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又就見到陸小姐。
第二天天還沒亮,那位張管家就來的。
他不是在城外的別苑嗎?這會城門都還沒開呢,他怎么進來的?不過想想對方很可能是錦衣衛頭子的管家,這一切似乎就變得可以解釋了。
“李公子,擾清夢了。”張管家微笑著,臉上帶著些許討好和感激。感激,大概是因為李彥直昨日剛剛救了他,至于討好呢?
李彥直有些不明白,然后他又從張管家口中聽到了陸小姐的邀請。
“現在?”
“啊,是,現在。”
天還沒亮呢,陸小姐一個閨閣千金居然不顧禮法約束邀見自己,而張管家的神情表現又明顯有異狀,李彥直便知道陸家一定是出事了!
“好,我更衣就來。”
李彥直轉到后面去,蔣逸凡跟上來,笑道:“今兒個好事連連,陸小姐請三舍你,多半是有些香艷的事情發生。”李彥直斥道:“別胡說!她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陸家出大事了!要不然她不會這樣掉身份地跑來見我!”
蔣逸凡一呆,便想到陸小姐很可能是陸炳的女兒,要是那樣可不得了!“淫奔私會”是不大可能的,就算陸小姐要淫奔,可她若是陸炳的女兒,誰敢接手啊!那么如果像李彥直說的,陸家出了大事所以跑來向李彥直求助……乖乖!那可更不得了!
蔣逸凡趕緊牽住李彥直的衣袖說:“三舍,我看你這次還是別去!這事沒打聽清楚,不好弄!要是那陸老爺真是陸炳,連他也擺不平的事情,咱們被牽扯進去肯定是死路一條!”
這個問題李彥直其實早想過了,這時被蔣逸凡道破,也不免有些躊躇,但猶豫了一會,卻還是道:“若沒事自然最好,若是有事,她既想到了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辜負了她的青眼。”
便換了件衣服,隨張管家趕到一家偏僻的客棧,這件客棧已整間被包下了,掌柜伙計都被打發了去睡覺,由陸家的下人接手,陸小姐就在天字一號房燃燈相待,二人見面,李彥直見她穿一身薄薄的棉衣,外面裹著一件貂皮袍子,似乎出門時也有些倉促。陸小姐斂衽行禮,因道:“夤夜相邀,不合禮數,倒讓公子見笑了。公子不避嫌而來,讓奴家好生感激。”
李彥直道:“咱們都是通達之人,不理那些禮法上的細微末節。”
陸小姐大喜,伊兒挑燈,張管家奉茶,跟著都退到外屋,陸小姐道:“相見已非一次,公子怕尚未知道奴家的姓名來歷。”
李彥直道:“閨閣芳名不敢擅問,但小姐若肯告知,則是小生望外之喜。”
陸小姐輕輕一笑,蘸了點茶水,便在桌上寫上“爾容”二字,李彥直贊道:“好名字!”陸小姐道:“我本姓陸,這個姓是真的。我爹爹御史的身份,卻是假的。不瞞公子,我爹爹實是朝廷命官,名諱一個炳字,見為都督同知,執掌錦衣衛……”說到這里看了李彥直一眼,見李彥直沒有露出過分吃驚的樣子,卻是一副恍然的眼神,便道:“原來公子早猜到了。不知什么時候猜到的?”
李彥直道:“昨日在貴府別苑撞見陸大人時,就覺得令尊之氣派不似御史,加之貴府竟能干涉北鎮撫司之事,又確實姓陸,所以猜到了七八分。”
陸小姐輕輕一嘆,道:“我當日朝圣諸名山,一路上多得各處士大夫家照顧,不過我家仇人頗多,我出門在外,怕被暗算,所以也不是對每一家都說明真相,或者是托父親在京中同僚之名,或是取得巡撫、道臺書信轉薦,一路都無事,事事都順心,養成了我在外頭也頤指氣使的小性子——不想我爹爹的面子,士林的面子,到了海上卻也行不通了。當時幸虧公子救護,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可笑我當時還不知感恩,還一味任性,料來公子暗中必在嘲我無知可笑。”
李彥直道忙說:“小姐言重了。”
“不是言重。”陸小姐道:“我到今日方知,陌路之人在你落難時也肯施以援手,那是多么的難得!大多數的人,可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連至親好友、同僚部屬都不顧的!對比之下,我方知公子之可貴,更感激公子對我的盛情美意。”
李彥直聽到這里,便知道切入正題了,因問:“小姐為何有這等感慨?”
陸小姐哽咽了一聲,道:“我爹爹得罪了一些人,被捅到夏閣老那里去了,聽說閣老已在擬旨要查辦了,這可……我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彥直心中一凜:“果然出事了!”但想自己既然已選擇來赴會,便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更何況對方連這等機密言語都對自己說了,當下也不婉轉,就問:“是為了什么事情?”
