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天已漸黑。老頑童與郭靖二人又聊了一陣,正說得興起,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過來。
老頑童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仆揭開食盒,取出兩碟小菜,一壺酒,半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
他一見郭靖,似是吃了一驚,連比帶劃,先是指了指郭靖,又指了指帶來的食物,示意所帶食物不夠。給老頑童斟了酒,便轉身出了山洞。周伯通與二人將食物分了,大口吃了起來,適才他們斗了一場,又說了許久的話,早已腹中饑渴難耐。
就在二人吃飯之時,先去那么老仆走到黃藥師跟前比劃起來,黃藥師越聽眉頭越皺,黃蓉則是眼睛越來越亮,眼中的喜色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了。
等到那老仆將郭靖的外貌形容出來,黃蓉再也忍不住了,歡呼一聲叫道:“一定是靖哥哥來了,爹,我去瞧瞧。”說完,轉身就要往那邊奔去。
不等黃蓉跑開,黃藥師怒喝道:“不準去。這個臭小子既然來了桃花島,不先拜見我,卻同老頑童混在一起,可見也沒多少誠意,哼,我這就去殺了他。”說完,一個閃身奔了出去。
黃蓉一呆,登時怔住了,等到她回過神來,聽清黃藥師的話語,心中一急,驚呼道:“爹爹,不要。”不過此刻黃藥師已越過黃蓉身邊,消失在她的眼中。黃蓉拔腿追去,一邊追一邊驚呼道:“爹爹,不要啊!”
天色漸晚,郭靖一路趕來桃花島,本已累得夠嗆,上島之時又在水中泡了許久,后來再遇到老頑童,同他切磋了一場,實已極為疲憊。是以他吃過那啞仆帶來的飯菜之后,同老頑童閑聊了幾句,便盤膝在山洞一角打坐運功。
九陽真氣至剛至陽,短短片刻間便將郭靖濕透的衣衫烘干,化作裊裊霧氣圍繞的郭靖身側,將他整個人影籠罩進去,令人瞧不清他的面容,如真似幻。
老頑童瞪大了雙眼瞧著打坐練功的郭靖,嘖嘖稱奇道:“這小子好厲害的內功,瞧他所練功法,威力之大竟然不在咱們全真教內功之下,其真氣屬性更是霸道異常,倒是十分少見納。”他知內功有一定火候之人,自然可以以內力烘干衣裳。拿他自己來說,只消功行數個周天,讓真氣貼著皮膚運轉,小半個時辰之后,衣物自然會被烘干。然而他從未聽聞有誰能以內力在短短片刻之間將衣衫之上的水份化作霧氣的。更何況,瞧著小子的情形,明顯還不是有意為之,如此說來,得想個辦法學一學這門功夫了!老頑童捏著頷下亂糟糟的胡子,眼中不時閃過一抹抹異光。
就在老頑童胡思亂想之際,突然從山洞外面傳來一陣簫聲。老頑童一驚,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呼的一聲,身子竟一下子越過郭靖的身子,輕輕巧巧地便越洞而出。
他百忙之中回頭瞧了郭靖一眼,臉上閃過一抹焦急,腳上加力幾分,幾個起落,直接沒入桃花林中。他同黃藥師斗了十幾年,知道黃藥師的“碧海潮生曲”厲害非常,就是自己也容易著道,更何況郭靖那個傻小子。他心知黃藥師性格怪異至極,最喜遷怒旁人,倘若被他發現郭靖同他呆在一起,只怕這個新認識的小兄弟就要遭了黃藥師的毒手,到時候沒人陪他說話玩耍,這個大大的不妙了,所以寧愿拼著自己受傷,也要引開黃藥師,不得不說他天性仁善,單純得緊吶!
老頑童七彎八拐,直接越過山洞外那一小片桃花林,來到沙灘之上,雙手插腰,大聲喊道:“黃老邪,有本事就過來跟我打一場,裝神弄鬼算什么本事?”
