麼禿樹的粗壯樹枝可以遮天蔽日,什麼三更半夜院子裡偶然出現的人聲……憑著這一套套繪聲繪色的故事,周丫頭一直穩穩勝任私塾裡的孩子王。
也不是沒有探究過那家老宅到底是什麼樣,也不是沒有見過裡面有人,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那個年紀,曾經尋著聲音進去過……簡陋的廳堂裡,一個背影坐在窗前,滿屋燈火輝煌。
就要失聲大叫時,陽春茶館那家老爺子笑瞇瞇地轉頭道,“是我的街坊麼?”
那畫面太詭異,周丫頭要哭不哭。
老爺子拿蠟燭照了照自己的影子,“不是鬼哦,你看,有影子的。”
周丫頭怔愣。
老爺子繼續笑道,“一直沒在這兒住過,大夫說我的腿不適合走路了,想最後來看看。”
氣氛陡然有些僵硬,周丫頭無事可做,眼珠子轉來轉去就轉到了窗外,錯綜複雜的枝杈間,有什麼東西忽來忽去。
是老爺子那隻神乎其神的烏鴉麼?
小城裡的人衆所周知,陽春茶館的老爺子有隻烏鴉,生得羽毛亮澤,氣勢威猛不下蒼鷹,老爺子對它寵愛有加,就連跟他下棋的老頭們兒也曾經鬨笑他和那隻鳥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再後來,世事變遷,老爺子經歷了妻子離世,經歷了兒子出遊,經歷了忠僕告老,後來兒子娶了兒媳,生了小兒孫,子子孫孫繞著滿院子跑……大半個年華過去,周遭全部替換得面目全非,唯獨那隻烏鴉自始至終都如人們初見那般,神態安詳地踩著老爺子的肩頭。
此事盛傳得最火的時候,挨家挨戶都恨不得養只烏鴉看家護院。
想著想著,就聽見耳邊老爺子又突然開口道,“丫頭,你喜歡我那隻烏鴉麼?”
周丫頭點點頭。
老爺子哈哈笑道,“我也喜歡它,不過以前好多人都不喜歡它,說它脾氣暴,性子戾,還勸我丟了它。”
周丫頭道,“他們對它沒有感情。”
老爺子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爲之一笑,“說得不錯,他們怎知道我對它的感情?別人都道它脾氣暴,性子戾,結果說這些話的人都離我而去了,就它還在。”
“我讓它陪了我一輩子,如今我老了,該是放它回家了。”
“丫頭,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到最後,周丫頭看他連笑都讓人冷場。
“謝謝爺爺。”
兩人相扶出門。
“啊……”
擡腳邁出院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鴉叫,只見黑暗的宅院裡飛出一隻體型稍大的烏鴉,振翅而飛,繞屋三圈,復又動作熟稔地落在老爺子的肩頭。
夜風微至,小送樹香。
周丫頭站在旁邊,看老爺子眼角笑出幾層褶,“你不走了?那好吧,我們回家。”
再後來,那家老宅就搬了一位新鄰居,她心中異常好奇,一口飯還未吃完就撂下筷子跑到了對面。新鄰居當時揹著包袱正在開銅鎖,突聽見後面傳來的“蹬蹬蹬”跑步聲,一扭頭,就和正想躲在石柱後面的周丫頭視線相對。
周丫頭一時尷尬,紅透了半張臉,來者何人,姓甚名誰,家中妻女,諸多問題剎那間都卡在嗓子眼兒。只一雙眼睛在鞋面上的花紋裡轉來轉去,半晌,纔不經大腦冒出一句,“這院子挺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顧。”
“一定”,新鄰居微微笑起,恰若和煦東風,“在下華天,年華華,天空天,家中尚且一人。”
這還是個會讀心術的鄰居麼!
新鄰居雖然有些天賦異稟,平日裡倒是不顯山不漏水,行事內斂得很。日升而出,日落而歸,繞來繞去都繞不出這個小小邊城,從陽春橋的北頭踱步到南岸,周丫頭跟在他後面,琉璃珠,摺紙扇,茶葉包,看他一個個翻過,又一個個放下。甩過的小商販直在他們身後嘀嘀咕咕,她忍不住了,就從錢袋子裡掏出幾枚銀錢,“你是不是沒錢,我借你。”
華天搖搖頭道,“我就是想看看。”
周丫頭歪著腦袋,水汪汪的眼睛寫滿狐疑,“想看什麼?”
華天微笑,答得欠打,“就是想。”
哼!虧我把壓歲錢都拿出來了。
新鄰居也有呆在家裡的時候,照舊是日升就起,灌水澆花。久無人煙的老宅讓他種滿花花草草,房樑頂,牆壁側,爬滿又密又綠的藤蔓,或開小花,或落甜果,就連院子裡那棵最大的禿樹也沒讓他放過,牽牛花拔地而起,繞滿樹枝,昔日枯藤老樹改頭換面,寒來暑往,再不缺綠意盎然。
周丫頭蹲在地上,看著樹根下那株開得正好的白花,“什麼時候來的,真漂亮,怎麼我以前沒看到?”