陸小姐袖出一張紙條,在燈下讓李彥直看過,又縮了回去,李彥直看了一眼,便知是貪污被檢舉揭發,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氣,他怕的是謀逆、欺君、宮變諸事,那就難以回天,更非自己所敢插手,誰知道卻只是貪墨,對陸炳來說,那可就是稀疏尋常得很了。因道:“陸大人冤枉了。”
陸小姐本有些擔心李彥直剛直不阿,鄙夷拒絕,聽他這么說眼睛一亮,問:“冤枉?公子知道家父是冤枉的?”
李彥直道:“滿朝文武,誰人不貪?若以貪不貪取人,則如今滿朝無一士可用;若以貪不貪量刑,則如今舉國官吏皆可殺!如今不殺舉國,而殺陸大人一身,所以我說陸大人冤枉。”
這句話簡直無恥,卻是道出了中國所有官吏的心聲!官員們若是被抓,從來都不懺悔罪行,而覺得是自己不好運,都是源于所謂“人人都貪,為何只抓我一個”的心理,而這一心理又植根于整個社會體制不健、執行不力的現實之上。
陸小姐聽得盈盈下拜,泣道:“正是,因此奴家心中悲苦,卻又不知該如何才能幫上家父的一點忙。”
李彥直忙扶起了她,道:“像這種事情,可罪可不罪,可重罪可輕罪,主要是看上面的意思。陸大人圣眷正深,和夏閣老的關系,聽說也挺好的啊。”
陸小姐嘆道:“可夏閣老這次看來是決意要辦了啊!夏閣老若是決意要辦,怕連皇上都不好干涉!”
李彥直沉吟半晌,道:“若是這樣,則是非證據都已不重要,關鍵全在夏閣老一念之間!”
“對啊!”陸小姐忙問:“那公子可有什么辦法?”
李彥直搖頭苦笑道:“我才入京不久,如何就有左右當朝閣老的本事?小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陸小姐才微微露出失望,李彥直已道:“不過……”陸小姐忙問:“不過如何?”
李彥直道:“我們可以借取別人的智力,或許能尋到一條道路。”陸小姐便問當借什么人的智力,李彥直道:“這人除了要有甚深智謀之外,還要有與陸大人相當的地位,要對夏閣老十分熟悉,能把握住夏閣老的心性乃至弱點,嗯,最好還要有與陸大人這次遭遇相似的經歷,只有這樣,才能想出最恰當的應對辦法來。”
陸小姐聽了不住地苦笑,李彥直說的這四五個條件,就是要一個都不容易,要想四五個條件都滿足?“當世哪里找這個人去!”
不料李彥直卻道:“有這樣的人!”
陸小姐吃驚道:“誰?”
李彥直道:“嚴嵩父子!”
陸小姐怔了好久,喃喃道:“嚴嵩父子,嚴嵩父子……”將嚴嵩父子的情況和乃父陸炳一對比,果然無不符合李彥直所說的條件!嚴嵩父子智謀有多深,看他們能爬到這么高的地位就可見一斑了,而且在朝中的地位上來講也與陸炳差相仿佛,由于嚴嵩與夏言乃是政敵,相互之間的勾心斗角也不知經過幾個回合了,若說最了解夏言的人是誰,恐怕就不是他的好朋友、好門生,而是他的好敵人嚴嵩父子了!而更難得的是:嚴嵩父子也剛剛有過一次被夏言逼到懸崖邊上的遭遇,并成功地化險為夷!這份經驗那可是相當的可貴!陸小姐默默點頭,道:“不錯,可是……我們去找他們的話,他們肯幫忙么?”
“不用去找他們。”李彥直說。
陸小姐訝道:“不用去找他們?”
“嗯。”李彥直道:“其實這次嚴氏父子已經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明路:陸大人只要依樣葫蘆就可以了。”
陸小姐問:“怎么依樣葫蘆?”
李彥直道:“上門求情啊。”
陸小姐愕然:“就這么簡單?”
李彥直笑道:“就是這么簡單!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就怕走錯了方向,若是方向走對了,其實也不需要走路的姿勢弄得多稀奇。”
見陸小姐不信,正要解釋,忽聞雞鳴,卻是天亮了。客棧外似乎有人進來,李彥直便暫時打住,張管家在外接待,過了一會進來道:“小姐,老爺往夏府去了。”
陸小姐喜道:“去了?”看了李彥直一眼,眼中似在說:“被你說中了。”又問:“爹爹是去求情?”
張管家道:“是,不過老爺吩咐了,要是這次求情不得,就要小姐趕緊走,到南方去避避。”
李彥直道:“不怕,不怕,陸大人既能放下身段去夏府,事情多半會有轉機。”嘿了一聲,道:“陸大人不愧是陸大人,宦海浮沉這么多年,見事當真明快!這次定然也能履險如夷。”
“是啊。”張管家含笑道:“其實應該也沒事,這次老爺可是做好了準備,打點得妥妥當當的,料來應該會萬無一失。”
李彥直聽到“打點”二字,心中一動,問:“陸大人帶禮物了?”
