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廷想畢,剩下的酒菜也不再吃了,叫過小二算了帳,他便急匆匆的趕回了家,將今天的“靈感”整理出來,又查了一些書,直到半夜方才歇息。
睡夢中,寶廷似乎夢見了林義哲和他的妻兒老小們披枷戴鎖前往菜市口的情景……
第二天一早,寶廷早早的冠帶整齊,按照昨晚想了一夜的方略,前往慧妃的父親國丈鳳秀府中拜見。
作為國丈,鳳秀和皇后阿魯特氏的父親承恩公崇綺一樣,行事從不張揚,是以門房在見了寶廷之后,立刻便去通報,鳳秀正衣冠親自出迎,將寶廷迎進府內。
但是沒過多久,寶廷便氣沖沖的從鳳秀府中出來了,氣哼哼的上了轎子,而門房也不似剛才的那般客氣,在寶廷出了門的一瞬間,“咣”的一聲,重重的關上了大門。
“我好心前來告訴你!你竟如此對我!哼!女兒著了那姓林的妖人的道兒還不相信,等著大禍臨頭吧!”
寶廷坐在轎子里,恨恨的罵了一句。
“大人,回府么?”一位親隨在轎外問道。
“不,去承恩公府!”寶廷大聲道。
聽到寶廷要去另一位國丈——阿魯特皇后的父親崇綺的府上,親隨和仆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趕緊的!快走啊!”寶廷在轎子里大叫。
親隨和仆人們應了一聲,轎夫抬起了轎子,快步向前走去。
而寶廷不知道的是,差不多與此同時,鳳秀來到書房,擬起了奏稿來。可能是因為過于憤怒的關系,他的手竟然顫抖起來。
也是在這時,鳳秀府的后門,一名仆人快步趨出,急急的上了馬車。直奔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不多時,寶廷便來到了承恩公府,崇綺聽說寶廷來拜,不免有些奇怪。因為寶廷雖是宗室,但平日里卻和自己并無交集,這一次忽然上門。崇綺的心里不知怎么,竟然有一絲不安。
崇綺換過衣冠,便來到了客廳和寶廷相見,二人見面,自不免寒暄客套一番,然后寶廷便迫不及待的切入到了“正題”當中。
“我今日前來。是有一要事,想要說與崇公知道。”寶廷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睛掃了一下周圍侍立著的仆人們。
崇綺見到寶廷的眼神,心中更是驚疑,他隨即揮了揮手,仆人們依次退下。很快客廳當中只剩下他們二人。
“竹坡有何要事相告?”崇綺問道。
“崇公,自大行皇帝龍馭上賓。崇公可進宮探望過孝哲毅皇后?”寶廷神秘兮兮的問了一句。
孝哲毅皇后便是已經故去的同治皇帝的皇后阿魯特?寶音,在慈安太后和慈禧太后及恭親王等重臣商議迎立醇親王的兒子載湉為嗣皇帝后,阿魯特皇后地位尷尬,加之悲痛過度,一度曾有輕生之念,慈禧太后為了安慰她,表示她的皇后之位仍然不變,而且在朝臣的建議之下,給了她“孝哲毅”皇后的尊號,以示尊崇。是以朝臣現在說到她。都稱她為“孝哲毅皇后”。
聽到寶廷這沒頭沒腦的一問,崇綺更加的奇怪了,他略一思忖,答道:“自大行皇帝去后,崇某曾進宮探望過幾次孝哲毅皇后。一切都很好。西佛爺為防她悲傷過度,將她移到了‘天地一家春’居住,隨時照應。皇太后的恩典,崇某闔家上下,萬分感念。”
“這么說,孝哲毅皇后和西佛爺現下已無芥蒂了?”寶廷又問道。
“自孝毅哲皇后入宮,西佛爺待她有如親女,時時看顧于她,這一次又給加了尊號,萬般恩寵,何來芥蒂之說?”聽了寶廷的這句問話,崇綺心中不悅,但并沒有立即發作。