華天微笑,答得欠打,“石頭裡蹦出來的。”
哼!虧我怕他孤單纔來陪他。
經過明裡暗裡幾次觀察,周丫頭終於承認眼前這個偶爾言語欠扁的新鄰居確實是個值得託付老宅的人,城裡的姑姑嬸嬸同樣跟她抱有相似的觀點,她們說他長相佳,氣度佳,性情也溫和,搬來數來月從未見他發過脾氣,也沒聽他和哪家姑娘有什麼桃花事件,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心動不如行動!
於是再去找的新鄰居的時候,周丫頭手上就多了一本小冊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城裡半數姑娘的生辰八字,高矮胖瘦,文武書畫,年齡幾許,相貌幾分,興趣幾何……怕是縣令府收錄的《北城典籍》也不見有這麼集全。
心裡雖然腹誹,行事上卻是在一板一眼。鞦韆上,周丫頭字正腔圓地背誦昨夜學來的話,“徐家有位千金,十六芳齡,溫柔賢惠,待字閨中。”
“楊家生有一女,正是十八花容,好拳腳,性子率直。”
“戴老爺有四女,大小姐善樂,二小姐善舞,三小姐善畫,四小姐善棋,正值當嫁。”
問得久了,也不禁疑問,“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呢?”
周丫頭以爲他還要微笑,事實上他也真是微笑。老禿樹下搖椅一下一下地晃,那位新鄰居轉頭去看旁邊那株錦簇的白花,一邊笑,一邊用手去挽一片花瓣,“在下已經成親了。”
“啊?她人呢?”周丫頭驚得差點從鞦韆上掉下去。
華天輕輕拉扯那片花瓣,“迷路了,我在等他。”
小小的城鎮藏不住話,城裡那位新來的住戶原是個有家室的人,只不過在戰亂裡走散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多多少少,真真假假。周丫頭家新換的門檻爲此受益匪淺,安安靜靜地一直任職到周姑娘的姑娘出嫁,當然這是後話。
新鄰居住的時間久了,也有一些朋友找上了門,周丫頭沒在城裡見過他們。最常來的是三個人,一個毛毛躁躁,俊俏的臉張口閉口都是龍王那個老傢伙;一個性子跟新鄰居一樣沉穩,長得也一樣好,就是時常愛聽她講一些光怪陸離的八卦;最後一個,是個鬍子花白的老頭子,一身紅紅火火的衣裝,柺杖上都纏滿了紅線,性子倒是可愛的很,每次來都會陪她編花繩。
其實也還有一位,一年一次,都是挑著桃花開的時候,性子沉穩,寡言少語,周丫頭看他最是正常。
李公子是在今年初冬時候來的,縱然剛入冬,北城儼然已經是大雪紛飛的景象。新鄰居那天出去的時候比日升要早,回來的時候也比日落要晚,周丫頭拍著門口新堆的雪人,遠遠望去,只見新鄰居身後牽了個人回來,走到眼前,也沒看清他的具體長相,只因他從頭到腳都是一身烏黑。
“華大哥,這是你朋友麼?”
天賦異稟的新鄰居,果然連朋友都是那麼一個個別有特點啊!
新鄰居只是頷首笑笑,倒是那位朋友對她半鞠下躬,一張黑白參半的臉猶是得意,“小鄰居體諒,在下李南靈,木子李,南北南,靈氣靈,拜門晚了。”
託那位新新鄰居的福,對面的老宅有時能熱鬧得堪比縣令府過年時候的光景,周丫頭坐在家裡練毛筆字,幾次三番都被外頭的細聲軟語嚇得打翻了墨,“李公子真是再世魯班。”
哼,其實也不過是仗著有幾分好手藝,仗著一副老少通吃的好皮相,再仗著一張甜言蜜語的好嘴,佔盡便宜罷了!修得好,收得錢更貴呢,對街拐三拐的那家師傅,同樣打一對兒耳墜,只收他三分之一的銅錢。可偏偏還是有大把姑娘心甘情願送上門做冤大頭,今天簪子丟了個珠,明天步搖缺了個邊,後天珠釵直接掉在了河裡,這麼敗家,你們爹孃知道不知道!
迷魂術神通廣大到向來以兇悍著稱的豆腐胖婆也時不時要來爲他們做上一桌豆腐宴,究其原因,不外乎那天李公子的一句話,“施夫人不僅秀外慧中,更是心靈手巧啊。”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周丫頭不信,權當他是瞎了眼。
彼時月掛梢頭,周丫頭提著新打的醬油一邊想著那位新新鄰居一邊暗暗惋惜,走走想想,忽然就聽深巷裡有人說話,“你到底有幾許是真心呢?”
