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便成秋。
淅淅瀝瀝的細雨終于停住,天已放晴。
風輕云淡,遠山如洗。
此時的西湖,已帶有幾分初秋的景象。
陸驚鴻仔仔細細地數了數口袋中僅有的二十三兩五錢碎銀,哼著小曲踏出船艙,溜上了岸。
他摸著癟癟的肚子,下定決心要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光,好好享受享受。首先當然就是“西湖第一廚”的東坡肘子八嫂魚,麻婆豆腐燒乳豬,還有……陸驚鴻美滋滋地想著,口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這個人,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肯虧待自己。
至于錢花光了以后怎么辦,他更不去想。
城里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一切出奇地平靜。
直到晌午,陸驚鴻才帶著填得滿滿的肚子和一身嶄新的衣服,慢慢地踱回了小船。
他一跨進船艙,就發現床上躺著一個人,鼻息均勻,睡得正香。
這個人竟然就是金浣花。
他身上還穿著昨夜那身濕漉漉的衣服,竟似沒有回家換過。
金浣花一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睜開了眼睛,笑道:“你終于回來了?”
他仿佛已等了許久。
陸驚鴻這時才發現,這個驕傲的年輕人笑起來的時候,模樣還是很討人喜歡,他的眼睛里,也流露出少年的率直與純真。陸驚鴻的心中,已漸漸對他生出些許好感。
金浣花已經跳下了床,道:“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么舒服了!”他看起來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你為什么不回家去?”陸驚鴻突然問道。
金浣花面色一變,笑容似乎僵在了嘴角,半晌才道:“我不想回去。”他看著陸驚鴻:“因為這些天來,我在自己家中,根本就沒子合眼。”
陸驚鴻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金浣花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知道這話說出來,你又不會相信。”
他又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別人都以為金二公子的日子,一定過得很逍遙快活,其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這些天來,我每天都是寢食難安,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夢見自己被一根絲殺死。”
陸驚鴻皺眉道:“一根絲?”
一根絲也能夠殺人?這種荒唐的事,恐怕只有在夢中,才會碰到。
他看著金浣花,道:“這件事你為什么不跟你大哥講?”
金浣花面色變了變,半天才道:“我大哥這段時間以來,幾乎很少跟我說話,他每次看著我的時候,臉色陰沉,眼睛里也陰森森的,不知為什么,總是讓我想起夢里那個用一根絲殺人的惡鬼和尖臉無常來。我總覺得,他好象要對我不利。”
陸驚鴻搖搖頭道:“我看你最近休息不好,所以腦子里總是會出現幻象,看到自己的親大哥,也會疑神疑鬼的。”
金浣花看著他,顫聲道:“你還是不相信用我,我大哥他,他……”他的話還沒說完,小船忽然輕輕一晃,似乎有人踏上了船,金浣花如驚弓之鳥般,立刻跳了起來,飛快地走了。
陸驚鴻甚是奇怪,走出艙門,一直走到了船尾的甲板上。
艙外陽光明媚,一顆光光的腦袋,在船尾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陸驚鴻一下子跳了過去,大聲道:“喂,你是誰?你到我的船上來干嘛?趕快給我下去!”
光光的腦袋轉了過來,瞇起一雙眼睛看著他笑道:“四海之內,皆有緣人,紅蓮白藕,本是一家。施主又何必生那么大氣呢?”
陸驚鴻看著面前這個和尚,忽然眨眨眼道:“我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和尚找我做什么?”
“和尚不要錢,和尚是來化緣的。”和尚答。
“化什么緣?”
和尚轉過了身,一張苦瓜臉上笑得象是在哭:“和尚是來化坐緣的!”
“坐緣?”
“暫借施主小舟一隅,歇息片刻,是為坐緣。”
陸驚鴻簡直是哭笑不得,他從未聽過如此稀奇古怪的名詞,便又問道:“和尚叫什么名字,打哪里來?”
和尚垂下眼睛,雙手合什道:“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施主難道沒有聽說過大名鼎鼎的杭州城飛來峰不動寺的苦大師?”
陸驚鴻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苦大師?是大名鼎鼎的哭大師吧?”他笑得捂住肚子,仿佛連肚子都要笑破。
和尚的一張苦瓜臉果然象是在哭:“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眾生皆苦,和尚我又怎能獨樂樂?原該為世人一大哭!”他竟然真的大哭三聲,卻又大笑三聲。
陸驚鴻不解道:“和尚哭什么?笑什么?”
苦和尚答道:“和尚哭的是有人貴為王侯,一夕殞命,反不如一個普通百姓平安快樂;和尚笑的是有人居然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去割死人的肚子,死人的肚子有什么好看,你說這事好笑不好笑?”
陸驚鴻皺眉道:“和尚說的可是官府已派出仵作在解剖小康王的尸體?”
