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行駛在寬敞的大道上, 柳璃怔怔地看著窗外的街景向后掠過,很陌生,卻又帶著一點點熟悉感, 有如昏昏沉沉看一場午后的電影, 分不清虛實。
到哪兒了?
收音機里傳出聽不懂卻很熟悉的地方方言, 她猛然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到G市了。
這一路上的行程很辛苦, 從美國A市到芝加哥、到上海、再抵達G市, 風塵仆仆,整整二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
她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勇氣。從小她就是一個路盲,最白癡的一次, 是在大學時居然在校園里迷了路,繞了兩個小時后才知道原來一直在女生宿舍樓后面的辦公樓繞圈圈, 后來跟著隔壁寢室的同學才回到宿舍。而這一次, 就這樣倉促地、毫無準備地回了中國, 站在完全陌生的G市土地上,有那么一瞬間, 她覺得再也沒有人為她領路,而所有的退路都被自己一刀切斷了。
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柳璃突然有些膽怯,遲疑著不敢下車。
“小姐,到了?!彼緳C提醒道。
“……哦?!被剡^神來, 她趕緊付了車費。
手上的行李不多, 只有一個小坤包和一個小行李箱, 柳璃心慌意亂地在公司大門邊站了兩分鐘, 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前臺小姐禮貌地喚住她:“您好, 請問您找哪位?”
她愣了一下,這么大一個公司, 她根本不知道程遠航的部門以及職位,怎么問才合適?不管了,徑直上前說:“您好,我找程遠航?!?
“請問是哪個部門的?”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個部門的,只知道他在這兒工作,你能幫我查一下嗎?”柳璃有些緊張地看著前臺。
前臺甜甜地笑,語氣卻公事公辦地冰冷,“對不起,我沒辦法幫您。”
柳璃急了,“你就幫我一下不行嗎?我是他……朋友,第一次來G市,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兒,臨走前也忘了他的手機號碼,我在這兒待不了多久,過幾天就要走了,麻煩你幫我查一查行不行?他的名字叫程遠航,路程的程,遙遠的遠……”
前臺小姐還是一臉難色,旁邊的另一個女孩卻“咦”了一聲,走過來問:“你找程遠航???他長什么樣子?”
“高高瘦瘦的,大概有這么高。”柳璃舉起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單眼皮,高鼻子,不太喜歡說話?!?
說完這句,她立即意識到,難道他還跟從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嗎?也許經過幾年的職場磨練,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程遠航了——所有的思緒全都在電光石火的一霎那,她沉默了一秒,接著往下說:“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沉,但是很好聽,喜歡穿牛仔褲,Nake運動鞋,笑容很燦爛,就像……冬天的陽光?!?
女孩“噗哧”一聲笑了,柳璃跟著彎了彎嘴角,心里卻莫名地狠狠痛了一下。很久沒有這樣形容過一個人的相貌,恍惚間,似乎看見十七歲的那個女孩子,在新年的第一天,為了十八歲的同桌嘴角的一個微笑而心跳不已。
而今,一晃十年。
女孩扭頭跟前臺小姐說話,聲音比較輕,柳璃聽不大清楚她們在說什么,只斷斷續續聽到,“……就是那個吧,挺高的……項目二部……程副經理啊……”
他在項目部?副經理?
一時間,壓在柳璃心頭的大石頭終于開始松動,她張了張嘴,旁邊的女孩已經笑瞇瞇地先開口問:“你是他什么人?”
“……同學,高中同學?!?
有兩位客人站在柳璃身后,大概等得不耐煩,繞過她拿起接待臺上的本子簽名,女孩趕緊指了指臺子的另一邊,示意柳璃到旁邊談。
“你是他高中同學?”女孩壓低聲音說,“你也是H省的?”
柳璃笑笑,“Z市。”
“哦,我們算半個老鄉,”女孩笑嘻嘻地跟她套近乎,“我是Y市的。你今天來得不巧,程遠航出差去了。”
“……出差了?”
女孩抬起手腕,看了看系在上面碩大無比的電子表,“讓我看看……他要下個星期一才能回公司?!币娏Р惶靼椎臉幼樱忉尩?,“今天是星期五,周六周日不上班,他應該出差完了就回家,要不你去他家看看吧?!?
“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柳璃局促地說,“手機號碼也沒有,你能不能告訴我?”
“你不知道?”女孩張大嘴巴。
“不好意思,出來得太急,忘了寫下來?!?
看柳璃的模樣不像壞人,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會兒才說:“他家在××花園小區,不過我沒去過,你要是有時間就自己去找找吧。手機號碼呢,不能告訴你?!?
柳璃理解地點點頭,“謝謝你。你跟他很熟嗎?”
