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儂精米哪能賣法(怎么賣)?”瓜子臉女人壓低了聲音,警惕地問。
林蔓伸手進肩上背的布包,掏出了一小把米:“2塊一斤,但要搭票,糧票、布票、工業券都行?!?
在六十年代,飯店里吃飯要糧票,買家具鍋碗瓢盆要工業券,就連買盒火柴都要憑火柴票。林蔓不缺糧食,單單缺票。
“呦,伽(這么)漂亮的大米?!惫献幽樑搜鄯帕凉?。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的米了。晶瑩白潤,透著米香。糧店里的米大多摻了糠,哪怕是黑市上難得一見的精米,也都是沉得發霉的碎米,而且價格貴得要命,起價5塊一斤,和這個根本不能比。
“你該清楚,這樣的米,可有錢也難買到。”林蔓揣了米回布包。剛剛取出來的一袋米,她已放回了棺材。未免被不懷好意的人舉報,她只帶了一小把米在身上。
“2塊昂尼,還是有點貴?。 迸嗣媛峨y色。她和愛人的工資雖然不低,但家里足有7口人,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個老人和三個孩子。如果不是婆婆病了,想□□米熬的粥,她一定還是買糧店兩角一斤的粗米。更何況,還要票……
林蔓看女人猶豫,便降低了些價錢:“那我給你一塊一斤的價錢,票嘛,你看著給,布票糖票都行?!?
“你說真的?”女人激動地問。一塊一斤尚好的精米,這可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便宜價。她不是不知道細米的精貴。多少有門路的人家都弄不到。至于票嘛!反正家里最近不添衣服大件,倒是可以拿布票工業券出去。
林蔓點了下頭,回答道:“不過有個條件,你要一次性多幫找些買家。我給他們1塊3一斤。”
“行!你跟我走!”女人轉身就往街對面去,林蔓緊跟在她的身后。
兩人過了幾條馬路,又穿出了幾條弄堂。最后,她們站停在了一棟白樓外。白樓的大門有各色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一塊碩大的牌子掛于門上。牌子上的紅字赫然寫著“第七人民醫院”。
“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叫人?!迸税蚜致I進了一間房。房里三面墻皆靠著架子,架子上堆滿了醫用器材。整個房間里和外面的廊道中一樣,都充盈著一股濃濃的消毒水氣味。
不多一會兒,好多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們涌了進來。為首的主治大夫問林蔓:“小姑娘,這樣的米你有多少?!?
醫院雖然工資待遇不低,可奈何架不住每家人口多。再加上凡物憑票供應有限,尤其是像精米一類的細糧,更是幾個月都見不到一次。
跑去告知大家有精米買的女人叫劉月華,是內科的副主任大夫。大家聽了劉月華說的價錢,無不搖頭擺手地不相信。但當劉月華說人已經帶來了,就在庫房里,大家立時激動了起來,一窩蜂地涌了去。
難道是真的?那可是精米!無論如何,得想法弄些回去改善下伙食。
“還有一些,不過也不多了。你們想要多少,報個數給我。大家確認了下來,我好回去湊湊?!绷致钪锵橘F的道理。越是造成手上不多的假象,越能盡快出手。
“我要五斤?!眲⒃氯A搶先說道,生怕講得晚了,會輪不到份。
主任大夫盤算了下林蔓開的價錢。1塊3一斤,可比黑市上便宜不少。再加上,還是頂好的精米。
“我家人口多,來個十斤!”主任大夫沉聲說道。他看林蔓身材偏瘦,不由得有些擔心。那么多的米,這姑娘一個人就能搬來?
