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施嫂子被帶到林蔓面前時, 林蔓先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施嫂子是個一臉喪氣的女人。她緊蹙的眉間, 高聳的顴骨, 以及下撇的嘴角,無不掛著“愁苦”兩字。像她這樣沒生氣的女人,林蔓在家里一下子見了十幾個。她們都是農婦們對她講的那種人,日日夜夜膽戰心驚地生活在丈夫的拳頭下, 無力抗爭,也不敢抗爭。
“他打你的時候,你會打回去嗎?”林蔓問施嫂子道。
施嫂子猛地一怔, 顯然是沒意識到林蔓會問這個。在過去,每次婦聯來調節的時候, 都是先問為什么打架,然后兩頭勸, 讓大家各讓一步, 再命她愛人對她賠個不是, 事情也就算結束了。
“俺……沒有……”施嫂子吞吞吐吐道。
“俺還手, 可是男人拳頭硬啊,打不夠咋辦?”旁邊另一個也遭受家暴的農婦插話道。
林蔓道:“那你們娘家人呢?就眼睜睜地看你們挨欺負。”
農婦們面面相覷, 有人嘆氣, 也有人面露難色。林蔓問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她們跟著男人進城進廠,娘家人多離得遠。而有一些人的娘家重男輕女,女兒一旦嫁出去, 就好像潑出去的水,誰會千里迢迢地來為她們撐腰。這樣一來,她們的男人對她們動起手來,就更肆無忌憚了。
“那,如果你們的男人被人狠狠地揍了,你們是感到心疼呢?還是覺得解氣。”林蔓又問道。
“解氣!他被人打死了才好!”剛才插話的農婦說道。
林蔓道:“你們想過跟你們的愛人離婚嗎?”
“這哪兒行,俺們都好幾個娃了。”插話的農婦立刻反駁。
施嫂子也道:“是啊,俺家一個男娃一個女娃,俺要是離了,那娃不就成沒娘的孩兒了。“
在座的農婦們紛紛表示反對,一下子說出了一連串不能離婚的原因。
甚至有人說:“唉!哪家不是這樣打過來了。等他老了,打不動了,也就完了。“
林蔓心里感嘆:看來這個辦法有些超綱,這年代的女人,多尊崇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咽,能站出來尋求解決辦法的人已是少數了。
于是,林蔓按下不提之前的建議,改問眾人道:“你們的家應該挨得挺近?”
眾婦人們點了下頭,有些人表示她們的家門對著門,甚至有些人擠住在一間平房里。
林蔓朝眾人招了下手,眾人立刻湊到了她的身邊。她小聲地說了對付他們愛人家暴的辦法。眾人聽了后,沉默了會兒,有人質疑地問:“這樣能行嗎?”
林蔓笑道:“反正,辦法我給你們出了。至于做不做嘛,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不過有件事我可以告訴你們,家暴的男人多半沒什么本事,在外對人慫得狠,只敢對家里人揮拳頭。像這樣的人,多半是經不起嚇的。”
林蔓到底不是婦聯,她即便想幫受家暴的婦女們的忙,也只能幫到這里了。
后來,林蔓照常一邊教她掃盲班的課,一邊復習準備學習班的考試。
有一天,林蔓上完了課后,與眾學員們一起閑話家常。一個曾來找她幫忙,給施嫂子出主意的農婦說道:“小林老師,你聽說施嫂子的事么?”
林蔓搖頭,問農婦發生什么事了。
農婦回道:“還不是又挨揍了嗎?她實在受不了了,就跑出來大喊,旁邊的幾戶鄰居八成是早習慣了這事,不想管閑事,都待在屋子里。后來興許實在是太慘了,有兩戶人家的女人突然跑出去了,聯合施嫂子反過來打施嫂子的愛人。施嫂子有了反擊的機會,拼了命一樣地追著她愛人跑。到了后來,甚至抄起了刀子。”
旁邊有人不明白,插話道:“那施嫂子愛人塊頭不小,以前打施嫂子跟玩似的,怎么一下子反過來,改讓施嫂子揍了?這也太離譜了!”
農婦道:“你懂什么。他快頭再大,也加不過對面有三個莊稼女人啊!你可不知道,那三個女人沖出去后,沒多會兒又跑來了好幾個女人。她們聯合起來對施嫂子愛人又打又罵。再加上施嫂子瘋了似的跟他拼命,他當然就怕得要死了。”
“那現在呢?現在施嫂子愛人還打他嗎?”有人聽得興奮,忍不住問后續。
農婦道:“哪兒敢啊!自從那一次后,施嫂子一下子腰桿子挺起來了,她愛人怕她跟老鼠見貓似的,生怕施嫂子沖他揮刀子。不光是施嫂子呢!她們附近那幾個以前挨揍的女人,好像都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有誰遭欺負,其他人都趕去幫忙。你還別說,十幾個女人加在一起,還真挺厲害呢!以前老對她們揮拳頭的男人們,立馬就蔫了。”
“哼!看來這幫人也就是個紙老虎,以前都是唬人的人。”有人幸災樂禍地戲謔道。
眾人驀地被逗樂了,哄堂大笑。
農婦挨近了林蔓,低聲問道:“主意是你給出的?”
