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傍晚, 秦峰單位沒事,便提前回家了。
他到家時, 林蔓還沒回來。稍稍打掃了下房間後,他站在廚房的窗口, 向葡萄架的方向遠遠地張望, 想看見林蔓的身影。林蔓沒有出現, 他聞到了樓上樓下飄來的陣陣菜香。忽然間, 他心血來潮, 想要將原定第二天的大餐提前到當晚。
說做就做,秦峰立刻出門買菜。
再進家門時, 林蔓還是沒有到家,秦峰打開了房子裡所有的燈。幾乎就在窗外天色暗下來的同時,房間裡升起了明晃晃的光亮。
淘米燒飯, 炒菜入鍋,滾開雪白的湯花在沙煲裡,鄭重其事地端酒罈上餐桌……
算著秦峰當天上中班,到家要夜裡11點以後,於是林蔓下班後不急著回家,而是多忙了一會兒工作。
打電話,覈對價格,填寫文件……
不知不覺間,林蔓又在科室裡多呆了兩個多小時。當她回過神來時,窗外的天色已黑,樓下人來人往的噪響沒有了, 唯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響聲,以及越到夏天深處,就越是鳴叫得厲害的蟬噪聲。
抻鬆僵坐許久的身體,林蔓從辦公位上站起身,收拾東西下班回家。
回家的一路,晚風習習,林蔓心情大好,不由得開始盤算起第二天的大餐,該燒哪些菜好。
走到仿蘇樓下,林蔓先習慣性地仰望樓上。
猝不及防地見到3樓的窗戶有亮光,林蔓快步上樓,打開房門。
林蔓開門的一剎,噴噴的菜香撲鼻而來。再看屋裡,明亮的燈光下,秦峰的身影忙碌在廚房裡,餐桌上擺滿了菜碟,一旁的收音機里正在播放歌曲。
……陝北的好江南,鮮花開滿山,開滿呀山……
“怎麼今天這麼有興致?”林蔓倚上廚房的門框,饒有興致地看站在竈前的秦峰。
秦峰關熄竈火,端湯煲下竈。看見站在門口的林蔓,他笑說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聞到別人家裡的菜香,就心血來潮,也想燒上一桌。”
林蔓走進廚房,拿出空碗碟和筷子擺上餐桌。她看見餐桌上的酒,又折返回去,拿出了兩個酒杯。在秦峰掀開沙煲蓋子的時候,她往杯子裡倒滿了酒。
“爲了什麼呢?”林蔓拿起酒杯,敬向秦峰。
秦峰迴敬道:“就爲今天的好天氣好了。”
林蔓笑道:“也可以爲了今天的好心情。”
兩人不約而同喝了大半杯酒。
自釀的葡萄酒不比紅酒,乍一入口的時候格外清甜解暑。沒什麼品的規矩,像喝啤酒一樣,“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求得無非就是一個“爽”字。
聽著廣播裡的音樂,吃飯、喝酒、閒談,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轉眼已至深夜。
房間裡的燈一盞盞地暗了下去。最後,所有的光亮就剩下了餐桌上臺燈的一抹昏黃。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雨聲漸大……
檯燈上的一抹澄黃亦隱沒在了黑暗裡。
與秦峰擁吻著回房,林蔓倒在牀上時,聽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碎響,不禁有些失神,想起了上海的黃梅天。
一到6月,上海就會進入黃梅季節。每到這時,上海就會沒完沒了的下雨。
到了後半夜,秦峰摟著林蔓沉沉入睡。
