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 五鋼廠的收發室里來了一個年輕小伙子。
“呦, 小劉, 又來給領導們拿信啊?”張大爺熱情地招呼。
劉中華笑笑,從桌上的一堆信中揀出了十數封,夾在腋下,小跑回了5號辦公樓。
5號辦公樓是廠委領導辦公的地方, 位于整個五鋼廠的正中央,紅磚墻,藍色的鋼制窗。樓里各個房間清一色黑漆木門。地板陳舊, 踩起來吱嘎作響。
劉中華快步上樓。
高廠長房間的暖瓶里要倒滿開水。黨委鄧書記看的報紙得事先攤開在桌上,把重要的消息疊在最上面。辦公室主任屋里的蘭花敗了, 需換一盆新的。
領導們大多還沒有到,整棟樓里只有工會主席吳忠房間的燈亮著。和往常一樣, 他來得最早。
“吳主席, 您的信。”
忙完了所有事, 劉中華最后走進吳忠的房間。
吳忠正埋頭工作。根據中央新一季度的精神指示, 他準備加大組織宣傳活動力度,以便更好地對工人同志們開展思想教育。
偶然抬頭, 吳忠瞥見送來的信封上有“舉報”兩字。他立刻放下了手頭的事情, 拆開信封,抽出信紙。大略地掃了一眼信上的內容,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王倩倩,你出來一下。”孫主任拉長了臉,站在化驗室門口, 沖里面的王倩倩喊道。
王倩倩跟著孫主任,不情不愿地走進了一個會議室。
這個會議室在辦公樓頂層盡頭,私密性非常好,很少有人經過。大門一關,即便里面吵翻天,外面也聽不見動靜。
“你是王倩倩?”
王倩倩一進會議室,就有梳分頭的中年男人厲聲發出質問。
長方形的會議桌后,除了坐著中年男人以外,還有一個嘴角有痣的中年女人和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這二人,分坐在中年男人身側左右。
王倩倩不解地看孫主任:“怎么回事?”
孫主任黑臉回道:“這是廠委派下來的調查小組,你要好好交代問題。”
說罷,孫主任關門離去。
孫主任的態度,男人的厲聲厲色,無不讓王倩倩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是王倩倩?”中年男人又問了遍,口吻冷冰冰的,從中感覺不但半點情緒和感情。
王倩倩怵怵地坐下:“我是。”
“你看看這個。”中年女人扔了一頁紙到王倩倩面前。
王倩倩掃了眼紙上內容。上面是一篇手寫的文章,文章標題“論人民公社的優缺點”。
“我不明白。”王倩倩懵了。
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尖聲發問:“你沒看過這個?”
王倩倩一頭霧水地搖了搖頭:“沒有。”
中年男人冷笑:“這是你參加招工考試時寫的文章,怎么,才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你就不認得了?”
王倩倩徹底傻了眼,怔地說不出話。她終于明白到發生了什么。但很可惜,為時已晚。此時此刻,她的一只腳已經邁進了正越束越緊的圈套里。
“唉,你們看見沒有,王倩倩被帶到樓頂會議室去了。”小張迫不及待地向眾人分享打探來的消息。
“不會!政治科的人可在里面。”段大姐不可置信道。她驚訝的表情中忍不住流露出些許幸災樂禍。
無論在哪個大廠中,政治科都是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存在。但凡他們一出動調查,就一定不會是小事。而無論職位多大的官,任再聰明狡猾的人,也都扛不住他們的連番手段。
一聽到王倩倩在接受政治科的調查,整個化驗室里的人頓時沸騰了。大家紛紛無心工作,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
“呀,她不是挺有背景嗎?”
“她犯了什么事,要出動政治科的人調查。”
“哼,肯定不會小,你看主任叫她時氣的那樣兒,臉拉的老長了。”
林蔓沒有參與討論。聽見有人推測王倩倩是犯了大事,她只淡淡地一笑。
四車間有人送來復核樣品,化驗室里的人們正聊得火熱。他們不是在談論王倩倩的事,就是在講政治科的種種軼聞。四車間的小呂喊了好幾嗓子,愣是沒人應答。
“我來做!”林蔓輕笑道,朝小呂揮了揮手。
會議室里,掛鐘在墻上滴滴答答地響。
王倩倩能清楚地聽見秒針的跳動。
噠~噠~噠~
會議室大開了幾扇窗,風從外面吹進來,舒爽怡人。
在和調查組的談話中,王倩倩被問得潰不成軍,額角不禁沁出了汗。
“是誰安排你進五鋼廠?”