似不解,似無奈,聲音像是性子溫和的新鄰居。
周丫頭收住腳,藏在巷子間的樹後面,夜色濃濃,看不到人影,勉勉強強才能藉著雪地裡的反光看到兩個人影,說話聲卻清晰得恍若人在身前。
話音裡都帶著三分笑意,自是油嘴滑舌的新新鄰居,“我說過的,對你,我從來都是真心。”
影子裡,新鄰居轉過身,“外面太冷,回家吧。”
霎那間,新新鄰居突地握住新鄰居的手,好像是急於把什麼東西纏在他的指頭上,嘴上絮絮叨叨個不停,“你生氣了?那我以後不說了,漂亮的,不漂亮的,與我何干?九天之上,只你天華靈君風華無雙……”
話音未落,新鄰居就轉回身,看著指頭上的東西,聲音有些吃驚,“你哪來的?”
“我上次見到月老,從他那兒買的。”
“他還收錢?”
“就他那個性子,半點虧都吃不得,我原來岔過他,他自是記得,收了我這麼多天來的工錢。”
“他就是個老小孩兒。”
“可我沒錢了。”
“我養你。”
什麼天華靈君,什麼月老,周丫頭聽不明白,倒是那天趴牆角她趴出了個覺悟,原來人都是愛聽甜言蜜語的,任誰也不例外。
於是今天一大早,周丫頭經過一夜花言巧語的努力終於可以讓孃親再給自己買一件新衣裳,興高采烈出門的時候,她們恰巧和要出門的新新鄰居打了個照面。
周丫頭好奇心盛,抻著腦袋去找新鄰居的影子,卻撲了個空,心下有些失望,“華大哥不在麼?”
李公子彎下腰,擡起左手拍拍她的腦袋,周丫頭看見他無名指上一圈紅線叫陽光照得刺眼,也看見他一雙桃花眼快瞇成了一輪彎月,“華大哥出門養家餬口去了。”
哼!你以爲你對我笑就能叫我養你麼!
凡間不比天庭,春綠秋黃,夏熱冬冷,各季有各季鮮明的特點。凜凜冬日,從天上掉下來的雪花到河上結的冰,皆帶著一股刺骨的涼意。華天呵著雙手,還未走到巷口,就被前面佇立的一個人影引得快跑了兩步,“怎麼出來了?”
李南靈雙手抱臂,被吹滿一頭雪花,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望夫石。”
“我看你像個老頭子”,華天伸手掃了掃他的頭髮,道,“問你呢,怎麼出來了?”
李南靈揚揚眉,哈哈一笑,“我怕你丟了,我找不回來了。”
華天低下頭,伸手去碰他的手,兩雙手上的兩圈紅線並排靠攏在一起,像是一個承諾,“不會的。”
一個是收了法術的無用神仙,一個是三界都不歸屬的無根罪仙,再也興不起什麼風浪。
他們如今只能靠著冥冥之中最無根無據的心有靈犀聯繫,也許下一次走散,離別就成了永遠。
兩手相握的時候,華天感到他們彼此指尖都是冰涼一片,想必一個是走了好久,一個是等了好久。
凡人生活半點也不如想象中來得那般的簡單,以前總聽見仙友們抱怨凡人逍遙無慮,卻丟給他們這些千八百歲的老輩們一堆爛攤子,而今真的生活在此間,不得不嘆一句世間無一是容易。
以往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睥睨傲物,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什麼錢財土地,那都是身外之物,那都是凡夫俗子所顧慮。又不得不嘆天道好輪迴,也正是凡夫俗子之物,叫堂堂兩個神仙在竈臺與銅錢面前忙得個焦頭爛額,幸而南靈有一張喜鵲還討喜的嘴,蹭吃蹭喝,添進油水,也算緩兵之計。
銀裝素裹的雪地裡,街上鮮少有人出來,兩人此時的對話就顯得格外清晰。
“我剛纔看見皇榜上說,寒冬將至。”
“嗯,我那天見月老的時候聽他說,玉帝這次很震怒。”
“那我也不會回去的。”
“我想開家皮影糖人鋪。”
“嗯?”
“開家皮影糖人鋪,地方我都選好了,就在陽春湖北岸。到時候,我去畫皮影人,有你,有我,有梅花,有初桃……有我們所有人的故事;到時候,你去做糖人,我的皮影有誰你就做誰,然後再叫周丫頭召上一大堆孩子來。”
“嗯?”
“叫他們來看皮影戲,吃糖人,子子孫孫都把我們傳下去,如果其間能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成書,那最好。”
“要收錢的。”
“嗯,收錢,去買一堆亮閃閃給你。”
腳踩一地白雪,忽然有回憶四起,歷歷如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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