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紙文書下來, 王倩倩新調入科里的一眾新科員們, 又不得不回到了原來的工作崗位上。有些人本來在原科室占著挺不錯的位置。此次一調, 立刻被別人頂了位。
短短的數日間, 一下子從不起眼的科室躍至全廠最令人艷羨的供應科, 這些人無不以為自己走了好運, 請客吃飯,張揚炫耀, 把平日里所沒有的大方都拿了出來。
可是眨眼間, 到手的好事頃刻泡了湯, 這些人又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去。
有人嫌事不大地調笑他們, 故意揭他們的傷疤,問他們在供應科的所見所聞。這些人大多灰頭土臉地垂下了頭, 死活不提半個字。
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林蔓碰到了鄭燕紅。
食堂后排有個不起眼的空位,林蔓和鄭燕紅端著飯盒, 坐了上去。
鄭燕紅吃了一口飯,忍不住埋怨道:“你們科的王科長可夠能折騰人,害人不淺啊!”
林蔓笑而不語,埋頭吃飯, 不發表任何意見。
鄭燕紅看林蔓不回話, 繼續義憤填膺道:“人家科室都是先申請, 再調人。可是她倒好,反過來,先調人, 再申請。明知道上面不會批準,還硬調了人家進科室。現在可好了,這些人被一個個地打回去了,好多人干了十幾年才有的崗位,都被頂掉了。你說這些人,可不可憐?”
林蔓吃了兩口飯,又喝了一大口茶。放茶缸在桌上,她問鄭燕紅道:“王倩倩調人的時候,那些科室的領導也可以不放人啊!”
鄭燕紅驀地噎住了。
林蔓緊接著又說道:“怎么?最近是不是有人找到工會,讓工會給他們主持公道。”
林蔓心知鄭燕紅不會無緣無故找她發牢騷。能讓鄭燕紅氣成這樣,一定是有人鬧到了工會,而鄭燕紅又恰好被分派去管這攤子爛事。
鄭燕紅長嘆了口氣,由衷地感慨道:“唉!有些人也確實委屈啊!”
林蔓道:“那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么上面沒人因為這事處分王倩倩?按道理,鬧成這個樣子,他們怎么都該有表示才對啊!”
鄭燕紅道:“不好意思吧!王倩倩不是剛剛當上科長么?”
林蔓道:“上面真要處分一個人,哪兒會管你是不是剛當上科長。哪怕你當科長很多年了,直接擼你下來都不帶含糊,更何況這個?”
“那倒是!”鄭燕紅覺得林蔓的話有道理,點了點頭。
林蔓道:“回到我剛才的問題上,為什么王倩倩一問那些科室要人,那些科室也都沒有阻撓,立刻就放了?”
鄭燕紅道:“他們也是想配合供應科的工作吧!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林蔓搖了下頭,笑說道:“你就沒想過,還有另一種可能。比如,那些科室的科長們也恰好想整那些人呢?”
鄭燕紅豁然開朗,睜大了眼:“你是說,他們本來就想整那些人,所以王倩倩問他們要,他們就順水推舟了。甚至……”
鄭燕紅向林蔓傾身,壓低了聲音道:“甚至要哪些人,王倩倩和他們都是商量過的?”
對于鄭燕紅所推測的事,林蔓一早見怪不怪了。她淡淡地說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結局是這樣了。那些人頂多再找你們抱怨兩天。等過一段時間,他們習慣了手上的工作,自然會逆來順受地認了這事。”
鄭燕紅搖頭嘆道:“真不公平,上面的人隨手擺弄一下,底下的人一點反抗余地都沒有。”
林蔓道:“知道怎么才能不被人擺布嗎?”
鄭燕紅感興趣地問:“要怎么樣?”
林蔓笑道:“爬到高處去。要不然,但凡你頭上還有一個人,你就免不了要被人擺弄。”
鄭燕紅了然地笑了:“你說的對,底層的科員上有副科長,副科長上面有科長,科長上面有廠委。廠委里面嘛!還有一級壓著一級,除了咱廠的廠長,沒人能逃得掉。”
林蔓吃完飯了,收起勺子進飯盒里:“所以說啊!普通職工就像棋盤上的子,棋盤邊上的人都能操縱他們。你要為他們操那份心?”
林蔓站起身,冷哼了聲道:“你操的過來嗎?”
鄭燕紅也吃完飯了。她蓋上飯盒,同林蔓一起走出食堂。
許是剛剛下過了一場雨的緣故,盡管已是正午,但天還是陰沉沉的。
沒有風,空氣悶濕得厲害。
林蔓告別鄭燕紅后,回辦公室收拾了東西進包。向王倩倩打過一聲招呼后,她邁步出門,提前下班。
今天是秦峰復查的日子,林蔓一早向王倩倩請過假。
秦峰這天上晚班。他本打算自己去復查,完了以后,可以直接去單位上班。
在往江南中心醫院去的路上,秦峰又一次說道:“其實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難得請個假,可以好好在家休息。”
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林蔓挨靠著秦峰的背:“我又不是光陪你。左老爺子病重了,我想再去看看。”
在江南的寬闊馬路上,沒什么行人,也沒什么車子。
秦峰將自行車蹬得飛快,帶起了一陣陣涼爽的風。
林蔓愜意地閉上了眼,享受風里的清新空氣。
江南中心醫院里的人一如既往得多。
老醫生給秦峰做了檢查。見檢驗單上的指標都正常,老醫生便對他說了幾句叮囑的話,要他多留意過敏源。
從老醫生的診室出來后,秦峰和林蔓去醫院門口的供銷社買了一些罐頭和水果。
住院部的大樓里人頭攢動,到處是哭天抹淚的病人家屬,以及坐著輪椅、住著拐杖的病人。
林蔓找到了上次左根生父親的病房,走到了他的病床前。
床上空無一人,床頭柜上干干凈凈。白色被子和床單都整整齊齊地鋪在床上。
林蔓拉住一個經過的護士:“同志,請問這張床上的病人左宗遠呢?”