“是老鄉啊,當然熟。”女孩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柳璃淡淡一笑,“我姓侯。真的很謝謝你,我先走了?!?
出租車在市內七拐八拐,用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將柳璃送到目的地,的士費自然不便宜,也不知道司機有沒有故意繞彎路,她管不了那么多,抽出兩張票子付了車費。
小區門口的傳達室里坐著一位老大爺,她上前詢問,又將程遠航的外貌仔仔細細描述了一遍,得到一通模棱兩可的回答。老大爺的話里帶著明顯的地方口音,柳璃聽不大明白,只知道最后終于能確認,的確有這么一個人住在這個小區。
主人不在家,老大爺自然不肯放她進去,她只好找了附近一家小旅館,將隨身的行李箱放進房間,然后走出門去。
G市的夜晚很熱鬧,路上行人特別多,游玩的、吃夜宵的,大人小孩滿街都是,路邊的一家音像店正在播放流行歌曲,激揚的音樂聲飄得很遠。柳璃對眼前美麗的夜景視而不見,一直走到××小區的馬路對面,盯著那道自動大門出神。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連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一個有夫之婦,扔下丈夫從美國追到中國,只是為了見從前的戀人一面,這樣的舉動,以前只在電視劇里看到過,沒想到現在居然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多么荒謬的一幕!
真的很荒謬。
可是,現在的她如同著了魔一般,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在狂妄地叫囂:見他!見他??!見他!??!仿佛只要見一面,就能將所有的渴望和怨恨一筆勾銷。
一夜無眠。
盡管精神疲憊得仿佛隨時都能倒下,柳璃還是打起精神早早起床,勉強在前臺吃了一碗粥,一步一步踱到小區門口。
太陽很烈,從東邊慢慢移到頭頂,再往西邊移去。
應該是下午了吧?柳璃暈暈乎乎地想。抬起頭看天,本來是晴空萬里,現在一朵烏云飄在上空,看樣子好像要下雨了,她挪到門口右側的花壇旁邊坐下,身后是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如果真的下雨,應該能躲避片刻,實在不行的話就去傳達室坐坐吧。
一輛深藍色的小車慢慢駛近,小區的自動門開了,車子慢慢開進去,在露天的停車位上停好,接著從駕駛室里鉆出一個男子。
柳璃的心猛地一跳,立即站起身,隔著鐵欄桿的圍墻向里張望——
是他,程遠航!
他一點兒也沒有變,仍舊是高高瘦瘦的個子,明亮的雙眼、高挺的鼻子,穿著白襯衫和淺藍色的牛仔褲,唇邊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歲月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仍然是十年前那個令她心動不已的少年。
“程——”
低低的呼喊卡在喉嚨里。
不遠處,程遠航打開后座的車門,車里鉆出一個身著連衣裙的女子,肚子圓滾滾的,一手撐著后腰。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大肚皮,微微俯身笑著跟她說了些什么,女子也抿著嘴笑。
柳璃轉過身背對著他們,無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站在這個以炎熱著稱的城市,她突然感覺到寒流洶涌席卷而來,迅速平息了身體里某個狂熱跳動的地方,然后將它凍得嚴嚴實實。
他很好,他很好。
這樣就夠了。
細小的雨絲從頭頂飄下來,一切都像電視劇里演的,應景得分外煽情。接著,雨絲變成雨點,一滴一滴落在塵土里,空氣中漂浮著一股土腥味,讓她的喉頭一陣陣發緊,似乎想哭,偏又流不出眼淚。
挎包里傳出音樂聲,柳璃抖著手掏出手機,聽到對方的聲音,遙遠得像從天際傳來:“璃璃,你在哪兒?”
“……我在G市。”
“我在上海,剛下了飛機?;貋戆闪Я?,我愛你?!?
臉上涼颼颼的,不知道是不是雨水粘在上面,她飛快地回頭望了一眼,看見程遠航手里多了一把傘,正側頭跟女子說話,手還環在她的腰上。柳璃望過去的時候,女子正好看過來,視線隔著朦朧的雨幕撞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柳璃彎下腰,心臟的位置傳來沉重的鈍痛感,像被錘子一下一下死命捶著,痛得似乎不能忍受,可是痛極之后,卻又帶著一絲絲麻木的釋然。
淚水終于從眼眶中滾落下來,合著雨水流進嘴里,咸咸的,苦苦的。
她把手機緊緊貼在耳邊,泣不成聲:“……你等我,我回來?!?
往事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里閃過,初次的心動、大雪天的熱吻、烙在心上的誓言、半途而廢的第一次、玻璃窗戶上的兩顆心、說不出口的“我愛你”、激烈的爭吵、無可奈何的分手、放不開的糾纏、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
從一九九七年到二零零七年,十年,仿佛走了一世。
而這一世,木已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