此刻明月高升,四下里寂靜一片,只余下簫聲遠遠傳來。老頑童話音剛落,陡見簫聲一下子急促起來。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東忽西,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互打信號一般。老頑童神色大變,知道接下來的簫聲非同小可,一邊默運玄功抵擋,一邊大聲喝罵,以期擾亂黃藥師的心智,令這魔性的簫聲威力減小幾分。
原本盤膝在山洞當中的郭靖,迷迷糊糊中聽見洞外簫聲傳來,簫聲調子十分奇怪,似淺笑,似低訴,軟語溫存,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有點糊涂:“這調子怎么如此好聽?”他緩緩睜開雙眼,掃視一圈,心道:“怎么周老前輩不在?”心中疑惑的同時又為洞外簫聲所吸引,當即站起來朝洞外走去。
他不認得路,當下也不理會那盤旋往復的怪路,只顧順著簫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大喊:“周大哥,你在哪里?”
走了一會,忽聽得簫聲更加明徹清亮,他加快腳步,竄過一片小樹林,眼前一亮,竟來到了他初登島之時的那處沙灘。柔和的月光灑在沙灘之上,海浪不時的拍擊著岸邊的礁石,配合上那溫柔婉轉的簫聲,一時間竟有幾分迷蒙之美。
忽然一聲慘叫聲傳來,郭靖顧不得欣賞美景,忙順著聲音走去,遠遠的瞧見老頑童雙手抱頭,在地上不停的翻滾。就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之上,瞧立著一個人影。
郭靖大驚,快步朝那邊奔去,口中叫道:“周大哥,你怎么呢?”
那站立著的人影似乎發現了郭靖,簫聲越發的急促起來,竟似是催人起舞,且那簫聲倒有大半是朝郭靖而來。郭靖才跑到一半,神色大變,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倒在地,依照靈智所授的內功秘訣,不思不念,運轉內息。然而平日里如指使臂的九陽真氣,此刻卻仿佛脫了韁的野馬一般,在經脈當中亂竄。郭靖大駭,極力平復體內激蕩的真氣,然而簫聲入耳,只感心旌搖動,甚至想躍起來手舞足蹈,哪能如平時一般運轉玄功?好在郭靖聽靈智提過這等情形之下需注意的事項,當下微一咬舌,登時清醒過來,同時干脆放開對真氣的束縛,任由真氣在體內自我運轉。
巨石之上的黃藥師似是吃了一驚,簫聲一緩,隨即猛然大漲,音調再次高昂起來。不過此刻郭靖心神漸漸寧定,到后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全無思慮,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的,全身舒泰,真氣運轉到何處,何處便暖洋洋的一片。
黃藥師見郭靖不為他簫聲所動,眼中微現訝異之色,隨即調轉身子,全力對付起老頑童來。他提氣吹簫,洞簫聲忽然變得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
郭靖此刻已漸漸收攝心神,但黃藥師簫聲一變,郭靖跟著臉色又起了變化,只見他面上一片陀紅,就好似喝醉酒了一般。原本郭靖年紀尚幼,又勤練武學,不通男女之事,即便聽了黃藥師的簫聲,也應該無事。然而他習練的九陽神功卻偏偏走的是至剛至陽的路子,郭靖體內陽氣之盛,遠超一般習武之人。再加上黃藥師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郭靖竟然不自主的被勾動了那一縷邪火。好在郭靖這人單純得緊,雖然明知道自身出了問題,卻沒往別處想,只是盡力收攝心神,同這簫音相抗。
再瞧老頑童,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御簫聲誘惑。只見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后。這正是全真教修練內功的姿式,乃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
簫聲愈來愈急,老頑童身不由主地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郭靖也不好受,他體內真氣越轉越快,只覺置身如火爐當中一般,全然沒了尋常運轉真氣之時的溫暖舒泰。
郭靖猛然睜開雙眼,大聲吼道:“我受不了啦。”聲音夾雜著內力遠遠傳開,竟一下子將黃藥師的簫聲蓋過。與此同時,他體內有一小部分真氣竟沿著一條尚未打通的經脈遠轉,片刻之間,這條經脈竟然被一種極為蠻橫的方式打通,疼得他仰天大吼道:“啊!啊!啊!”