護士趕著去給病人打針,無暇多理林蔓。她急急地回道:“前天晚上死了。病人家屬已經辦完手續了。”
林蔓和秦峰四目相對,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女護士冷冰冰的一句話,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林蔓和秦峰都不禁感到了一些悲涼。
左宗遠的床邊躺了另一個重病人。
一個正值壯年的漢子本該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可因為得了肝病,他只好面色蠟黃地躺在床上。三十歲的年紀憔悴得像五十歲。他的父母坐在床邊。許是守了一夜的緣故,他們都累了,一個沉沉地睡在了椅子上,頭耷拉至胸前,一個趴在床邊,輕輕地打著鼾。
林蔓和秦峰把送左根生父親的罐頭和水果,放在了隔壁的床上。床上的人都沒有醒。他們輕步離開。
在將要走出門時,林蔓又留意了一下另一個老人的病床。
和左宗遠那張床一樣,老人的床上亦是空無一人,床單被褥都被換上了嶄新的一套。
護士打完了針,端著托盤走出門。
林蔓再次拉住了護士:“同志,這張床上躺的老人呢?就是那個被兩個中年人扔在這里的老人。”
護士這次得了些空,耐心地回答林蔓道:“那個人啊?也死了,不過那個人還真怪。”
林蔓道:“怎么怪法?”
護士道:“他疼得厲害時,總說胡話,什么蝮蛇、蝰蛇、眼鏡蛇,反正好幾個蛇的名字,然后,還叫什么死棋,什么棄用。”
護士越想越覺得奇怪。她略一沉思,立刻有了自己的判斷:“我看啊!這老人生前八成是棋迷,工作在動物園,成天跟蛇打交道。”
“……死棋……棄用……”林蔓恍然想起了曾破譯過的一段電文。之前,她解密的關于徐偉的那段情報里,就有“死棋棄用”的字眼。
因為要趕著去單位上班,秦峰沒法送林蔓回江北。于是,他便將林蔓送到了碼頭,看著她搭上往江北去的輪渡。
站在欄桿處,林蔓吹著江風,心里想著事情。一會兒,她想到科里的工作;一會兒,她想到前些日子接到的女人的電話;一會兒,她的思緒猛然扎進了醫院里那個奇怪老人的身上……
……蝰蛇……蝮蛇……眼鏡蛇……還有其他蛇……死棋棄用……
江上浪大風疾,輪渡搖擺得厲害,林蔓被晃得直泛暈。
好不容易熬到輪渡靠了岸,林蔓跌跌撞撞地下船,走出碼頭。
她的腦子好像灌了鉛樣的重,腳步卻像踩在棉花一樣得輕。
昏昏沉沉,她回到了家。
剛用鑰匙打開家門,她松了一口氣,頓時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
“……小蔓……小蔓……”
說不上睡了多久,林蔓直到聽見有人叫她,才勉強睜開了眼。
秦峰擔心的面容映入眼簾,林蔓微微地張開嘴,嗓子啞了,說不出半句話。
秦峰抱起林蔓,沖進了臥房,將林蔓放在床上。
在秦峰找體溫計的當兒,林蔓猛地一陣犯嘔。頃刻間,她感到胃里有一股熱浪,正翻天覆地地往上涌。她踉踉蹌蹌地摸進衛生間,沖著白瓷磚的馬桶,將胃里的一切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
再后來的事,林蔓又不清楚了。她只隱隱地聽見秦峰的聲音。
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你發燒了……”
林蔓記不起上次生病是什么時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秦峰無微不至地照顧林蔓,就好像當初林蔓照顧他一樣。
在林蔓病中,遠在上海的何梅給她發了一封加急電報,說是那邊情況不好。她讓秦峰匯了一些錢過去。
躺了足足三天,林蔓的病才見好。
想著科室里一定耽誤了不少工作,林蔓懶得再多休息兩日,迫不及待地回去上班了。
走進辦公室,林蔓剛一坐在辦公位上,王倩倩就走到了她的桌前。
“看看吧!這樣行不行。”王倩倩笑著遞給林蔓兩頁紙。
林蔓掃了一眼紙上的標題。
……關于提議林蔓同志任供應科副科長……
林蔓挑了下眉,調笑道:“這就行了?”
王倩倩道:“那當然了,就這么簡單。我問過其他科室,科長只要寫這一份東西,提誰都行,除非……”
咚咚咚~~~
王倩倩話未說完,身后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林蔓和王倩倩同時看向門口。
這一次進來的人又是杜副科長。
杜副科長清了聲嗓子,科室里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紛紛看向他。
杜副科長鄭重其事地說道:“我今天來,是要向大家宣布件事情。”
話罷,杜副科長向門外招了下手,客氣道:“先進來吧!”
一個中等身量、眼睛黝亮的年輕女人走進門。科室里的人對她都不陌生,林蔓和王倩倩對她更是熟悉。所有人在看見她的一刻,都怔住了。
杜副科長指著女人介紹道:“這是上面委派給你們的新科長,鄧萍同志。大家鼓掌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