張管家低聲道:“白銀三千兩,珍珠一斗,白璧兩對,七尺珊瑚五株。”
李彥直瞪了瞪眼睛,嘆道:“這回要糟!”
張管家奇問:“禮物有什么不妥么?份量、意頭,都沒什么不妥啊!”
李彥直不答,卻拉了陸小姐入內屋,道:“小姐,你趕緊去勸阻令尊,讓他不要帶禮物,就一個人去,有多慘裝得多慘,忍其侮冷,受其屈辱,這樣才能保住性命!萬一陸大人已經進府,你或可想法也闖進去幫忙求情。”
陸小姐驚道:“怎么?是禮物出了什么問題了么?”
李彥直嘆道:“不是禮物出了問題,是壓根兒不該帶禮物!”因說出一番道理來。
原來陸炳揣摩人心的功夫,比嚴世蕃究竟遜了一籌,他本人就是個巨貪,以己度人,自然認為夏言也認錢,“夏閣老未必不愛錢,”李彥直說:“但他的錢絕不會通過這個來路!更不會在這個時候收!他在令尊身上,在嚴嵩父子身上,要的不是這些。”
李彥直自己都沒機會接近夏言,更沒資格和對方過招,但他在此事上以嚴嵩父子為師,順著他們的思路,觀察最近發生那件事情的前后始末,加上歷來的傳聞,便構建出了夏言性格中剛愎的一面。
“朝中有諺云:‘不見夏言,不知相尊’。”李彥直說:“為何不是‘不見閣老’,而是不見‘夏言’?可知不止是閣老之位權重,且夏閣老本人也必是尊己凌人的性格!所以才會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平心而論,以這種姿態當朝執政是很危險的,不過他也許是狂傲以至于不自知,或者是自知而無法自制!歷朝歷代,宮中的公公朝臣一般不敢得罪,官位越高,對皇帝的近侍就越表現得謙恭!可我聽說,當朝最紅的公公,在夏閣老面前也是點頭哈腰,不敢抗禮,此是辱陛下之近臣!嚴嵩父子有奸名,令尊陸大人……亦以親近之臣起家,但夏閣老卻要一一折辱之!甚至就是當今皇上,在不合儒家規范的事情上,也沒得過夏閣老的好臉色,綜合種種,小姐可看出什么沒有?”
陸小姐亦甚穎悟,便道:“這就是他的個性!”
“不止如此!”李彥直道:“這不止是他的個性,也應該是他的一種理想,或者說,他是把自己的理想滲入到性格里面,所以才更加要命!”
“理想?”
“嗯。”李彥直想起夏言面折嘉靖,斥嚴嵩、鄙陸炳,太監左右束手,這等巨宦威風,連他也不禁悠然神往,一時脫口道:“他是要告訴世人,皇帝也當置于禮法律制之下!這不是一個現實,但他在爭取!他知道貪官污吏、官場惡習是沒法在自己手中掃除干凈的,但他也要立一個榜樣,要叫世人都知道,一切奸臣、近侍、閹黨,全都得在文官集團的最高代表面前低頭,在他夏言面前低頭!這是何等的偏執!這是何等的自尊!這又是何等的豪情!夏言,夏言……他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自仁、宣兩朝以下,三楊秉政以來,先以法術得權力,后以文書成規范,乃令文臣治世已成坦途!風氣由來已久,聚會至今,方能成就今日夏言的威勢!之前夏閣老去相位,嚴嵩入閣,一切但憑皇帝意志,其實這正是帝權對相權的反撲!士林之怒嚴嵩,實在于此!未必因其貪墨!而如今夏閣老張權,士林反而叫好,也未必因為他做的都對,而是因他所行未必無私,卻與士林的整體利益不悖!因此得到滿堂喝彩!”
閹黨就是太監,奸臣指嚴嵩,近侍當然就是陸炳,其權力來源都是皇帝!夏言在謀權的過程中也奉承過皇帝,但掌權之后便多抗爭之舉,這才是士林正統既與皇帝合作又要限制皇帝的態度,與嚴嵩的一味順從有著極微妙的區別。
聽到“近侍”二字時陸小姐心里不禁小小地不舒服了一下,但也知道李彥直不是在針對乃父,因道:“他這樣做……大是犯忌啊!”
“犯忌”二字一下子把李彥直拉回了現實,他嘆了一口氣,道:“是,以個人安危得失而論,確實是犯忌了。可人就是這樣啊,有時候不是不知道,只是性格如此,自己也沒法改變。又或者他不是不知道危險,只是這樣痛快的時刻實在太誘惑人!或許就為了這一刻,我們會連命都賭進去也在所不惜!”
陸小姐聽到“我們”二字,妙目怔怔地看了李彥直一眼,這一刻她卻不知自己看到的是李哲,還是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