這下,龐大的音浪徹底將黃藥師的簫聲蓋過去了。老頑童得這一緩,氣喘漸緩,呼吸漸勻,不久便即思止慮息,達到物我兩忘之境。
黃藥師眼見本來就要走火入魔的老頑童心中已靜,能自行閉目運功,心頭大怒,一甩袖袍對著郭靖罵道:“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
這時,黃蓉從遠處趕來,驚呼道:“爹爹,還請手下留情。”她一路追來,隔老遠便聽著黃藥師的簫聲,害怕郭靖有所閃失,忙較快腳步。她知道父親的“碧海潮生曲”能勾起人心底的邪念,哪怕就是對這首曲子每一個音節變化十分熟悉的她,都不敢傾聽,更何況是郭靖呢?她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扯下兩塊布條堵在耳內,全力施展輕功超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才出樹林,黃蓉便聽見郭靖的叫聲傳來,她還以為黃藥師以下殺手,這才驚呼出聲。黃藥師見到愛女追來,也不好再行逼迫,冷哼一聲,當即將玉簫插回腰間。不過望向郭靖的眼神倒是閃過一抹贊賞。
這“碧海潮生曲”乃是他苦心孤詣創出來的絕學,便是武功高如老頑童,一個不察也被勾得心頭火氣,無法保持心神一片澄靜,輕則有走火入魔之危,重則有性命之險。然而郭靖年紀輕輕,竟然能夠抵擋得住他的簫聲,而且瞧他這情形,非但沒有任何損失,反而內功有所突破,境界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黃藥師自認在他這個年紀是比不上郭靖的,一時間他對于郭靖與黃蓉之事倒少了幾分抗拒。
郭靖這嘯聲持續了盞茶功夫,等他睜開雙眼一瞧,只見黃蓉甚為關切的瞧著自己。他數日不見黃蓉,此刻與心上人重逢,歡喜之情溢于言表。郭靖上前幾步,拉著黃蓉的手道:“蓉兒,我、、、”他說到這里,便激動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蓉知他心意,又瞧他神情甚是狼狽,顯是吃了不少苦頭,眼眶一紅,道:“靖哥哥,你沒事罷?”
郭靖剛欲說話,只聽得旁邊一聲冷哼傳來,他轉頭瞧去,見黃藥師在一旁神色不善的盯著自己,心中一突,忙掙開黃蓉的手臂,對著黃藥師拜道:“晚輩見過黃老前輩。”
黃藥師不置可否,冷哼一聲道:“我很老么?”郭靖臉上一僵,不知如何作答。黃蓉嘟著嘴道:“爹爹。”
黃藥師又道:“你師父沒來么?”
郭靖對黃藥師甚是懼怕,忙恭敬答道:“恩師武功突破在即,便尋了個地方閉關,讓弟子先來。他老人家說多則七八日日,少則五六日,必定前來桃花島。”
黃藥師聞言瞳孔一縮,心道:“這小子不是在騙我罷。”他同靈智交過手,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實際上也知道靈智武功只怕要高他一籌。武功到了他們這個地步,數年無有寸進是極為平常的事情,任何一絲進步都顯得彌足珍貴。然而這才過去幾天,那個大和尚武功竟然又有突破,如此說來,豈不是更加拿他沒辦法了?黃藥師深深的看了郭靖一眼,瞧他神情不像是在說謊,一時間心中好生復雜。
不過黃藥師到底是心智堅定之輩,只片刻功夫便調整好了心態。只見他又對著郭靖冷冷的道:“你既然來了桃花島,卻又為何不來拜見我?反而同他混在一起?”說罷,一指地上的老頑童。
這時,老頑童已然收功,他一聽到這句話,馬上跳起來罵道:“好你個黃老邪,什么叫同我混在一起?再說,你又有什么好拜見的?還不是一個鼻子一張嘴巴。”他見黃藥師嘴角抽搐兩下,登時大為得意,又道:“今日你既然吹過了那首鬼曲子,那么按照規定,半個月不準過來騷擾我。這十幾年來,也只有這個小兄弟跟我老頑童說了幾句話、、、”他說到這里,想到獨自一人在山洞中住了十幾年,不由得悲從中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黃藥師聽到老頑童的話,又見他哭得這么傷心,臉上微現愧色,嘆了一口氣道:“伯通兄,只要你把經文給我,我馬上放你出島,決不食言。”
老頑童哭聲陡歇,猛然從地上跳起,一把抓住郭靖的手腕,身子一晃,便竄入林中,只余下他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想要經文,先抓住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