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藍白相間的公共汽車拖著長長的辮子,靠向路邊。等在站牌下的人們清一色身穿藏藍色工人服。男的或戴粗黑框眼鏡,女的或留干練的齊肩短發。每人無不一臉菜色。待車子一停,他們紛紛涌進開啟的折疊門。瞬時間,本就擁擠不堪的“27路”車被塞得像沙丁魚罐頭。
中門緩緩打開,林蔓跳下了車。
將近傍晚,天空灰蒙蒙一片。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氣息,香煎小黃魚和炒青菜的香味夾雜其中。
站在“梧桐里”外,林蔓聽見弄堂中有各種喧嚷。炒勺翻打在鐵鍋里,孩子玩鬧的嬉笑,閑談的阿姨叔伯們操著一口吳儂軟語的上海話……
“今早供銷社有帶魚,一角昂尼一斤……”
“阿拉囡囡在紡織廠學徒,工資每個號頭(月)18塊……”
“27路”車前后門先后關上,慢悠悠地啟動,駛離了站牌。
林蔓快步走進“梧桐里”。
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婦正蹲在家門口淘米。米里有糠,她不得不瞇著眼睛細細地篩。
“阿婆,請問38號哪能(怎么)走?”林蔓嬌聲開口,眉眼帶笑。
“38號?儂尋撒寧啊(你找誰)?”阿婆抬起頭打量林蔓。
林蔓面容俏麗,眼睛彎起來像月牙,阿婆看了不禁心生好感。
“我找白秀萍。”林蔓回道。
“白秀萍?”阿婆倏地陰了臉,剛剛浮上嘴角的弧度頓時撇下,她低下了頭,冷冷地說道,“前頭走到底,再往右邊去。”
林蔓不明就里阿婆為什么突然態度大變。阿婆始終低著頭,再不理睬她。無奈,她只好悻悻地離開,照著阿婆所指的路,走向弄堂深處。
就在一天前,林蔓還是一個年過八十的老太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降臨。
一個記者好奇地問林蔓:“您寫了那么多年代,有沒有一個讓您特別心疼的人物?”
林蔓略想了片刻,回道:“《春田》里的炮灰秦峰。”
記者絞盡腦汁,想不起秦峰是誰。圍在林蔓床邊的一眾孝子賢孫們亦是一頭霧水。
林蔓繼續說道:“好端端的一個英朗俊杰,偏成了女主的備胎,男主成功路上的墊腳石。可惜,可惜……”
話未說完,林蔓一命嗚呼。
說不上過了多久,好似睡了一覺般,林蔓昏昏沉沉地醒來。周遭漆黑一片,她感到一陣涼意,于是深信已經身在豐都鬼城。現在,只等來索魂的黑白無常了……
“小同志,伽(這么)晚了,哪能還不回家啊?”
黑暗中,冷不防地傳來一句人聲。同一時間,一道慘白的光束照亮了林蔓的臉。
白光帶刺,林蔓本能地擋手遮眼。
光束盡頭站了三個男人,皆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各個身穿灰色工衣,胳膊上帶紅袖標。紅袖標上有黃字—聯防隊。
“阿拉單位今早加夜班,剛剛回來。”說了數十年的上海話,林蔓脫口而出。
三個男人面面對視,眼中的警惕卸下了大半。
“快點回去,”為首的男人沖林蔓說道,“像你這樣瞎轉轉,會被當成盲流抓起來。”
白色光束被收回了電筒,周遭又暗了下來,聯防隊繼續巡邏向別處。
林蔓驚覺不像入了鬼城。至少,剛才的那三個男人雖都面色蠟黃,痩得像竹竿,但態度還算和善,一點也沒有鬼的惡煞狠戾。再聯想到他們說的“盲流”,林蔓判斷,自己一定是穿越了。
“盲流”是上世紀特殊年代的產物。自1960年起,為了管制農村人口不大批涌入城市,國家發布了一道硬性指示,除非手拿介紹信或探親證明等材料,禁止任何外來人口入城。違反者,將以“盲流罪”被遣送回原籍。
為了不被聯防隊抓到,林蔓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待到天光放亮,才從陰暗里走出來。
周遭模糊朦朧的一切,漸漸明晰。
原來,她躲了一晚的地方是個封死的巷子。
巷子外有條狹窄的街道。街道上,偶有早班的公交車駛過。道路兩邊各有排三層樓的鋪子。鋪子上大多掛白底紅字的招牌。牌子上有的寫“四新國營飯店”,有的寫“人民理發店”。
街角上的一家紅木門框的“上海市虹口第二糧店”外排了長長的人龍。今天是憑票買油的日子。
林蔓踱步街上,希望找到一個象征當前年份的標示。
掃街人手持笤帚沿街清掃。一張廢報紙隨著她劃向街邊的笤帚飄向林蔓腳邊。
林蔓撿起報紙。
報紙上的日期:1962年6月2日。頭條:雙楓鎮附近九元山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已造成20死……
