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鹿兒島城中又是起火,又是追截,事情鬧得開了,更跑了一個來救李介的蒙面人,雖然事后島津貴久下令全城戒嚴,但人多口雜,料來此事已難徹底遮掩。伊集院忠朗來問要如何處置李介,島津忠良說道:“現在殺了他也沒法滅口了,不如留著,或許有用!不過誤會已成,若是那個李舉人得到消息,恐怕兩家之間不免一戰了。”
“既然如此,那就備戰吧!”島津貴久說:“就在咱們家門口,難道我們還怕了對方不成!對方只是大船可怕,上了岸可未必敵得住我們的武士刀!”
這時火已救熄,城中家臣都趕來問詢,貴久揮手道:“別問這么多!回各自的崗位去!明天自然會有命令發下來!”
城內恢復平靜之后,島津貴久才召集重臣商議今夜之事,這次會議又增加了山田有德、鐮田政年以及青年戰將新納忠元三人,他們對李介一事本不知情,便由伊集院忠朗先為介紹,新納忠元聽了之后叫道:“詭計!詭計!這是一條詭計啊!”
“誰都知道是詭計!”島津貴久似乎對新納忠元這句“沒用”的話不甚滿意:“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應對這詭計!”
“我們跟李家直說吧。”新納忠元道:“原原本本地跟他們說,也許……”
“他們不會相信的!”山田有德兩手按著地面,一字一頓地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暗中挑撥我們兩家的人已經達到了他們的目的。如今我們就算再怎么澄清自己也沒用了!”
新納忠元愕然道:“那怎么辦?”
島津貴久哼了一聲,猛地半跪起來,道:“那就不管這詭計,用實力來粉碎這詭計!”說著左手一揚,仿佛他這一揚手間能毀滅李家的艦隊一般!
新納忠元被貴久的這份威勢所感染,激動地叫道:“不錯!不錯!我們可以用實力來粉碎這詭計!”
“可是,我們的實力……”伊集院忠朗說了這句話后,就沒再說下去了。他在見識了李家的船與炮之后,面對李家時已經沒什么信心了。
一提到這一點,島津貴久的信心也受打擊,見識過李彥直和王直的船隊之后,如果說完全不受影響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伊集院忠朗想起李彥直對自己頗為禮遇,覺得他不像一個不講理的人,便道:“要不,我們先派人過去交涉一下,透露一點信息,以誠意打動他們,或許能叫那位李孝廉相信我們也未可知。”這個說法其實和新納忠元的說法并無不同,只是更加文雅而已。
但貴久一聽就搖頭,覺得“誠意”一事,說說可以,在當前的形勢下,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島津忠良道:“我卻覺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樣做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那李介回去之后鼓動那李孝廉帶齊兵馬前來報仇雪辱!”
島津貴久想起了剛看見李介時他在棺材中的怒吼,默默點頭。
“要不我們就把那李介給殺了吧!”山田有德叫道:“也算在戰前立威,叫人不敢小看我們!”
忠良和貴久對望了一眼,心想這算什么餿主意!殺人要是沒好處的話,殺來干什么?何況殺了李介反而可能會引起李彥直的強烈反應,那么殺他就只有壞處。可是要就這樣送李介回去,那是告訴所有人自己怕了對方,徒惹人笑。
真是左右為難!
鐮田政年說:“我看我們還是先查出真相吧。”
“查明真相需要時間,找到證據更需要時間!而那個蒙面人已經逃走了。”島津忠良說,“如果我猜的不錯,不出數日,那李孝廉就會知道這件事情。若我們不先發制人,往后就會受制于人!更何況能否找到證據來澄清我們自己都還難說呢!別忘了,除了這些唐客之外,其它諸侯也在覬覦我們。只要我們露出一點虛弱的跡象,馬上就會被人群起而攻之!依我看,策劃了這整個陰謀的人,多半就是想攻擊我們的某個大名,甚至就是薩摩內部的某人,也未可知!”
給島津忠良這么一分析,倒像薩摩內外處處都是敵人,但在這個時代,哪個大名不是明里暗里內內外外都是敵人呢?所以島津忠良所說的也可以說是一個事實,眾人一聽,心情不禁又沉重了兩分。
諸家將輪番發表意見,可提出來的想法,要么如伊集院忠朗與新納忠元,要么如山田有德,就是找不出一個絕無禍患又有好處的辦法來。
群言紛紛之際,島津貴久發現場中有一個人始終沒有開口,便叫道:“岸本,你來說說有什么意見!”
岸本信如齋這才出列,道:“我沒什么好主意,算來算去,只能開戰。最壞的結果是,不但開戰,而且戰敗,不但戰敗,而且還要賠上島津家的聲名。”
這幾句話說得實在不祥,山口有德忍不住斥責他起來,對這個來歸的唐人,他平時沒說什么,可現在是和唐人對立,他便不太愿意相信他了。山口有德的斥責引發了好幾個人的共鳴,岸本信如齋來歸不過兩年居然就得忠良、貴久父子如此信任,他們早看不慣了,便紛紛出聲助罵。
島津忠良卻道:“良藥苦口,真言逆耳,他說的是實話,你們亂嚷嚷什么!”