林蔓也困的不行。她合上眼睛,睡意立刻鋪天蓋地襲來。她被拉進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恍然間,她看見了一張病牀,病牀上躺了一個男人。一個醫生站在旁邊對她說,這個男人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林蔓猛然想起這不是夢,而是曾經發生過的事。
去年上半年,因爲白秀萍突然病重,林蔓曾短暫地回過上海。
在上海待的一段時間裡,幾乎天天下雨。天空始終陰陰沉沉,層層烏雲遮住了太陽,難得見一次陽光。撲在臉上的暖風和呼吸的空氣裡始終帶著一股黴味。那些黴大多長在灰色石牆的角落,人走過會咿咿呀呀亂響的老舊地板,還有斑駁了的暗黃色牆紙和染了油漬的簾蔓上。
白秀萍住的病房是醫院裡條件最差的通鋪間。
碩大的一間房裡住著近二十個病人。
天氣悶熱,空氣不流通,以至於病房裡成日瀰漫著一股怪味。怪味中,有濃濃的藥味,各種鋁製飯盒裡的剩飯味,還有病人嘔吐以後,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一陣淡淡的酸臭……
每隔一兩個小時,林蔓就會閒步出去放風,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有一次,林蔓剛走出住院部大樓,迎面就撞上了老熟人劉麗華。
劉麗華曾是第七人民醫院的內科醫生。林蔓剛到上海市,因爲買米而認識了她。
看到劉麗華,林蔓感到非常高興。劉麗華也是一樣,她讓林蔓先陪她去查房。等一下空了,兩人再坐下來,好好地聊一聊。
劉麗華查的房間全是樓頂的幹部病房。
林蔓陪著劉麗華一間間地走。當劉麗華進房詢問病情時,林蔓就耐心地等在外面。每個病房的外面都掛著一個小牌子,牌子上標著病人的姓名。
走著走著,林蔓看見了一個沒有名字的牌子
這間病房,房門緊閉。透過門上的窗子,林蔓看見裡面的病牀上躺了一個男人。
“這裡面的人是誰?”林蔓問道。
劉麗華道:“前幾個月,有個人投江自殺,這個男人爲了救人,往水下探了好幾次才把人撈上來。可惜啊!被救的人沒事,這個救人的人卻陷入了昏迷。他已經躺了兩三個月了,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
“這個人怎麼沒有名字?”林蔓又指著病房門口的空牌子問。
劉麗華道:“他救人那天,江上浪大,上來的時候,衣服裡一張證明身份的證件都沒有。八成啊,應是讓水沖走了。”
話罷,劉麗華推開房門,進門查房。兩個小護士緊跟在她的身後。
走廊盡頭,有個護士從病房裡走出來,衝著劉麗華所在的方向大喊:“劉大夫!405房病人有情況!”
劉麗華和兩個護士急急忙忙地跑出病房,直奔405號房。
林蔓無所事事,踱步進了“無名”病房。
病牀上的男人有一張棱角分明的俊毅的臉。他緊閉雙眼,沉沉地睡著。林蔓走到了他的牀邊,他對此沒有絲毫察覺。
林蔓對男人產生了些興趣。她俯身看他,發現他面容過於蒼白,沒有血色。不過轉而一想,她又覺得這不奇怪,因爲據劉麗華說,這男人已經躺了好一段時間了,天天只靠輸液維持生命。像這樣的活著,還能面色紅潤就怪了。
林蔓掃了一眼男人的面容後,又打量了一下他的雙手。
男人的手很大,手指修長而指節略有突出。
林蔓翻開男人的一隻手,發現他的掌心、食指左右兩側、拇指食指夾接處以及虎口都有一層繭。顯而易見,這是一隻長久以來摸慣了槍的手。
林蔓饒有興致地推測男人的身份。
如果經常摸槍,那麼不是公安,就是軍人。
她又掀開男人衣領的一角,查看他的肩頭。在他的肩頭上,亦有一層繭子。
