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蔓從夢中醒來,聞到新出鍋的油條香味。
白秀萍和何梅擺早點上了桌。宋招娣催輝輝起床,輝輝舍不得舒服的床褥,哭鬧著不起來。張興國和張振業從外面進來,一個拎著大餅油條,一個手拿剛送來的電費票據。麗麗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捧起了粥碗。
“小蔓,下來吃飯。”白秀萍為林蔓舀了碗白粥。吃粥的小菜,她各夾了少許在小碟中,擺在林蔓的粥碗前。
林蔓爬下閣樓,洗漱完畢,坐在了桌前:“今天我要去參加五鋼廠的招工考試。”
“五鋼廠,江城的五鋼廠?”張興國驚訝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白秀萍愕然,側身面向林蔓問道:“怎么,你要去江城?”
林蔓輕笑回道:“響應國家號召嘛!不畏艱苦,支援國家重工業建設。”
“說的好!難得小蔓有這樣的志氣。”張振業暗松了口氣,總算不用再擔心戶口簿上多一個人了。
白秀萍皺緊眉頭:“你一個人去那么遠,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是啊!聽說那里冬天冷得要命,小蔓你在南方長大,怎么受得了?”大舅媽何梅也不放心。
林蔓滿不在乎地回道:“江城條件再差,那也是個市。我要是去了那里,可就從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了。”
“可是,你回上海不是更好?”白秀萍還是希望外孫女能留在身邊。
林蔓心意已決,柔聲安撫白秀萍道:“外婆,就算我去了那里,也還是能回來看你啊!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她心里明鏡似的。江城一定要去。且不說工作的事,單單是眼前最當務之急的戶口問題,她也需要五鋼廠的戶口調動來落實解決。
白秀萍無奈地搖頭,想起了女兒的脾性也是這樣,但凡決定了什么事,任何人都勸不回來。
林蔓無意中的一句話,引起了宋招娣的注意。
……可就從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了……
飯后,趁著收拾碗筷的當兒,宋招娣悄聲問張振業:“進了那個五鋼廠,戶口真能跟著進城里?”
張振業幫著宋招娣摞起碗碟:“這是規定,人的戶口跟著單位走。五鋼廠在市里,戶口跟了去,當然就是城市戶口了。”
“那么好的事,怎么以前沒聽說過?”宋招娣感到不解。
張振業冷笑:“算好事嗎?上海人才不要這種城市的戶口呢!也就外地的鄉下人稀罕。”
宋招娣點頭。若是要她去江城,她也不愿意,因為她已經是上海人了。但是,她老家的父母姐弟們可還是農村戶口啊!
“那個五鋼廠的工資福利怎么樣?”宋招娣又問。
摞完了碗碟,張振業又用抹布擦桌子:“工資倒是不低,同樣3級工工資40塊錢,他們能給到50塊,還不算津貼。”
宋招娣心動。一個月50塊錢,一年不就是600塊錢了?這比在生產隊幸苦一年賺的多多了。要是她弟弟能賺這錢就好了,還能得一個城市戶口。這樣一來,她們家人將來都會跟著進城也說不定。
“向陽初中文憑,不比林蔓差。我拍電報去,讓他趕快來試試。”宋招娣扯下圍裙,打算立刻去郵局。
宋向陽是宋招娣的弟弟。張振業沒少聽他的大名。他是宋家唯有的兒子,留級了5年,才好不容易念完初中。
“你胡鬧什么?他來了住哪兒?家里可夠擠了,再沒地方塞人人。”張振業一把拉住急趕著出門的宋招娣。
宋招娣抬眼望向閣樓:“那不是地方?你外甥女一走,地方不就空出來了。”說罷,她甩開了張振業的手,快步出門。
五鋼廠駐上海辦事處是阜新路上的一棟小白樓。
小白樓外,綠蔭掩映,門口的街道很窄,偶有三兩輛車子駛過。一張大紅紙的告示貼于門外,上面寫著江城總廠招工的具體事項。
林蔓來到辦事處時,招工牌前站滿了人。她擠進人群,和其他參加考試的人一起,細看告示上的內容。
“怎么?結果不能當天公布,還要等?”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手指告示牌問道。
“底下不是說了嗎?7天后會榜單公示,錄不錄取,被分到哪個工種,榜上都會有。”有人回應,亦是一樣的外鄉口音。
“呦,這還要考核?不是來了就能進嗎?”
“想的美,你說的那是普通車間工人,像坐辦公室的技術工種,哪能來了就讓你做。”
人群擁在告示牌前,烏央烏央地喧嚷不停。
林蔓看過了告示上的內容,走出人群。
鐺鐺鐺鐺——
一輛有軌電車拖著長長的辮子停在街對面。中門打開,車上下來一個上海阿婆。
阿婆身后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
小伙子身著土黃布衣,看來鄉氣十足,與阿婆一身干凈的灰衣灰褲截然不同。
阿婆領著小伙子走過馬路。小伙子圓睜著一雙靈動的眼,不時地向四處張望,看什么都覺得新鮮。平整的柏油路,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圓頂白墻的洋氣小樓,無不都是他在老家沒見過的光景。
眼見人們一窩蜂地擁在告示前,阿婆攔住剛出人群的林蔓問道:“同志,前面寫的什么啊?”
