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逸凡還沒回北京，那艘載著信如齋的海舟卻又進(jìn)入了雙嶼，王直笑謂信如齋道：“岸本君，大員好玩不？”

岸本信如齋道：“大員的番薯田倒也開得不錯，可惜沒什么我們需要的東西。”破山在日本也大力推廣新作物，以務(wù)農(nóng)為本，但眼下日本市場需要的卻是大明的手工業(yè)產(chǎn)品，大員方面只是造船業(yè)、武器冶煉還不錯，但在民生手工業(yè)上，雖也有些小作坊對通番貨物進(jìn)行加工，但畢竟沒有形成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根本無法代替大明作為日本的貨源地。

王直頷首稱是，心想這個和尚倒也老實，說道：“是啊，所以還是得開海禁。海禁不開，什么都是空的！”

岸本信如齋微微一笑，說：“開海禁不是短期之內(nèi)就能做到的事，萬一大明這邊一時有不如意時，鹿兒島那邊的大門隨時為五峰船主敞開著，薩摩那邊錢財雖然不多，但所幸還有些存糧，或許會對船主有用。”

王直嘿嘿一笑，道：“謝了，不過你們就這樣竊取了李雙頭的戰(zhàn)果，不怕他往后報復(fù)你們么？”

岸本信如齋恍若不明白王直的話一般，說道：“李公子為我等座師，我們哪里敢得罪他？我們是見他對薩摩大隅棄而不取，方才俯身拾起而已。其實自李公子回歸大明以后，伊、田、連三家都已生了反叛之心，又和豐后、山口眉來眼去，欲滅在日華人，我們不得已才先發(fā)制人。此中情況，我去大員時已詳細(xì)告知陳羽霆，請他轉(zhuǎn)告李公子。料來李公子知道此事之后，也一定會同意我們這么做的。”

王直哈哈一笑，又問：“岸本君你可真會說話，卻不知陳羽霆可答應(yīng)了和你們結(jié)盟未？”岸本信如齋淡淡說了一句：“時機未到。他如今還做不得主呢。”王直便知對方并未說服陳羽霆。

岸本信如齋又道：“其實我玄滅師弟的提議，船主考慮得怎么樣？一直這么坐困東海，太也被動，李公子在海上雖然神通廣大，但到了京師只怕卻寸步難行，要靠他來開海禁，只恐是——難，難，難啊！”

原來岸本信如齋這次一不是第一次見王直，上次見到他時便呈上破山的書信，勸王直以更積極的態(tài)度介入開海事務(wù)，王直當(dāng)時沒有表態(tài)，這時岸本舊事重提，王直才道：“大明的事，不勞貴國掛心。”

岸本信如齋笑道：“我們到了那邊，雖改了個倭姓，也只是為了行事方便，并不當(dāng)自己是日本人，不過是在南九州謀個棲身之地罷了。王船主，你在平戶，我們在薩摩，大家其實都差不多，只不過我們走得更遠(yuǎn)罷了。如今朱紈禁海越來越嚴(yán)，若萬一哪天把眼睛瞄到雙嶼來……”

王直揮手道：“到時候再說吧！”將茶碗碗蓋翻了過來，岸本信如齋也知趣，便即告辭。

他走了之后，徐惟學(xué)道：“這伙假倭，野心只怕不小！”

王直嘿了一聲，說：“他就算想放火，暫時也還燒不到咱們身上來！且聽其言觀其行吧。”頓了頓道：“不知怎么的，總覺得在他們身上能聞到李彥直的味道！”

這時破山的海上力量還不如王直，還得借重許、王的遠(yuǎn)航船隊，但他們在日本那邊也已站穩(wěn)了腳跟，如今大明這邊形勢惡劣，王直不想日本那邊也起火，那樣他就要陷入兩頭開戰(zhàn)的窘境，且在日本時破山又是他們最主要的糧食提供者之一，雙方各有所長、各有所忌，便建立起了一種微妙的合作關(guān)系。

徐惟學(xué)道：“不過現(xiàn)在我們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李雙頭帶走了那么多錢，卻半點動靜也不見有！海禁越來越麻煩，卻見不到他半點動作！他就知道保住他在大員的那一畝三分地，我們的死活可不見他管！”

王直冷冷一笑，說：“他才入仕呢，要見功效也不是現(xiàn)在！不過我們等不得他了！得另外找有大力量的人才行！”便派了鬧海儒生王清溪喬裝改扮，帶了禮物去福建求見林希元。

海商與沿海士大夫之間的關(guān)系也頗為微妙：士大夫需要海商幫他們賺錢，但他們賺錢之余，內(nèi)心卻又對這群四民之末、通番之賊充滿了歧視，甚至連和他們交接也怕失了身份；海商們暫時還需要沿海士大夫的政治保護(hù)，但對于這群趴在自己身上吮血吸脂的士大夫內(nèi)心實是深惡痛絕！若不是還有王直等有大局觀的海商高層保持克制，那些中下層水手幾乎都想沖上岸去，將這些士紳扒皮拆骨了。