主任大夫一起了頭,后面要糧的人就接踵而至。三斤五斤十斤,林蔓借了紙筆,一一地記下,在心里不斷地估算著總數。有人沒有布票,想用副食品票換。有人實在湊不出糧票,想用過節時存的糕點票鞋票換。對此,林蔓都來者不拒。
不多一會兒,林蔓的紙上被小數字填得滿滿登登。
“就這些!再多我也沒有了?!绷致袅艘话爰Z食自用。她向眾人打了個招呼,說要去搬糧食。糧食就在附近,要不了半小時就能回來。
“下次進來,從后門走,那里沒什么人進出。”主任大夫叮囑林蔓的同時,示意劉月華去后面等著給林蔓開門。大家都心知肚明,買賣糧食一事絕不能聲張,萬一被不懷好意的人舉報了,每個人可都得被扣上投機倒把的“帽子”。
“該不會有什么問題?這么好的米賣這么便宜?!辈恢裁磿r候,人群里站了個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男人。他梳分頭,三角眼,嘴唇發青。對林蔓,他冷笑地發出了質疑。
“老吳,人家小姑娘可沒讓我們先付錢。哪里像你介紹的人一樣不老實?!眲⒃氯A不悅,質疑她帶來的人,不就是懷疑她嗎?她可不吃啞巴虧,非要辯白個清楚。
“放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不會占你們半點便宜?!绷致灰詾橐饫蠀堑牟录?,輕笑地轉身出門。
庫房里的人散了。所有人都回去籌錢籌票。沒有一個人附和老吳的話。從他的身邊擦過時,大家看也不看他一眼。
老吳不屑地撇了下嘴。他也曾帶賣糧的人來過醫院。那人答應了每多一個人買,就會補給他一些回扣。可誰承想,來人竟要了定金后就了無音訊,再沒出現。
因為是街上認識的人,他連找都沒處去找。好在院里人被騙的不多,大家只好自認倒霉。又看在都是同事的份上,沒有人要他賠錢。可是,他的名聲也毀了。曾不止一次,他聽見有人暗說他一定從中得了好處。
望著林蔓離去的背影,老吳暗啐了一口。哼!這說不定也是個小騙子。
林蔓走出醫院后,迅速尋了個無人的隱蔽處。閉上眼,她從棺材里取出了半數的精米。米袋上沒有字,剛好可以讓她蒙混過關。
左手拎一袋米,背上再背一袋米,林蔓兩袋兩袋地搬至了醫院后門。劉月華和主任大夫站在門口放風。待到最后,他們一起將米運至庫房。湊好了錢票的人早已等在里面,林蔓剛一進去,就有人迫不及待塞錢票給她,催她趕快稱米。
醫院里稱藥劑的大秤派上了用場。林蔓用它開始為眾大夫護士們稱米。一兩不少,若多了零頭就大方地拉掉。
“小同志,副食品票可以嗎?”“可以?!?
“我這里還有張衣著購買票,你能用它去新世界買件衣服,可以多加點米嗎?”“沒問題?!?
“哎呦,小同志,我這是鐵鍋票,你看好不好……””好啊好啊,拿好,這是你的五斤精米?!?
庫房里人頭攢動,熱鬧過發肉日的糧油店。老吳看傻了眼。尤其是當林蔓打開米袋,向眾人展示袋里白花花的精米時,他后悔了。
為了不參加人情來往應酬,老吳身上的錢從不會超過五角。這樣,萬一碰上什么事,他只有這些錢,旁人也沒法多說什么。他捂了捂癟著的錢袋,懊惱該多帶些錢出來多好,一塊三一斤的精米啊,回去可以蒸一鍋久違的栗子飯。
林蔓的米袋終是見了底,還剩下一斤不到。該買的人都買了,沒有買的人,也都拿不出半點錢和票了。
“小同志,現在也沒人要了,剩下的這些,你就三角錢全給我!”話一出口,老吳覺得價開高了。都沒有人買了,多少錢都是賣,一角錢也行??!
“剩下的不賣,我自己留著吃。”林蔓不客氣地說道。她可記得老吳之前的嘴臉。哪怕隨便送了給人,她也不愿讓這男人占到半分便宜。
“燙頭發的介紹信你要不要?”劉月華拉了林蔓到一邊,低聲說道。
“燙頭發?”林蔓狐疑,文工團才能開燙頭發的介紹信,難道醫院也有這樣的演出組織?
劉月華解釋道:“我有個部隊文工團的親戚,前些日子托她開了燙頭的介紹信,還沒用。我把它送你,你把剩下的米給我怎么樣?”
“好!”林蔓一口答應了下來。她正愁自己那一頭土氣的長發呢!可以改善它,她求之不得。
“你等著!”劉月華忙奔去了更衣室,取回介紹信給林蔓。
林蔓把剩下的米都給了劉月華。
老吳氣得臉綠了,卻也沒辦法。他眼睜睜地看著劉月華掃蕩了最后一點精米。并且,她竟然一分錢都沒花,只給了那小姑娘一張介紹信。真搞不懂女人,難道燙頭發比多吃一碗香噴噴的米飯還重要?
林蔓無暇顧及老吳的沮喪心情。告別了劉月華,她揣著288元巨款和一沓五顏六色的票證,跳上了恰好停在醫院門口的123路公交車,徑直往人民廣場去了。
安華理發店位于人民廣場附近,就坐落在新世界百貨商場樓下。它創立于1922年,是上海歷史最悠久的理發店之一。
林蔓推開了安華理發店的玻璃門。洗頭膏的香味撲面而來。空氣中,還充溢著一股燙頭發的蒸汽味。
安華理發店里,左右兩排的椅子上坐滿了人。每個人身后都有個穿白大褂的理發師傅。剪刀梳子吹風機在他們手中運用自如,好像魔術師一般,一個個當下最時興發型不知不覺間憑空誕生。
“同志,儂想剪個什么樣的頭型?”一個中年光頭師傅微笑地引林蔓進店。
坐在黑色皮質理發椅上,林蔓瞥了眼鏡子上方的紅色口號“為人民服務”。
“師傅,把我的頭發剪短,過肩就好。然后,”林蔓拿出了介紹信,輕笑道,“再燙個現在最時髦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