林蔓簡明扼要地對阿婆說了告示內容。驀地,她驚覺阿婆面熟。稍一思量,她略側了頭,輕笑地問:“儂是王阿婆?”
王阿婆是梧桐里的住戶。林蔓第一次到梧桐里,告訴她白秀萍家住處的人就是王阿婆。
“誒呦,哪能斯儂啊(怎么是你啊)!”王阿婆恍然大悟林蔓是白秀萍的外孫女,臉色驟然一沉,拉了身邊的侄子就走。
“剛才那個姑娘是誰?”王新民奇怪大姑怎么避瘟神一樣地走開。
王阿婆暗啐了一口,恨恨道:“她外婆是資本家的小姐,道地的壞分子,以后離她遠點。”
回想起來,王阿婆對林蔓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嬌滴滴,甜甜的一個姑娘,讓人一看就心生喜歡。可誰承想,她竟是大資本家后人白秀萍的外孫女。
王阿婆家祖上八輩子的貧民。她恨剝削階級入骨,連帶著剝削階級的后人一起憎惡。因此,白秀萍和林蔓在她眼里,自然就是十惡不赦了。
林蔓奇怪王阿婆怎么又態度驟變,但看考試時間已近,也就懶得再自討沒趣去追問了。急著問了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她找到了考場所在的房間。
看到林蔓和侄子走進同一個考場,王阿婆忿忿不平道:“哼!像這樣壞分子家的人,也會被招進去?”
考場是個通明的大房間,里面坐滿了來考技術工種的人,除了林蔓之外,絕大多數是男人。
在考試之前,座上的每個人都填寫了一份信息表格。表格上,他們寫明了個人的政治面貌以及戶籍地址。
一個考官走進考場。他帶了一副圓框眼鏡,年歲才不過四十,就已經敗了頂。
“等正式錄取之后,大家要盡快補齊身份材料,以備總廠方便調動大家的戶口和糧食關系。”考官向眾人聲明道。說罷,鈴聲響起,他對了一下表,發下了手里的考卷。
考試的科目共有三門,語文、數學、綜合考。綜合考里的知識點五花八門,物理化學地理歷史都各占了少許。
林蔓慶幸年歲大后,沒少輔導孫子孫女們功課。百十次的復習之下,她的基礎知識異常得扎實,以至于讓她答起卷子上的題目來,毫不費力,應對自如。
答完最后一題,林蔓第一個交卷。
“回到座位去,等下還有。”考官收了林蔓的卷子,示意她考試還沒結束。
林蔓心里犯疑,該考的都考了啊!還能有什么?
過了片刻,陸續有其他人交卷。考官手中的卷子越積越多,直到每個人的桌子都空了后,他給眾人各發下了一張白紙。
考場的正前方有一塊黑板。考官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地寫上了幾個大字。
“一顆紅星,兩種準備,”寫罷,考官敲擊了兩下黑板,對眾考生說道,“根據這個題目寫一篇文章。”
原來最后一門考政治思想。林蔓頭痛,后世的“三個代表”“社會主義現代化”等答題套話顯然都用不上了。她苦苦思索,倏地記起了前夜看的報紙。
報紙上的口號不就是現成的標準答案嗎?強國才能強民,支持國家重工業建設,不畏艱苦,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林蔓一旦想通,即刻下筆如飛。洋洋灑灑數百個字,一蹴而就。
考過試后,接下來就是等待放榜了。
林蔓篤定自己考上問題不大,唯一的變數是不知被分到哪個工種。
等待的日子里,林蔓百無聊賴,愈發地坐立難安。好不容易熬到放榜的一天,她早早地乘車去了阜新路。
告示牌前依舊站滿了人。林蔓擠到榜前,徑直在錄用人的名字里尋找自己。終于,她在紅榜的右下角看見了想要的。
化驗室1級工,林蔓。
林蔓心情大好。回家的路上,她特意去老半齋打包了幾樣熟食。走進梧桐里,還沒到家門前呢,她便嚷道:“外婆,我回來啦……”
“你是林蔓?我們要檢查一下你的臨時戶口。”門一打開,林蔓迎面撞上兩個公安。一男一女,皆是一臉的嚴肅。
林蔓掏出了隨身攜帶的臨時戶口。
女公安接過臨時戶口證明,厲聲道:“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你車票買好了嗎?”
男公安站在一旁,嚴聲附和:“明天我們會再來檢查,你要是還不走,我們可就按照非法滯留來處理了。”
堂屋里的人紛紛跑出來看。聽到公安同志的最后通牒,白秀萍一臉難舍林蔓的悲戚神色。何梅連連搖頭,嘆氣林蔓怎么運氣這樣不好。平日里,臨時戶口若是少開了些天,但凡沒人舉報,公安很少會嚴查上門。
所有人里,唯有宋招娣最輕松。不經意地,她的唇角揚起了一抹計謀得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