島津貴久也點了點頭,繼續問岸本信如齋道:“你說下去,最壞的結果是這樣,那最好的結果呢?”
岸本信如齋說道:“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找到證據,揪出奸人,向李家證明此事并不是我們做的。但這個陰謀我們至今沒有一點頭緒,而李家卻隨時有可能會興兵來犯,躲在暗處的敵人更有可能會落井下石,所以要追求這個最好結果,需要冒著極大的風險。如果主公肯相信人間必有真相,肯相信世事定會水落石出,肯相信李家會有誠意來相信這個真相,那么就可以期待這個結果。”
島津貴久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難道除了這兩個結果之外,就沒第三個結果了么?”過了好一會,貴久才問道。
“有!”岸本信如齋道:“還有一個不太壞但我們或許可以控制的結果。”
貴久眉毛動了動,似乎來了興趣,叫道:“說!”
岸本信如齋道:“天下之事,財、力二字而已!有了錢,就可以買鐵炮,大筒,就可以招募更多的武士,就可以把更多的兵農分離,就可以對內加強集權控制,對外拒唐客,拓疆土,壓諸侯!若我們能利用這件事情豐財強兵,那么就可以應付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變故!”
他這段話一口氣說出來,極具煽動力,連新納忠元都聽得砰然心動,熱血上涌,貴久更是身子前傾,招岸本信如齋至跟前,抓住他的手問道:“怎么利用此事豐財強兵?真能做到么?”
“有可能的。”岸本信如齋道:“只要順勢而行就可以了。”
貴久忙問:“怎么順勢而行?”說著瞥了其他諸將一眼,似在想需不需要屏退眾人。
岸本信如齋卻道:“此是陽謀,不是陰謀,大家都可以聽的。”
“那快說!”貴久催促道:“怎么順其勢而行?”
岸本信如齋道:“那李孝廉既然如此看重他兄長的安危,為之不惜興兵越洋,那我們大可順其勢而行,把他兄長還給他,卻要求他交付一定的代價。”
“代價?”貴久問:“什么代價?”
“什么代價都可以。”岸本信如齋說:“李介在主公手里,主公想怎么開價,就怎么開價。”
島津貴久啊了一聲,忽然完全明白了,伊集院忠朗一聽,趨前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是這樣,那我們會失去大義的!”
“大義?”岸本信如齋冷笑道:“什么大義?那種大家抱著一起死的東西么?”
島津貴久嗯了一聲,一時沉默無言,島津忠良道:“只是李家海船厲害,若那李孝廉一怒來攻,恐怕難當。”
“這個不怕。”岸本信如齋說:“李家在日本孤掌難鳴,就算真的來攻,也必瞻前顧后,進退失據,李家的船雖然厲害,但他若真來攻擊時,我們也不需接戰,任他們封鎖鹿兒島灣,只要躲到岸上,堅壁清野,與他耗著!待他糧盡,自然退去。”
島津忠良又道:“此事仍有一慮——只怕我們如此做,會惹來眾大明私商群起而攻我。”
“那倒是不會的。”岸本信如齋道:“那李孝廉或許會為兄長一怒而動兵,但我們到時候財貨既足,怕他何來?至于其他私商,卻斷斷不敢動手的。”
島津貴久問道:“為何?”
岸本信如齋道:“大明朝廷禁海,這群海商看似威風,其實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他們兵力再強,沒有后方,便也沒把握攻取我們,沒把握攻取我們,便斷斷不敢得罪我們!這是形勢的問題,非一家一姓之仇恨、一時一地之怒火所能改變。我縱欺他誑他,彼也無奈我何!那李孝廉縱有威信,但為大明的私商也斷不會為他一人之事而干下這等可能導致后路斷絕的禍事!所以此事不足為慮。我料最后的結局,不過是眾海商群聲譴責,作無意義的聲援,之后李家或黯然斂怒歸明,或一怒來攻卻無功而返。總之季風起時,彼必返回!我等只要支持到那時,便可坐享此事大利。之后再追蹤尋跡,找出在此事上與我們作對的暗敵,若是內賊,則殺之并借勢加強對薩摩的控制,若是外敵,則討之并借勢拓展疆土!李介之事,雖必是出于仇敵之陰謀,但我們若處理得當,何嘗不能轉危機為良機?此舉若成,則將奠定島津家之霸業!龍蛇勝敗,其決便在今朝!”
這時不但新納忠元這樣的后生,連山田有德、鐮田政年等亦已聽得聳肩動容!
島津忠良聽得暗暗頷首,道:“不錯!只要有實力,一切污名皆可洗刷!勝利者便有大義!此事可行!”
島津貴久此時亦已意決,拍膝道:“便依岸本之言!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