再聯想到男人高大的身形,以及即便躺了兩三個月,卻依稀可辨的之前強健的體格,林蔓勾起脣角。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已經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挨近男人耳邊,林蔓輕笑問道:“你應該是個軍……”
話到一半,林蔓驀地住了口,因爲她忽然看見男人的眼皮動了一下。她嘗試地喚了一聲男人:“同志,同志……”
男人微微地睜開了眼,失神地看著林蔓。
林蔓忙出門叫劉麗華,告訴她這邊病房裡的男人醒了。
劉麗華剛剛忙好405房的事情,又馬不停蹄地跑來看無名病房裡的男人的情況。
林蔓看劉麗華實在忙得厲害,便不不好意思再打擾她,悄悄地離去了。
之後不久,白秀萍出了院。
林蔓本想再抽空去看劉麗華,可無奈直到離開上海的一天,林蔓都在東奔西跑地忙事情。她又要照顧白秀萍的身體,又要處理宋招娣的一攤子爛事。忙著忙著,她便將要去看劉麗華的事拋諸腦後了。之後,她又回了江城,再是一樁接連一樁的事情發生。久而久之,她將醫院裡看見的那男人的事也徹底忘了。
直到這個雨夜,聽到幾滴落寞又淒涼的雨聲打上窗沿,林蔓在睡夢之中,才又偶然想起了他。
大雨下了一整夜。
到了早上時候,雨停了,太陽升起來了,天空被雨水沖刷過了一遍,蔚藍而又明淨。
林蔓睡得很舒服。清晨微微地醒來後,她只睜了下眼,又繼續睡下了。回籠覺比前一夜睡得還要舒服。
秦峰翻過了一個神,從後摟住了林蔓,將臉親暱地挨在林蔓的肩上,親暱地吻了下她的臉頰。
林蔓推開秦峰,因爲怕他徹底吵醒她,擾了她的好夢。
秦峰清醒了些,繼續不依不饒地吻林蔓,直到林蔓再沒法睡下去,輕笑出來。
秦峰道:“今天我們去江南吧?我那個房子該騰出來了。”
林蔓道:“怎麼?你那個房子不是收拾過了?”
秦峰道:“上次就是搬了用的東西過來。這次去,是要把那裡清空。我一個同事剛遞了結婚申請報告,局裡打算把那裡分給他當婚房。”
咚咚咚~~~
外面傳來敲門聲。
林蔓和秦峰面面相覷,兩人不約而同地想:這麼早,誰會來啊?
秦峰披了一件衣服下牀,走出去開門。林蔓換上衣服,跟在秦峰的身後。
敲門人是一個身材敦實、臉泛紅光的中年女人。秦峰一開門,她便以高亮的嗓音,衝他打招呼道:“你就是公安局的小秦吧?我聽樓上樓下的人提過你。”
未等秦峰迴應,中年女人偏過了頭,又對秦峰身後的林蔓說道:“你是供應科的小林?哎呀,以前你在化驗室的時候,我就見過你了。”
林蔓越過中年女人肩頭,看向她的身後。
只見對面的房門大敞,正有人在往裡搬東西。
林蔓又往門裡看去,只見粉刷一新的屋子裡,老舊的桌子、椅子、櫃子挨牆靠壁,一布包一布包的衣服被褥堆在桌上,一捆又一捆的鍋碗瓢盆被摞疊在地上……
“您是?”秦峰一時語塞,因爲找不到對中年女人的合適稱呼,他想叫她大姐,但顯然她年齡偏大,他又想叫她大嬸,但又不知道她姓什麼。
中年女人爽氣地自我介紹道:“我姓陳,剛剛搬你們對門,來跟你們打聲招呼,以後大家就是鄰居了。”
“你好,陳大媽!”秦峰開口道,他終於有了一個合適的叫法。
陳大媽略略墊腳,勉強從秦峰的身側,林蔓的耳旁,看見屋裡餐桌上的剩菜剩飯,以及一個被喝空了酒的大罈子。
“嘖嘖,”陳大媽衝著林蔓和秦峰搖頭嘆道:“我說你們年輕人怎麼這麼浪費。這又不是過年,平常時候怎麼燒這麼多菜啊!還喝酒?你們這可是有點資產階級腐敗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