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居?那是什么地方?”
沉新笑著挑了挑眉:“我的居所。怎么樣,這名兒好聽吧?是不是頗有寓意?”
“是啊,真是好聽。”我想了想,沖他甜甜一笑,“半日居,只有半天的安寧,余下的全是雞飛狗跳。神君對自己的性子當真是摸得通透無比,聽碧佩服。”
“半天的安寧?”他眉峰一挑。
“有什么問題嗎?”
他低眉一笑:“聽碧,是哪位厲害的教書先生告訴你,居所等同于安寧的?”
呃,這個……
我冷不防被他問住,有些卡殼,但我是誰?我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龍族六公主,怎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被難住,當下眼珠一轉,就想到了一個解釋。
“這個么,自然是一位頂頂厲害的神尊告訴我的。”我笑道,“居者,閑居也,這閑之一字,其中就有安寧之意。閑為安,居為閑,這半日居,可不就是半日安么?”
“喲,六公主不過在他人的記憶中待了片刻,就已經能夠出口成章了,在下佩服,佩服。”
我抿嘴一笑:“不敢當不敢當。”
“不僅是出口成章,”沉新一頓,又閑閑笑開,“就連胡扯的功夫也見長了。”
我笑:“我這不是學了神君么,我胡扯功夫厲害,可是全憑了神君啊。”
“哦?”他感興趣地挑高了眉,“這么說,我還要收拜師費了?”
“神君如此寬宏大量,想必不會跟聽碧一小小神女計較吧?”
“沒呢。”他還真朝著我伸出了手,嘖了一聲道,“我最近正缺銀子,還想著要怎么度過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呢,你就送上了門來。看來,老天爺還是挺眷顧我的。”
我原本不想理會他的油嘴滑舌,但是轉念一想,不能在這個時候落了下風,遂沖著他燦爛一笑:“我可以給你銀子。”
“喲呵,你還真轉性了?”
“但是,”我話鋒一轉,繼續甜笑道,“我身上可沒那么多錢,你要銀子,我帶你去龍宮向我爹爹要去。”
“那還是算了吧。”他果然如我所料地收回了手,“我去龍宮是為了賠罪的,可不是去拿銀子的。”
“哼,算你識趣!”他收回手了,那就該換我朝他伸手了。“拿來!”
沉新一愣,定定看著我伸出去的手,面上的神情還真像那么一回事:“拿什么?”
“別裝蒜,三表姐寫給你的信呢?”生怕他又事到臨頭反悔,我忙道,“你答應過要給我看的,可別出爾反爾啊。”
“先別急。”他看我一眼,“你先告訴我……洛玄和周姑娘,怎么樣了?”
我一愣。
洛玄……
周言……
我的眼前是點點落下的細雪和沉新,神思恍惚間,眼前的景象就一陣斗轉星移,片片雪花紛紛揚揚地旋轉飄落,落在那周言身上,落在洛玄身上,落在長冥的刀鞘之上。
洛玄神情空洞地抱著長冥,對我在木然地說著些什么;周言眼中含淚地傾身抱住洛玄,而后漸漸變得透明的身軀;那一把鋒利精致的匕首刺入洛玄的胸膛,二人的血混在一處滴落在地,在雪上蜿蜒出一個艷麗的圖案……
種種情景,我都還歷歷在目。
——無論窮盡天涯海角還是黃泉碧落,我都要找到她。這一次……我不會再丟了她。
“他們……”我咬了咬唇,不知道該怎么說,“周姑娘她……”
“她死了?”
我“啊?”了一聲,抬頭看向沉新。
沉新淡然一笑:“蒼穹清氣滌蕩,對妖氣本來就有克制的作用。周姑娘雖然有三萬年的修為,但她并不懂修煉法門,實際的道行最多只有三萬年的一半,加之她枯等了洛玄三萬年,本身就不夠心志堅定,又沾有人命,之于蒼穹來說,她就是屬于應當被除去的那一類。”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有些寂寥地道:“她的周身妖氣都散得差不多了,又無*可以傍身,神散魂滅是遲早的事。”
聽聞此言,我心里升起一股奇異之感。
原來他早就知道周言的結局,那為什么還死活要我留下來看著他們二人?
他……在打著什么主意?
“不過,比起周姑娘,我更在意洛玄的反應。”見我不說話,沉新就又道,“他為鬼將,又有長冥,雖然此番出世并沒有戰鬼跟隨著他,但難保他不會回頭把它們給招出來。常清并沒有把他拘住,想必天兵天將到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蒼穹。周言死后,他什么反應?”
“他不相信周言已經死了。”我輕聲道,“我也……也不忍心告訴他事實,騙了他,說周言還活著。所以……他就離開了,他說他要去找周言。”
“是嗎?”沉新輕嘆一聲,“依他的性子,也不奇怪。”
“……沉新。”
“嗯?”
“你說,他們還有再相見的可能嗎?”我抬頭看他,抱有一線希望地問道,“天帝不是常說,道為一,精誠九十九,是為百嗎?你說,若是洛玄做到了那九十九,天道會不會對他們網開一面?”
洛玄和周言的結局太過慘烈,三萬年前他二人雖然陰陽兩隔,但到底還留有一線希望。不像現在,周言神散魂滅,永遠消散于天地間,就算洛玄窮盡黃泉下碧落,也不可能再找到她。
說我同情心泛濫也好,站著說話不腰疼也好,想起周言消失前那一個蒼白透明的笑容,想起洛玄對我說要去找她時面上空洞麻木的神情,我心中就泛起一陣酸澀。
我不知道洛玄心里是不是清楚周言已經永遠消失了,只是他不敢相信,所以在自欺欺人;又或許他是真的認為周言沒有死,真心地想要去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但是周言死了,無論洛玄再怎么找,再怎么黃泉碧落地年復一年,他也永遠不會找到她。
接受心愛的人已經死去,或是去找一個永遠也不會再出現的人,這兩種結局,也不知道是哪一種更令人絕望。
沉新看向我,眼中水光瀲滟,眉目間有幾分溫和。
他淺淺逸出一聲嘆息,閉目道:“精誠九十九,我信洛玄能夠做到,可是只有這些還不足夠。為百者,缺一不可,那為一的道,去哪里找?”
