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林蔓的自報家門, 副廠長沉默了一刻,方沉聲說道:“進來吧!”
推開雙扇對開門中的一扇,林蔓走進了副廠長的辦公室。
副廠長的辦公室還算寬敞,門對面的墻上有三面對開的藍漆框玻璃, 玻璃被擦的一塵不染,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明凈的玻璃照進辦公室,耀得整個辦公室一片光明。
在辦公室的左邊有一張三人座黑色人造革沙發和一張亦是黑色人造革的單人座沙發。兩個沙發側對著。在辦公室的右邊靠墻有一個通頂的書架, 書架上擺滿了書, 書名不是“XXXX精神”, 就是“XX主義理論”,要么就是“建設新X國XXXX”。
一張長方形的棕漆松木辦公桌被擺在書架前, 林蔓進門時,正有一個身材粗壯高大的男人在桌上埋頭工作。他面色黝黑, 身穿灰色人民服,頭發不長不短,是現時最流行的革命頭, 也叫分頭,自頭發靠右一側,三七開。
進門后,林蔓見副廠長沒什么反應, 便又敲了下門。
聽到聲音,副廠長抬起頭看了林蔓一眼。也只有一眼,他就又重新低下頭,繼續忙他手頭的工作。
因為副廠長的冷漠無視, 林蔓不得不停駐在門口。一時間,走也不是,離開也不是。
有人進來找副廠長簽字,無不擦著林蔓的肩膀進門,又擦著林蔓的肩膀出門。
個別熟識林蔓的人會給林蔓使個眼色,低聲道:“你就這么等著也不是回事,副廠長現在忙,要不然你改天再來吧!”
任誰都看得出,副廠長這是在給林蔓難堪呢!
對于他人好心給予的臺階,林蔓只淡淡地笑笑。在她的臉上,大家看不到一絲不適和尷尬,全是一派的云淡風輕。就好像她不是被副廠長晾在辦公室門口,而是她自己散步地走過來,停步在副廠長辦公室的門口,閑閑地看熱鬧。
約莫二十幾分鐘過去了,一個技術科的人走進辦公室,找副廠長簽字。跟其他人一樣,他也很好奇林蔓為什么站在門口。拿文件給副廠長時,他不禁又看了林蔓幾眼。副廠長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林蔓。驀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忙對林蔓說道:“啊呀,我一忙起來就忘了,還沒讓你進來呢!”
林蔓笑了一笑,表示毫不在意。
指了下三人座沙發,副廠長對林蔓說道:“坐那里吧!我這里先有些事要忙。”
依從副廠長的指示,林蔓坐在了沙發上。
不多會兒功夫,技術科的人走了。
副廠長繼續埋頭工作,看也不看林蔓一眼,還不斷有人進來找副廠長辦事。在他們眼里,副廠長依舊在刁難林蔓,晾著她。唯有不同的事,副廠長將晾林蔓的地方從門口改在沙發上。
坐著和站著有什么不同?歸根結底,沒什么不同,無非都是沒將林蔓放在眼里,故意要給她難堪罷了。
在又不知道是第幾個人進來辦公室又出去后,副廠長抬起頭,又是同之前一樣,臉上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好像才想起林蔓一直坐在沙發上。
“哎呀,林副科長,你看我這忙的,又把你給忘了。”副廠長道歉的聲音很爽朗,好似有一副實誠的直心腸。
林蔓又一次輕笑地表示不介意。
“那你這次來,是有什么事?”副廠長依然坐在桌后,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他手頭的筆都沒有松,仿佛隨時會繼續埋頭他的工作。
林蔓直入主題道:“這次分房指標……”
林蔓剛一開口,副廠長就對他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林蔓不得不先收住口,副廠長低頭在紙上寫了兩行字。緊接著,他抬起頭,但不是對林蔓說話,而是拿起了桌角上黑色撥盤電話的話筒。
林蔓不得不繼續等待下去。
副廠長雖然對林蔓簡短交代了兩句,說是有緊急的事要處理。然而他所謂的緊急的事很多,一件接連一件。并且,林蔓稍稍留意了一下副廠長講電話的內容。什么緊急的事啊,竟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讓衛生科安排一下,下個星期重點檢查車間衛生工作。”
“后勤科嗎?你們怎么搞的,技術科那邊的鉛筆都快沒了,新的還沒買來?”