“呵呵,我聽說孝哲毅皇后甫入宮時,似與西佛爺不睦,言語多有沖撞呢。”寶廷笑了笑,說道。
“竹坡今天來,到底所為何事,還請明言。”崇綺聽了寶廷的話,心中愈發不滿,說話的音調也有些變了。
“我記得孝哲毅皇后初時和西佛爺不睦,和慧妃也多有沖突,此是宮中不宣之秘,崇公不必否認。”寶廷擺了擺手,說道,“如今孝哲毅皇后得西佛爺恩寵,也是實情,我非是想要說這些故事,而是想要提醒崇公,這當中不為人所知之事。”
“這當中有何事不為人知?”崇綺哼了一聲,問道。
“孝哲毅皇后與西佛爺本來不睦,而在大行皇帝接見林義哲時,孝哲毅皇后隨同大行皇帝聽了那林義哲幾句胡話,便突然轉了性,不但向西佛爺痛哭悔過,且還向慧妃認了錯,并從此轉性,再無忤逆之事,這當中的怪異之處不知崇公想過沒有?”寶廷一邊說著,一邊緊盯著崇綺的臉,仔細觀察著崇綺的表情。
“孝哲毅皇后為我一小撫養成人,她的性情,我再熟悉不過,向西佛爺悔過自新,乃是孝感天性,何來怪異之處?”崇綺有些惱火地反問道。
“呵呵,崇公此言差矣!孝哲毅皇后,乃是中了那林義哲的妖術!”寶廷大聲道。
“你說什么?妖術?”崇綺緊盯著寶廷,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在看一個瘋子。
“正是!”寶廷肯定地點了點頭,“我現在便能咬定,他林義哲對孝哲毅皇后和慧妃,施了那攝魂妖術!”
“攝魂妖術?”崇綺勃然變色,猛然起身道,“你胡說些甚么?”
“我說,那林義哲對對孝哲毅皇后和慧妃,施了攝魂妖術!”寶廷沉聲道,“崇公不會連這攝魂妖術都沒聽說過吧?”
“崇某孤陋寡聞,確是沒聽說過!”崇綺怒道,“你是昏了頭,還是喝多了?跑來崇某面前胡言亂語?”
“我適才所言,絕不是胡言亂語!”寶廷道,“崇公是飽學之士。乾隆三十三年妖人以攝魂術作亂之故事,崇公難道一點兒都不曾聽說?”
聽到寶廷竟然說起乾隆年間發生的席卷全國的因攝魂案引起的大恐慌,崇綺的臉色一時間變得鐵青。
那一次的民間妖術大恐慌正值大清帝國統治的巔峰時期,豐功盛德的乾隆朝盛世,二十五歲承大統的乾隆皇帝御宇第三十三年。其治下帝國。正是經濟生氣勃勃,人口快速增長之時期。在江南,這個中國歷來最繁華的地區更尤為如此。攝魂事件正是在這片區域醞釀成一場曼延至全國性的案件。
和后世的人們堅信科學一般無二,當時的人們相信,人的靈魂與軀體是可相分離的,若對著從某個人身上的物體(如發辮梢等實物)念咒之類的妖術。便可掌握別人的魂。通過施展這類的妖術,施行妖術的人便可實現自己的某些目的。無疑,民眾對這種“攝魂術”有著極大的危險恐懼感。這種恐懼感即在偶然出現的幾個“普通”案件后,慢慢的演變成了對妖術的大恐慌。晦暗不明的威脅影響著民眾的日常生活。
當時據稱,術士們通過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發或衣物,便可使他發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這樣的歇斯底里,影響到了十二個省份的社會生活,從農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宮邸均受波及。