看清了報上的內容,林蔓的腦袋轟然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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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楓鎮本該是個不存在的鎮子。它只出現在林蔓的《春田》里。而九元山的交通事故,更是虛構,它是林蔓為了讓男女主出場而編造出的情節。
由此,林蔓確定,自己是穿進了《春田》里。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火紅的光耀亮了整條街。商鋪櫥窗的玻璃倒映出林蔓的身影。只十七八歲的年紀,頭扎利落的馬尾辮,一身白襯衫灰褲子,肩上挎了一個軍綠色布包。
林蔓7歲的時候,也曾穿過這樣一套衣服。那是在照相館里,她想穿漢服,母親非要給她一套年代感十足的白衣灰褲。她沒有反駁的余地。母親一個耳光扇來,她乖乖地站到了相機前。洗出來的相片里,她臉上母親的手印格外顯眼。
在林蔓的記憶中,母親是個特別要強的女人,對于她這個獨生女,有著近乎于病態的控制欲。
10歲的時候,母親認為林蔓有畫畫的天分,應該在上面發展。林蔓對畫畫沒特別的興趣,只想多有些空余時間類似“如何成為百萬富翁”的書籍。母親自是不會依從林蔓的想法。一頓慘叫連天的胖揍下來,林蔓紅了眼眶,嚎哭著抱起了畫板。
18歲的時候,林蔓考美術學院失敗,不得不參加高考,另擇一所大學。在志愿表上,她一筆一畫地寫上了“財經大學,市場營銷系”。當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興奮地告知母親。
母親冷眼看她,說道:“今年別念了,你復讀一年,改報中文系。將來你要做個作家。這是你媽我一直沒實現的夢想。”
“我不要做作家,我只想賺錢,”林蔓竭力抗爭,喊出了隱藏心底的夢想,“我對寫沒興趣,只想做生意!”
啪!
一個巴掌重重地甩來。林蔓被打得耳膜穿孔,不得不在病床上躺過了新生入學期。自此以后,她再不敢反抗母親了。
林蔓依從了母親的指示,報考中文系。后來,她又遵照母親的意思,畢業以后即開始寫。年近30歲時,她嫁給了母親精心挑選出來的男人。一個中規中矩,每項條件都不錯,卻又無趣至極的男人。
林蔓的母親是個當之無愧的長壽老人,活過了100歲且仍身體硬朗。林蔓直到去世,都沒能擺脫她的控制。
望著櫥窗里宛如重生的自己,林蔓欣喜地意識到,在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中,她終于自由了。18歲的年紀,她有大把的選擇機會,可以如她一直夢想的那樣賺很多很多錢,干一番事業。如果另有閑暇時間,她還可以順手搭救那個炮灰秦峰。
一想到這里,林蔓的思緒又回到了眼前。
現在,身無分文倒是其次,最棘手的事莫過于身份問題。作為一個憑空多出來的人,無異于一個黑戶。而在特殊年代中,黑戶可不容易蒙混過去。那是會被當成盲流,甚至被認定成特務!
從上午到下午,林蔓坐在路邊,苦苦地思索。終于,她想到了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
向人問了“梧桐里”的去法后,林蔓跳上了“27”路車。趁著人多雜亂,到站時,她急急地沖下車。
“同志,你的票呢?同志!”售票員坐在中門窗邊,沖著林蔓的背影大喊。
林蔓跑得快,逃過了售票員的追問。
依著阿婆的指示,林蔓走到了弄堂盡頭,又轉向左,站到了38號門前。天完全黑了。38號木門的黑漆早已斑駁了大半,破舊不堪。細看門的表面,上頭有好幾道讓人無法直視的裂痕。
咚咚咚……咚咚咚……
林蔓敲響了門。
“尋撒寧啊(找誰啊)?”門后傳來一句好聽的女人聲音。溫雅秀氣,雖然聽來蒼老了,卻仍魅力磁性十足。
林蔓駐足不語,靜等門后的人現身。
門“吱呀呀”地打開。開門的人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她看來60歲上下,身上打了補丁的灰衣服盡管破舊,但卻很干凈。說不上這衣服被洗了多少次,竟將深灰色洗成了近乎白色的淺灰。
沖著門后的上海阿婆,林蔓甜甜地喚了一聲道:“外婆,我是小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