“你進五鋼廠有什么目的?”
“你并沒有資格申請宿舍。所以,你的住房資格是怎么來的?”
……
一連串的問題下來,王倩倩都只能用沉默應對。她心里明鏡似的。
很顯然,林志明是不能招出去的,更遑論鄧…….
扯出他們,大家一拍兩散,到時候,可就一點后路都沒有了。
“王倩倩,你這樣頑固抵抗是沒有用的!”中年男人拍桌大喝。
王倩倩強作鎮靜回答道:“給我三天時間考慮下。三天后,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調查組三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最后,中年男人對身側兩人點了下頭,似是拍板決定了什么。
“那好,我答應你,你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后,你要是再不老實交代,我們可就給你開公判大會了。”
最后一句話,中年男人說得語重心長。雖然是威脅的話,可卻分明說得像勸慰。這是他的一貫伎倆,不能一味地強硬逼問,有的時候,還需用一些感化的手段。
王倩倩可不想開公判大會。她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那玩意。多少硬骨頭的人都扛不住它,它能逼得人發瘋
“不行!我一定要想個辦法!”王倩倩暗暗地發誓。
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到了林蔓。但是很快的,她立刻打消了向林蔓求助的念頭。
告訴林蔓自己沒有參加招工考試,就無異于把自己的弱點拱手相送,王倩倩自認沒這么傻。
從會議室出來后,王倩倩徑直回了宿舍。孫主任通知她,在調查組弄清問題之前,就不要去上班了。
孫主任急著避而遠之的態度,讓王倩倩不禁在心里冷笑。
哼!這么快就急著撇清關系了?
很多人每到危機時刻,總能發揮出超乎平常的智慧。王倩倩就屬于這種人。她絞盡腦汁地想應對辦法,終于在三天臨近結束的最后一天,有了不錯的主意。
一大清早,王倩倩搭輪渡到了江南,又轉乘公共汽車去了市中心的電報大樓。
“是‘前線’文工團嗎?我找徐曼麗,對,徐老師。我是她女兒。”排了半小時的隊,王倩倩好不容易摸到電話。
聽筒里沉寂了十幾分鐘后,有女人在那頭不耐煩地說道:“不是讓你別來電話了?”
沖著電話筒,王倩倩小聲地說:“媽,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說著說著,王倩倩帶了哭腔,連抽帶泣地把事情原委說與了繼母徐曼麗。
對王倩倩的困境,徐曼麗無動于衷,聽到最后,只漠然地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和你爸都不會管。以前不是說好了?給你安排工作,是最后一次幫你。現在你自己沒本事,混不下去了,能怪誰?”
王倩倩深吸了口氣,抹干眼淚:“媽,你還記得嗎?這工作可是你托人給我安排的,不是我想要…….”
“你威脅我?”徐曼麗氣得拉高了音,搶斷道。
王倩倩笑:“我哪兒敢,再說了,就算捅出去,以我爸的位子,也沒人敢動你啊!”
徐曼麗冷哼:“你知道就好。”
“可是,”王倩倩話鋒一轉,唇角勾起一抹壞笑,“如果我招供的時候,不當心說了不該說的事,可怎么辦?”
“什么意思?”徐曼麗警惕起來。
王倩倩調笑:“比如你和李秘書那些事。對了,那叫什么,是不是叫搞破鞋?”
“你瘋了!胡說八道什么?”徐曼麗氣得炸了頭,恨不得立刻鉆到電話那頭扇王倩倩的耳光。
“沒錯,我確實在胡說八道。但是你想啊,如果我把故事編得繪聲繪色,還愿意親自指證你。到那時候,可未必會沒人相信!哦對了,除了你,我還可以給我爸也來段,更勁爆、更香艷的故事呢!”王倩倩繼續戲謔。
“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徐曼麗神情嚴肅。
“我不在乎!你給我記著,我要是不好過,你們兩個也都別想好過!”王倩倩發了狠,說得咬牙切齒。
徐曼麗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她的語氣和軟了下來:“你別急,我會讓你爸想辦法。”
王倩倩滿意地掛上電話,多年來積郁胸中的憤懣一朝吐出,她的心里前所未有的舒服。
走出電報大樓,王倩倩深吸了一口江南的空氣。
清新的空氣里,夾雜著桃花江上拂來的暖風。
電報大樓前,寬闊的馬路上冷冷清清。偶有一輛綠色吉普開來,徑直駛進路對面的灰色大樓里。
灰色大樓正門前有兩只石雕獅子,莊嚴肅穆,頗為氣派。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掛于門側,上書“江城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