這時王清溪遇到的情況也是如此，他本人在海上的地位也不算低了，可帶了大批禮物，費盡千辛萬苦來到泉州，遞上拜帖，林希元竟不見他，只讓管家出來跟他說：“老爺知道你們的來意，這邊已遣人北上了，你們回去等消息吧。”跟著就像打發(fā)流浪狗一般要打發(fā)他走。

王清溪在海賊中算最斯文的人了，看見那管家的嘴臉也想打他，卻又怕誤了大事，只好忍氣吞聲地告辭而去。

管家收點了禮物，又入內(nèi)稟告老爺說：“打發(fā)走了。”便聽門外一個人高叫著跑進(jìn)來，口里叫嚷著：“爹！這口惡氣我忍不下去，我一定要出！”卻是林文貞。

林希元見到了他大怒道：“你這闖禍的畜生！盡給我惹事，還說什么出氣！”

林文貞憤憤不平：“我哪里有惹事了？”

“怎么沒惹事！”林希元道：“都被逮到按察司衙門了！若不是我還有點老臉，你這會還不知在哪里呢！”

林文貞更是不服氣：“我這回可不是干什么爭風(fēng)吃醋的事情給抓起來的，我干的事情別家都在干，憑什么只捉我！”看了他老子一眼，就差說“你也在做”了。

林希元哼了一聲，道：“別人做，你也在做，你卻被逮著，這就是區(qū)別！”頓了頓道：“不過我也只是暫時保你出來，朱紈未必肯罷休！你別在家里呆著了。”

“爹！”林文貞驚道：“你該不會是想叫我逃跑吧？”

“不是逃跑。”林希元說：“是上京！”

“上京？”

“對，上北京。”林希元說：“若去別的地方，會被人抓到把柄說你躲起來，但你到天子腳下去幫我送封書信，朱紈就算知道也不好說什么。”

林文貞連道：“妙，妙！”又說：“不過這事難道就這么算了？咱們家這次損失慘重，詹家、陳家、辜家也都不好過，聽說浙江那邊謝家、柴家也在遭殃！爹，我看還是趕緊想個辦法把這朱紈弄走吧！再這么鬧下去，我們這幾年賺到手的銀子都得賠光了！”

林希元嘿了一聲，說：“此事我早有準(zhǔn)備！”因取出兩封信來，密囑兒子：“這兩封信你要好生收藏，一封交給御史葉鏜，一封交給給事中周亮，要親自交給他們，不能假手他人。給了信件之后也不須你多說什么。”

林文貞一喜：“要動手干掉姓朱的了？”

林希元淡淡道：“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這次新巡撫既來，我們早準(zhǔn)備會有所損失，只是沒料到朱長洲會固執(zhí)到這個地步！半點回旋余地也沒有！那些越來越不規(guī)矩的海賊末民還沒見教訓(xùn)，倒先動起自己人來了！真是糊涂透頂！說不得，只好……哼哼！”

林文貞道：“不過聽說朱紈是夏閣老親點的人，只怕……”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林希元道：“京師方面的人自會把握分寸。”

林文貞又問：“那李哲那邊，要不要跟他接個頭？”

“那小子啊……”林希元嘴角帶笑，說：“他還嫩著呢！且讓他再歷練幾年再說吧。這事他摻合不了，不理他！”

林文貞此次既是送信，也是避禍，匆匆北上，無獨有偶，王直也派了王清溪上京！

原來王清溪回雙嶼后，王直那邊覺得林希元、李彥直都不可倚靠，心里也焦躁起來，岸本信如齋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派人上北京？”王直恨無門路，岸本信如齋道：“李公子不是已經(jīng)打通門路了么？我們就派個人帶上金珠北上，要李公子那邊的人幫忙牽線，這事李家不好拒絕。他一牽線，我們的人一和嚴(yán)家接上了頭，事情就好辦了！天下沒有不收錢的官！何況嚴(yán)家父子的‘美名’官場誰都知道呢！”

王直給他說得心頭大動，心想與其在雙嶼空等李彥直的消息，倒不如直接搭上嚴(yán)氏父子的線！當(dāng)即讓王清溪備了禮物，從南通登陸，由運河輾轉(zhuǎn)進(jìn)入京師。

林、王二人到達(dá)京城時，已是第二年正月，北京籠罩在一片皚皚白雪當(dāng)中，他們二人卻還不知道，夏言和嚴(yán)嵩的生死棋局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這個時候，李彥直正在兵部坐班，官居職方司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