“技術科嗎?安排車間骨干成員的學習會議……”
……
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茶幾,林蔓心里不禁暗嘆,看來副廠長對她是真有看法,居然連杯水都沒讓人給她倒。
回顧了一下以前的過往,林蔓不記得自己有得罪過副廠長的地方。她稍稍盤算了一下,估計副廠長八成還是因為認為她是高毅生的人,所以有意打壓。他要在廠里扶植自己的勢力,自然就要先將以前廠長的那一派壓下去。
副廠長的電話接連不斷,不但他打給別人,也時常有人打給他。
林蔓始終挺直腰板地坐在沙發的一側。
副廠長不理她,她無所事事,便在腦子中將近日里的事理了一遍。
首先,副廠長要劃分房指標給財務科和人事科。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那是要給自己的人好處,拉攏人心。林蔓明白得很,要改變副廠長的意愿,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絕無可能。
然而,要改變副廠長的這一決定,那又是林蔓必須要做的事,因為她得向科里的人交代。身為副科長,哪兒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科室的利益被搶走?她需要這些人的信任和支持。在她的計劃里,那會是她再上一層的很關鍵一步。
于是,她不得不挑撥財務科和人事科兩個科長的矛盾。像走鋼絲一樣,在激化他們的矛盾中,她需要小心地掌握其中的尺度。
首先,她要給他們一個理由,讓他們務必在分房指標的問題上爆發矛盾。這樣一來,即為她拖延了時間,也讓他們在開始之后,就沒法停下來。
在這一點上,財務科劉科長和人事科戴科長完全是按照她的規劃走。
在一開始,林蔓給了他們一人一個對方對不起自己的由頭。
這兩個由頭,無論是削減人數有礙升級,還是削減科室人員工資,皆是板上釘釘,實打實的事實。雖然源頭并非他們所想的那樣,但是只要確定了結果,誰還會管源頭呢?再加上就像李文斌所說,人事科和財務科向來有天然的矛盾因素存在,這一點很難更改,因此互不信任是必會發生的事。
于財務科和人事科而言,林蔓給他們的由頭,就好像是一點火星。他們本身呢!則是兩個干柴。干柴一遇火星,自然就著了。而眼前分房指標的事,一下子就成了他們發泄矛盾的必爭之地。為了讓他們你來往我下去,林蔓有意讓政治科不斷地往外放風。一旦人事科舉報了財務科,那消息自然會傳到人事科。一旦人事科舉報了財務科,那么消息也會不動聲色地往財務科劉科長的耳朵里吹。
鄭燕紅曾不解地問林蔓:“你就不怕副廠長出面擺平他們?”
林蔓輕笑道:“副廠長怎么擺平?人事科和財務科他同樣需要,一時半會兒地偏向誰都不好。再加上政治科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就算幫他壓下去了,也不能迎著風頭上去,還繼續讓這兩個科占盡好處。副廠長現在啊,一定比誰都頭痛!削了他們的指標也不是,繼續給他們也不是。”
鄭燕紅又問:“那么會不會弄巧成拙,財務科和人事科鬧得太大,副廠長和政治科從背后暗察這事,再查到你的頭上?”
林蔓不以為意道:“只要把尺度掌握好了就行。”
鄭燕紅不明白林蔓所謂的尺度指什么,林蔓也懶得對她詳細解釋。因為對于那事,全在意會,很難解釋清楚。
林蔓所謂的尺度,無非就是暗暗地讓事態維持在鬧起來,卻又沒有鬧大的程度上罷了。她只要讓副廠長有些為了財務科和人事科頭痛,心里猶豫還要不要給他們這次的指標。她不希望讓事態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一旦那樣,她就難免會被撤查出來。
這就正如,她向監察委員會舉報副廠長時,也只是舉報他一個不痛不癢的私自拉小團體的罪名,而不是其他更大的罪過,是一樣的道理。
在前一段時間的鋪墊中,副廠長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更改對財務科和人事科的分房指標。
市監察委員會的一紙通報批評下來,副廠長自然不能再頂風偏愛財務科和人事科。于是接下來,他所考慮的問題就變了。變成了該怎么既取消對財務科和人事科原定的分房指標,又能擺平劉戴兩個科長,讓他們兩人沒有怨言。
林蔓這一次來,就是來主動幫副廠長解決難題,幫他消化手里的燙手山芋的。
回憶結束,林蔓再看窗外,發現天有些暗暗地灰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在沙發上坐了一下午。
鈴~~~
一陣震耳的鈴聲在桌上響起,副廠長接起電話。聽筒里,偶爾會傳出一個男人的厲聲大呵。副廠長回話的口氣雖陪著和氣,但面色卻始終陰沉著。臉,越拉越長。
啪!