“這怎么可能,我也就是開解了她們一下。具體要怎樣,還是要她們自己決定。”林蔓輕笑,兩句話就推托了干凈。說到底,最關鍵還是那些女人自己想通了。她出的主意,并不算什么。她不過就是讓她們意識到,那些揮舞拳頭的男人,也就是一群欺軟怕硬的軟骨頭,沒什么好怕。
又過了幾日,林蔓去江南的供銷社買菜回來。她剛下碼頭,沒走兩步遠,就遇見了施嫂子。
施嫂子大變了模樣。她蹙緊的眉頭舒展了,滿面春風,整個人精神了不少,再看不出來一絲半點原先唯唯諾諾的樣。她由衷地感謝林蔓,非要請林蔓到家里坐。林蔓推托不過,便只好去坐一下。
施嫂子的家在平房區。她住的房子跟趙里平夫婦一樣,只是新了些,是前年剛造的一批房子。
林蔓到施嫂子家做客時,施嫂子家沒有人。施嫂子讓林蔓坐在里屋的炕床上。
家里有一罐還過得去的茶葉。暖瓶里沒有開水。施嫂子想給林蔓倒一杯好茶,一看開水沒了,忙快步走進灶房,點上灶火,燒用來泡茶的熱水。隔著一間屋子,她和林蔓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家常。兩人聊了一會兒最近愈發冷了的天氣,又聊了一會今年廠里會幾號放假。
林蔓百無聊賴,環視了一圈里屋的布置。
施嫂子家的布置跟趙里平家的布置沒什么區別。都是一堆說不上是什么的雜物,幾把破舊的椅子,一張既用來招待人,也用來睡覺的炕床。突然,林蔓看見炕桌的一根桌腳下墊了一本簿子。簿子的面上有一行小字,上書“政治科舉報名冊”。
開水燒好了,施嫂子熱情地捧茶進屋,雙手遞給林蔓。
林蔓接過熱茶,指著桌腳下的簿子,隨口問道:“這簿子哪兒來的?”
施嫂子不以為意道:“這簿子啊?嗨,前兩天我家愛人去領工資,經過政治科的時候,見到了這個簿子。當時他想著家里的炕桌短了一條腿,就拿了回來。你還別說,墊著還真合適。炕桌立馬不晃了。”
林蔓眼皮也不抬,專心喝茶,繼續閑談一樣地問:“那你們知道這簿子是什么嗎?”
施嫂子道:“我們哪兒知道。我和我愛人都不識字。對了,您那里有掃盲班,改天我能來聽聽不?我也想明年初的時候,試試看那個招女工的考試。”
林蔓點頭,欣然應允。她在施嫂子家里不多留,只喝了一杯茶,就向施嫂子告別。走的時候,她再次指著桌腳下的簿子問道:“那本簿子能給我嗎?”
“行啊,行啊,你拿去好了。”施嫂子正愁沒個謝林蔓的禮。林蔓一開口問她要,她立刻痛快地從桌腳下抽出簿子,送給林蔓。
林蔓從施嫂子家出來后,快步回家。一進家門,她迫不及待地翻開簿子,一頁頁地查看。果然就像她想的一樣,這本簿子真記錄了當年政治科收到的所有舉報信的舉報名字。
簿子上,一行行皆用螞蟻大的小字,密密麻麻地登記了“某年某月某日,收到某某舉報信。”一列列的登記名錄上,有人標明匿名舉報,有人標明實名舉報。她略一回想,鄭燕紅曾說凡實名舉報的人都算立功表現,而匿名舉報的人多是怕得罪人,所以就將姓名隱了去。
回想幾次被舉報的時間,兩次大檢查的時候,一次是從高毅生家搬出來后,林蔓飛快地翻簿子到相應的時間頁面,查看近期的舉報姓名。
“匿名……匿名……匿名……”林蔓喃喃道,“怎么全是匿名。”
無法,她只好再往前翻,驀地一個讓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映入了眼簾。
1963年8月29日,收到王倩倩舉報信。
1963年7月15日,收到王倩倩舉報信。
1963年6月29日,收到王倩倩舉報信。
林蔓心中分析道:按照王倩倩的舉報時間,顯然跟那幾次舉報不甚相符。但是勉強推算,又不能完全說的準。因為最后一次舉報,牽連的事是前年的事,也有可能是王倩倩早舉報了,但是政治組壓著不提,等到她失去了高毅生的庇護,再拿出來大做文章。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難道真是王倩倩?
夜里,鄭燕紅來找林蔓復習功課。林蔓給鄭燕紅講了些題目后,隨口問道:“最近,你有聽說王倩倩的消息么?”
鄭燕紅道:“王倩倩?她啊,今年倒大霉了,境況比你好不了多少。”
林蔓猛地吃了一驚:“她倒霉?她不是挺有背景。”
鄭燕紅道:“你還不知道?她上海的父親和繼母都出事了。供應科是什么地方?最會踩高捧底了。供應科年中的時候,空了個副科長的位置,她本來最有希望。可誰成想,她父母的事一出,一下子就把她牽連了,不但她副科長的位置沒了,現在還被停職接受調查。你說,可不是比你強不了多少。”
又過了些時日,學習班考試的日子到了。
林蔓捏著時間,在最后一刻走進考場。考場里有一個靠窗的位置,因為日曬得厲害,大家都不愿意坐,所以只那個位子空著。
林蔓坐下后,監考人開始分發考卷。她一拿到卷子,就埋頭寫了起來。如她所料,題目雖然很多,但基本全是死題。她早將要點背得爛熟,答起來格外得心應手。
當卷子寫完,林蔓看了眼手表,距離收卷還有十幾分鐘。她抻了個懶腰,無所事事地望向窗外打發時間。突然,她看見王倩倩垂頭喪氣地從樓下走過。
王倩倩拎著一小袋米,走的失神,沒留意到樓里有人看她。倏地,她一步沒有走穩,踩在滑冰上,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米袋跟著落在雪地里,袋口開了,里面的米灑出來。她趕忙將米小心地捧回袋里,米沾上了雪灰,但她依然撿得一粒不剩。
林蔓留意到,王倩倩買的米似乎是供銷社里最差的糙米。在過去,像這樣的米,王倩倩可是看都不會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