妖術大恐慌的猖獗肆虐,引起了朝廷和乾隆皇帝的高度重視。乾隆皇帝的震動是隨之而來對全國各省的清剿行動。在乾隆皇帝接觸到攝魂案時,他判定是謀叛。是不能輕視的山雨之勢欲來。隨著全國各地上報來的疑似案件愈來愈多,增加了乾隆皇帝初始的判斷。他的輕信體現在了各省官員們身上的壓力。而官員們身上的壓力,大多數化做一些冤假錯案回饋給了乾隆皇帝想要得到的新線索。
從春天到秋天的大半年時間里,整個大清帝國都被這妖術恐懼動員起來。小民百姓忙著自保或者乘機打擊報復,全國十二省的各級官員忙著追緝流竄各地頻頻作案的“妖人”,而身居廟堂的乾隆皇帝先生則寢食不安,力圖弄清攝魂恐懼背后的兇險陰謀,并不斷發出諭旨加以督促。折騰到年底,在小民不值錢的賤命和官老爺珍貴的烏紗丟了不少之后,案情真相終于大白。所謂的攝魂恐懼只是一場鬧劇:沒有一個貨真價實的妖人,沒有一件不是冤案的妖案,有的只是自擾擾人,造謠誣陷,屈打成招。沮喪失望之余。乾隆皇帝只得偃旗息鼓。
對于這段朝廷不愿意重提的故事,崇綺曾有所耳聞,但他從來沒想到,會有人把這事和自己的女兒聯系起來!
“你今天來,到底想要做什么?”崇綺死死的盯著還坐在那里的崇綺,目光已然變得凌厲無比。
“我想請崇公上折子,參劾林義哲!”寶廷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崇綺已然怒極,直接將自己來的目的說了出來。
“林義哲以西洋奇技淫巧穢亂宮廷,欲行不臣之事,天下士林,無不切齒!今又以攝魂妖術迷惑后妃,崇公身為皇親,當挺身揭破奸謀,誅卻此等妖人,方不負皇恩浩蕩……”
“住口!你這個卑鄙小人!”崇綺此時終于明白了寶廷的目的,不由得目眥欲裂,厲聲喝斷了他的胡言亂語。
想到寶廷欲借此整治林義哲的陰毒手段和向女兒身上潑的臟水,,崇綺一時間氣得渾身發抖。
他早就知道,當年攝魂案之所以能引發如此大的風波,和君臣上下猜忌大有關系!
乾隆朝的盛世其實隱藏著深刻的社會危機,它已經成為了一個無法通過增進生產來解決社會的基本問題的“受困擾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人們會對自己能否通過工作或學習來改善自己的境遇產生懷疑,因而具有很強的攻擊性。當陌生人闖入其領域并有可能對其資源形成搶奪之勢,他們自然要自我保護,對陌生人——也就是社會邊緣人進行驅逐。在這個社會主體擠壓邊緣群體生存空間的過程中,社會邊緣人越多,流動性越大,謠言也就會相應的越來越多,流傳越來越快。
清剿的繼續和案件的重審。攝魂案已逐漸明朗了。說到底,這不過是衙門重刑逼供產生出來的冤案之又一例。這場由“攝魂剪辮案”引發謀反行動的一連串事件,朝廷和各省官員以及民眾們各方所參與進來除妖運動,不過是乾隆皇帝的杰作。這個站不住腳的攝魂案完全是乾隆皇帝個人意志的體現。而民間攝魂妖術大恐慌,只是產生于無知又滋長于忌恨的幽靈。各方對攝魂事件的理解是因人而異的。每一個社會群體都將妖術傳說中的不同成分重新組合,使之適應于自己的世界觀。乾隆皇帝將自己的恐懼而產生的意識注入到民間妖術中去,而民間的理解和表現出來的情況又反過來影響乾隆皇帝的情緒。
而乾隆皇帝對攝魂案異常激烈的反應,正體現了統治者對臣民的防猜心理。猜忌臣下,此為歷代統治政權之統治心理,而滿人外來則為猶甚。清初之高壓統治政策。則有“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之說。頭發與攝魂案之聯系,具有的種族象征意義,就帶有一種天然的政治因素了。盡管乾隆皇帝小心翼翼的對此保持緘默,一直忽略與避免它們之間可能的關聯。但還是無改妖術與乾隆皇帝對大清帝國的深層焦慮之間是存在聯系的這一事實。