終于,聽完了一通長段的斥罵之后,副廠長重重地掛斷了電話。
啪嗒~啪嗒~啪嗒~
起身走到副廠長桌前,林蔓伸食指輕按了一下剛剛歸位的話筒。黑漆漆的話筒映襯得她纖細的手指瑩白得像雪。
“副廠長,剛才的電話是監察委員會打來的吧?”林蔓的嘴角掛著輕笑。
副廠長不悅,想讓林蔓出去,他現在是一點也沒心情聽林蔓說她的事了,他沒想到竟然晾了林蔓一下午,都沒讓林蔓自覺地出去。
眼見著副廠長開口,猜出他要下逐客令的林蔓搶先說道:“有人讓您務必在分房指標上趕緊表個態,撇除拉小團體的嫌疑。他一定還警告您,要是您在這件事上還不清不楚,那他就不管您了。”
其實用不著多猜,林蔓也能料到副廠長在監察委員會有人。廠委的領導們,哪個不跟監察委員會的人沾親帶故?要是一點關系都沒有,恐怕都坐不牢身下的位子。
而通報批評下來后,按道理監察委員會不會再打電話下來了。廠里又沒有能將副廠長訓成這樣的人,那么現在打電話來罵副廠長的人就只有一個,一定是因為這次事件而給其帶去麻煩的人,即是那位監察委員會里照顧副廠長的領導。
突然間,副廠長對林蔓的話產生了興趣。他看向林蔓,好奇她后面還會再講什么。
見副廠長不打斷,林蔓便繼續說道:“而您之所以遲遲沒下決定,無非是還想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向上面交差,又可以讓人事科和財務科不因減了他們分房指標的事而又怨氣。說起來,他們是您的人,事事要仰仗您。可其實相對的,您也需要他們為您辦事,所以不時要籠絡他們。”
副廠長對林蔓愈發有興趣了,他開始有些明白,高毅生之所以會看重林蔓的原因。
想來,她確實聰明,是一個能用的人。
“你這么對我說,就是一定有辦法了?”副廠長懶得拐彎抹角,開口即讓林蔓說重點。
林蔓笑道:“其實很簡單,您只要把分房的指標分一半就好了。前面的一半,馬上就公布出來,且不給財務科和人事科,以示懲戒,既能讓上面沒話講,也可以服眾。而至于后面的一半嘛!可以再過一兩個月,等分房指標這次的風波過去后,您再將其拿出來,以近兩個月財務人事兩科工作突出為借口,將剩一半的分房指標給他們。這樣,您也算安撫了人事科和財務科兩位科長。”
“這倒確實是個好辦法。”副廠長贊同地點了下頭。
林蔓道:“只是……”
副廠長道:“只是什么?”
林蔓輕笑道:“其實大家只要稍一細想,就會發現您這樣分房和以前并沒有差別。無非就是一前一后,其實大部分的房子還是給了財務科和人事科。難保不會有人心生不滿,干點傻事。”
林蔓所謂的干點傻事再明顯不過了,還有比寫信給監察委員會告自己廠的廠長更傻的嗎?
副廠長皺眉道:“這倒也是,可是……”
主動插副廠長的話,林蔓悠悠地說道:“除非,這次您按常規將大部分的分房指標給一個科室,讓其他科室拿的更少。”
副廠長道:“這是什么道理?”
林蔓道:“如果那個科室一向就是拿的最多,那么那些科室吵吵鬧鬧,時間長了,也就算了,沒人會覺得您偏袒。因為那個科室拿的多,本就是慣例。”
副廠長道:“那么下一次?”
林蔓笑道:“下一次,您給財務科和人事科大部分指標,可以一點都不給那個科室。那么底下的人在心生不滿的同時,更多會因為那個科室一點沒有指標而幸災樂禍。您想想……”
頓了一頓,林蔓笑說道:“這樣,那個科室是不是還幫財務科和人事科分擔了些敵視?”
副廠長沉默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驀地,他有些明白地笑了,抬眼問林蔓:“你所的那個科室是?”
林蔓道:“試問在以前,還有哪個科總是拿最多的好處,而底下的人吵歸吵,卻還實在沒說的,只能當這事是慣例啊?”
副廠長笑道:“當然是供應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