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朱載圳是嘉靖的第四個兒子,他的三個哥哥,大哥出生兩個月就夭折了,那時朱載圳還沒出世,二哥做了十幾年的太子,在胡馬南侵之前不久也死了——那是景王的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機會!他身邊的人,比如他的老師胡敬宗就積極地四處活動,但最終也沒有如愿,因為朱載圳上面還有一個三哥——裕王朱載垕,也就是當今的隆慶皇帝。
當年朱載圳曾經很感激。
直到王直亂京華,朱載圳作為人質之一被軟禁入海,在船艙中的那些日子里,哪怕王直已經盡量照顧了,但對自幼錦衣繡食的他來說仍然是人生中最苦的一段日子了。
之后他便渾渾噩噩地被帶到了海州,在嚴世蕃的安排下成了吸引北京注意力的活工具,在嘉靖和隆慶的斗爭還沒結束的時候,朱載圳和三哥的斗爭就已經結束了。
回到北京城以后,兄弟倆先是抱頭痛哭了一陣,然后他就被送到了天津,在路上,還是少年的他忍不住想:“三哥抱住自己哭的時候,那眼淚是真的嗎?”
或許是真的吧,只是他已經無法相信什么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當初由于自己的存在,三哥在二哥死后也沒當上太子,只是封了裕王。雖然嘉靖別有借口,說是自己的前兩個太子都夭折了,擔心封了太子以后朱載垕也走上同樣的命運,但明眼人都很清楚,嘉靖皇帝是更喜歡朱載圳的,如果不是朝議的阻力在,光考慮個人喜惡的話,或許嘉靖就不顧長幼次序立朱載圳為太子了。
因為這個緣故,哪怕是在當上皇帝之后,朱載垕以及擁立朱載垕的大臣們在對待朱載圳時都比對待其他王子不同,因為對隆慶來說,朱載圳曾經是他帝位最大的威脅者。
當初,朱載圳感激過為自己爭奪太子之位的老師、賓客、門人、太監,可呆在天津的王府里時,他忽然很恨他們,如果不是他們,三哥對自己也許就不會向現在這樣忌憚,自己或許就能做個更舒心的太平王爺了。
可惜這一切如今都已經不可扭轉。
這如履薄冰的日子,讓朱載圳每天吃山珍海味也覺得沒滋味,穿綾羅綢緞也覺得不順心。他甚至覺得自己現在過的日子,比大街上的叫花子都不如!
“叫花子至少還自由些!”
可朱載圳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還真會鬧窮。
朱元璋定下的國策中,對皇子的保護極其嚴密,哪怕不受皇帝待見,按常理朱載圳也會有封地,雖然沒有封地的政權,但每年例行的大筆開銷費用也少不了。
可是這一年,在朱載圳回京后就不離不棄、跟在他身邊替他打理的胡敬宗忽然發現例銀沒到,他跑到有司衙門詢問,得到的回復卻是:“右都御使如今正在清點諸王封祿,說諸王的俸祿要遲點發。”
如今的右都御使,正是已被士林視為李哲爪牙的高拱。
胡敬宗雖然正燒著景王這口冷得不能再冷的冷灶,可對朝中的變化仍然是了如指掌,一聽之下大怒道:“高拱算什么東西,敢來截王爺的例銀!這些目無君長的暴發戶,難道連這太祖成祖定下來的規矩都不顧了嗎?”
這可還真叫他說對了!
高拱這次的作為不是針對景王,而是有心要從這里拿錢。朱元璋對他的子孫照顧得實在太周到了,所有皇家宗室一生下來,就有一個嚴密的登記手續,子孫列名之后,他這一生的費用從生老病死國家就全包了,而且大概是為了保證皇族的尊貴,朱元璋又不許他的子孫考科舉走仕途的道路,更不許他的子孫經商,至于打工就更不用提了,因此洪武皇帝的子子孫孫,除了北京城里的皇帝以及幾十位藩王之外,其他的一爬出娘胎就被決定了要做一個制度下的廢人。而且朱元璋對子孫的恩澤當真是不分遠近,只要是他的血脈他就要他所創立的大明朝廷都養著。
而朱元璋更沒有想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子孫越來越多,幾百個王侯加上數以萬計的宗室奉養,給國家的財政造成了極大的負擔,據徐階的粗略估計,地方上的賦稅有將近四成在供應各地的藩王、宗室,剩下的才轉太倉!天下供養朱家的費用,竟遠遠超過了全國的軍費!
眼下南海戰事將起,朝中叫嚷著增兵,李彥直卻因缺少經費而無法成行,因此竟然就把腦筋動到藩王宗室的頭上來了。當然他也沒有自己出面,而是將這份重任交付到了高拱手中。
這當然是一個很危險的差事,但高拱很爽快地就接過了這個重任,因為“此舉若成,則為國家之大幸,拱縱身死刀下,亦將含笑九泉。”
這時他已經做到了右都御使,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李彥直在北京的代言,他將奪取藩王供養這個想法告訴內閣諸大學士時,就連徐階一時間也驚呆了。
“你不要命了么?”
而高拱的回答依然是他在給李彥直信中所說的那番豪言壯語!
“可是此事干系皇室尊嚴,若是輕易動搖……”徐階嘆道:“只怕陛下也不會同意啊。”
這兩年里隆慶皇帝雖然從未真正地掌握到政權,但徐階等閣臣對他也保持著應有的尊重,兩年來隆慶對內閣各項施政基本都很配合,可要是高拱想奪取諸王俸祿,那小皇帝會如何反應就難說了。
諸王對皇室雖有威脅,但威脅不重,在當前外姓大興的形勢下,諸王反而是小皇帝的羽翼。
“你要真想這么做,”方鈍對高拱的主意本身并無抵觸,他考慮的竟也只是事情的成敗:“那最好先準備幾十萬大軍分頭守在各地藩王府邸外面,因為你命令一下,只怕就會有幾十個藩王同時舉事,要來‘清君側’了!”
雖然諸王起事,未必能成,但全國所有王爺一起造反,天下非大亂不可!
“事情自然不能那么做!”高拱說:“拱倒有一謀,自己尋思著或者能行,就不知諸公贊成否。”
徐階便問:“你想如何?”
高拱說道:“天下宗室,如今怕不有十幾萬!這十幾萬人里面,真能過富貴日子的也不過幾百人,剩下的大多數人其實都被這宗人府制度給綁死了,不能考科舉,不能做生意,靠著每年從縣衙門領到的那點銀兩在家挨窮等死!想想這些人也著實可憐。我想此事若要辦,不妨從這里著手,許他們考科舉、做生意以自謀生路。此路一開,必得眾窮宗室的響應,富貴宗室、各地藩王縱然反對,因為事不干己,也不會一下子就起來造反。那些窮宗室既然肯去讀書做生意了,那么國家就沒理由供養他們了,便可先將這一部分人的供奉砍了。之后由疏而親,由窮賤而富貴,再削減諸藩王的供養便順理成章,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眾宰執面面相覷,都覺得高拱此計好毒——因他看透了諸藩王不會為窮宗室做最激烈的反應,但等十幾萬窮宗室都解決掉了再動富貴宗室,那時諸藩王再想造反也勢單力薄了!
“這事從兵法上來說……”張經似笑非笑地道:“倒也行得。”
其他人卻都不敢說話,徐階沉吟許久,道:“這事嘛,要做也可以,不過得有個挑頭上書的人!”
高拱道:“我來上!”
“不行,”徐階道:“讓李哲來上吧。大家心里都明白,這錢是要給他做軍餉的,他既想要錢,這黑臉就得他來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