我沒說話。
頓了頓,他又道:“聽碧,我知道你不忍心看到這樣的結局,但是周言已死,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算她還剩一絲殘魂,我幫她聚魂成功,她也不再是原先的那個周言了。”
“我知道。”我低聲說道,明知道這是天意,是已經注定的結局,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心里難過。“可是我也不忍心洛玄就這么沒有結局地找下去,天地何其蒼茫,他孤身一個人尋找著那個再也不可能出現的人,未免也……太可憐了。”
話音剛落,我的頭頂上就覆上了一層溫和的暖意,沉新安慰地摸了摸我的頭:“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這就是他們的結局,誰也奈何不得。是甜是苦,也只有他們自己知曉。”
“我只是覺得造化弄人,”我低聲道,“蘇晉對洛玄說過,只要過了三萬年,他就會記起這所有的一切,如果……如果我們去得晚一點,他是不是就能自己恢復記憶,去找周言了?”
頭頂上傳來一聲低嘆:“聽碧,你知不知道洛玄是怎么失憶的?”
我搖搖頭。
“蘇晉并非簡單直接地封了他的記憶,而是用一種特殊的法術篡改了他的記憶,簡單來說,就是把他記憶中的周姑娘盡數換成了君姑娘,有些矛盾的地方則用虛假的記憶來掩蓋,真假混合,虛實難分。若有人想要硬破此法,由于分不清哪段是真哪段是假,極有可能兩敗俱傷,到時洛玄也會因為真假難辨的記憶而走火入魔。只有進入他的心中,誘使他自己想起這一段記憶,才是最穩妥最有效的方法。所以,解開此術,只能用五名香一法。”
我一愣:“可是……深淵中只有返魂香,它雖與五名香同源,卻不盡相同,而且洛玄也不可能知道這個法子的。”
“所以,這是天命。”沉新闔目,長出了一口氣。“若是沒有周姑娘來找我告知洛玄所在之地,我就不會帶著你去深淵,也就不會遇到他,更加不會為了得到四方玉璽而助他恢復記憶。因果輪回,循環往復,這一切,冥冥中早已注定。”
“這是……天道?”
“是。”
“天道……”
我作為神女,偶爾也有下凡的時候,見過的生離死別也不在少數。不說其他,就說最近的凝木一事,我就是親眼看著她的消散和楊煜的死亡,當時我也曾唏噓過,但也沒有像現在這么難過。究其原因,或許是我知道凝木和楊煜注定沒有結局,凝木的死亡對她自己來說或許也是一種解脫,而洛玄和周言在相隔三萬年后的再遇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以天人永隔為結局,一對有情人,到頭來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局,難免叫人唏噓。
他們初遇時光陰正好,偏偏少年紅/袖佳人,長刀開路茶香彌漫,柳絮紛飛紅/袖添香,將軍冷面公主笑言,多么般配的一對。到頭來卻是一個成了妖,神散魂滅,一個消耗著他的漫長生命,去尋找一個再也找不到的人。
他們的相遇與相交,就有如漫漫長夜中絢爛炸開的煙火,美輪美奐,艷麗無比,只是煙火散去,留下的仍然是寂靜的冷夜,除卻灰燼,什么都不曾留下。
這樣的結局,我曾經預料到過,只是眼看著它真的發生了,我卻有些接受不了。
似乎將軍公主,就合該擁有一個美滿幸福的結局,其它的,都不該發生。
我正亂糟糟地想著洛玄和周言的事,沉新卻斜靠在門邊,沉寂半晌,方喚了我一聲:“聽碧。”
“嗯?”我抬頭。
他伸手摸了摸鼻尖,似乎有些尷尬和不知從何說起的猶豫:“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瞥我一眼,語氣間帶著幾分莫名的味道。“你也曾經深愛過一個人,但是你和洛玄一樣,失憶了,忘記了那個人。你……會和洛玄一樣,再喜歡上另外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識地呆愣道:“你是說洛玄后來喜歡上君姑娘了嗎?不喜歡周言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慌忙擺手,“洛玄心中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就是問一問你,若你有朝一日碰上了洛玄那樣的狀況,你會和他一樣,完全地忘記原先深愛著的那個人,轉而喜歡另外一人么?”
這個問題……
我仔細想了想,最終還是在沉新有些情緒莫名的目光下搖了搖頭,雙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深愛過一個人呢。”
“這樣啊……”他輕應了一聲,將視線移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之上,若有所思。
不知怎么的,看著他神情莫測的側顏,我的心竟有些說不出來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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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這個了。”許是想到了洛玄和周言,所以我的情緒也跟著怪異了起來,再這樣繼續下去可不好。因此我理了理思緒,平復了一下心境,對著沉新伸出了手。
沉新眼珠一轉,“什么?”
“什么什么,三表姐的信。現在總可以給我了吧?你可別又冒出什么其他的問題了。”
他似有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我像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嗎?”
我笑了:“你不像嗎?”
“不像啊。”他笑了笑,從懷中摸出那封信,卻沒有急著給我,而是先打開了信封,從里面抽出了一張才遞給我。“喏,拿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