具有謀反陰謀攝魂案在挑動乾隆皇帝政治控制神經的同時,也觸發了乾隆皇帝對官僚集團的控制與官僚集團進行反控制的較量。官僚機制如何試圖通過操縱通訊體系來控制最高統治者。最高統治者如何試圖擺脫這種控制的斗爭,一直貫穿著中國封建社會。在專制統治結構中,皇帝與官僚專制在實施威權時確實受到了諸多障礙的限制。這些流弊部分是由于自身的管理缺陷,官僚機器本身顢頇遲緩的工作方式,就足以使抵制專制專權的詭計得逞。乾隆皇帝為官僚機器低效的能力所沮喪,同樣的,這個事實普遍的存在于所在社會中。理論上。政府有權開放和限制一項政策,但行政管理的可靠性與效率往往難以協調一致,甚至常為各方的力量所阻礙。權力的分散和平衡,是為有清一代也是現代統治政權的難題之一。
在攝魂危機里所折射出來的多重問題里,既有為對個人的紀律整肅提供了特別合適的機會,也為乾隆皇帝創造一個環境,使他得以就自己所關心的問題同官僚們直接攤牌,甚至也強化了君主和官僚之間的關系。對乾隆皇帝來說,妖術危機為他對官僚制度的極深犯忌提供了一個出氣的機會。
攝魂危機為對個人的紀律整肅提供了特別合適的機會,因為它是一個建立在如此荒謬的基礎之上的案件。攝魂這樣的政治罪。將官僚生涯中的整潔有序的后院置于專制權力的嚴厲狂暴之下,攝魂案件的許多例子又表明,官僚們盡力將來自君主的緊急、非常規要求導入習慣的、日常的軌道。官員們在這場大恐慌的鬧劇中并不是積極的推動者,甚至他們起到緩沖的作用,是他們盡力將來自皇帝的緊急、非常規要求導入習慣的、日常的軌道。事實上。最后也正是軍機大臣劉統勛勸阻了“十全老人”近乎偏執的行動。
而寶廷說林義哲會攝魂妖術,又刻意的和乾隆年間的攝魂案聯系起來,哪怕明知此事子虛烏有,也會很容易便會讓皇太后對阿魯特皇后和林義哲生出反感來!
這種陰暗狠毒的種子一旦在心底種下,生根發芽,將萬難去除,而對自己的女兒和女兒的恩人林義哲來說,則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寶廷,你如此血口噴人,不怕天打雷劈么?!”崇綺厲聲怒喝道。
“呵呵!崇公果然糊涂得不輕!我好心前來指點于你,你竟然如此對我!也罷!便當我沒說過!”寶廷冷笑著站起身來,“不過,我還是要提醒崇公,你如此放任不管,有朝一日,那林義哲做出對不起大行皇帝之事,可別怪我事先沒有提醒于你!”
“寶廷!你……你無恥之極!”崇綺氣得混身發抖,以手戟指寶廷,怒吼道,“你就是見不得我女兒得西佛爺恩寵,又想百般陷害林義哲,才想出如此下作之手段!寶廷!你且仔細著!若敢害我女兒,我定然饒不了你!”
“崇公既然如此說,我寶廷也無別的話好說。”寶廷輕蔑的打量了一眼發須亂抖的崇綺,說道,“不過,既然崇公不愿意上這個折子,一意為那林姓豎子回護,這個折子,少不得由我寶廷來上了!”
“你……你混帳!”崇綺怒極氣結,只覺眼前一陣暈眩,險些摔倒。
“老爺!老爺!”幾個仆人此時聞聲沖了進來,看到崇綺搖搖欲倒,不由得大驚失色,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來人哪!”崇綺狂怒地指著寶廷,大吼道,“把這個卑鄙小人,給我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