耳邊忽然風聲響起,一個人身形一閃,已笑嘻嘻地落在了船上,道:“你若連京城十大名捕中的老七無情手呂欽到了杭州都不知道,消息就未免太不靈通了吧!”來的正是聶乘風,他的肩上,還背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包袱。
聶乘風一轉眼看見苦和尚,又嘻嘻笑道:“陸驚鴻,這回你要倒霉啦!你知不知道世上最慘的事是什么?”不等陸驚鴻回答,他已經搶著道:“就是一個和尚撞上一個窮鬼,兩個人都窮得響叮當!”
苦和尚用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聶乘風。
聶乘風道:“苦和尚,你的臉上,怎么總是一副啞巴吃黃蓮的苦相?”
“和尚此刻腹中餓得咕咕叫,沒有飯吃,就只好吃苦了。”苦和尚道:“聶施主一向劫富濟貧,出手大方,所以和尚想向聶施主化一頓幾百兩銀子的齋飯。”
聶乘風一下子跳了起來:“和尚這是化緣還是打劫?”隨即學著苦和尚的樣子苦著臉道:“軟紅賭館的大門,真是萬萬進不得的!我每次從里面出來,渾身就好象洗了澡一樣輸得干干凈凈。”
陸驚鴻故意板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比一個窮和尚撞上一個窮鬼更慘的事是什么?”他不等聶乘風開口,馬上道:“就是一個和尚撞上兩個窮鬼,三個人都一樣窮得響叮當。”
聶乘風嘆了一口氣,道:“真是世道艱難,民不聊生啊!連我神偷都有一文不名的時候!”
陸驚鴻忽然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你身上雖然洗了澡,但是身上背著的包袱里的東西,說不定很值錢,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聶乘風連忙后退一步,擺手道:“沒什么沒什么,你看了說不定會很失望,還是不看的好。”
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覺得背上一輕,包袱已到了陸驚鴻手中。陸驚鴻將包袱用力一抖,里面的東西就唏哩嘩啦的全落在了甲板上,其中的每一樣,竟然都可以算得上是價值連城的珠寶。
聶乘風連忙蹲下身,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一臉痛惜的神情:“這些珍寶古玩都是我從小康王壽宴上辛辛苦苦工作換來的,摔壞了你賠得起嗎?”
陸驚鴻也蹲下身,忽然眼前一亮,從一大推玉石里揀出了一件東西,揣進了懷里。
聶乘風匆匆忙忙將甲板上的東西收拾妥當,又道:“這兩天城里外松內緊,我帶著這么多東西很不方便,想來想去,還是放在這只船上,比較安全。”他又盯著陸驚鴻道:“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哦!”
陸驚鴻大笑道:“你自己做賊還不夠,還要把曲蘭衣的船當賊窩!”
苦和尚忽然插進來道:“陸施主裝聾作啞,我和尚可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聶乘風眼珠一轉,笑道:“出家人六根清靜,不理俗務,這件事又與和尚有什么相干?”
苦和尚還未答話,忽聽船艙內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和尚可以不理紅塵俗事,我呂欽身在公門,卻實在沒法子這么逍遙自在!”
聶乘風一聽到“呂欽”兩個字,忽然象只中上箭的兔子般高高躍起,竄下船頭,接連兩個跟頭,就不見了蹤影。
苦和尚嘆了口氣,道:“阿彌托佛,看來陸施主的霉運很快就要來了,和尚還是離得遠點比較好。”說完這句話,他立刻跳下了船,看也不看陸驚鴻一眼,仿佛他已經是一塊又霉又爛的臭豆腐。
陸驚鴻只有苦笑。
他一走進船艙,就發現艙內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皂衣黑靴,一雙濃黑的劍眉之下,雙目閃著利劍般的寒光,緊盯著他,臉色沉得就象個捉鬼的鐘魁。
陸驚鴻筆直走了過去,就在這個人的對面,伸直雙腿,舒舒服服坐了下來,道:“閣下可認得十大名捕中的老六黑刀吳缺?”
“天底下我最看不順眼的,就是這個人,”呂欽從鼻孔中冷哼了一聲:“此人一向裝模作樣,目中無人,居然還排在我的頭上!”
陸驚鴻這才知道十大名捕中的老六黑刀吳缺和老七無情手呂欽,一向是誰都不服誰,暗中較著勁。看來他搬出黑刀吳缺的名頭來,實在是表錯了情。
呂欽忽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天殺’?”
陸驚鴻道:“‘天殺’?江湖上倒是流傳有這么一個神秘奇特的殺手組織,不但它的首領從沒人見過,而且凡是與天殺訂了生死約定的人,只要天殺一動,永無更改,要殺的那個人也就死定了。”他笑了笑,又道:“但那也只不過是個傳說而已。既然天殺如此神秘,別人又怎么會找得到它?”
呂欽沉著臉,道:“不是傳說。”
陸驚鴻奇道:“哦?”
呂欽道:“天殺有一名鬼使負責與外面聯絡,我們已經查出是個名叫‘麻衣鬼算’的瞎子,他每晚都會換一個地點,接受一個約定,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燃起一道紫色的炊煙作為信號,不出三天,他們要殺的人就會出人意料地死去。江湖上很多成名人物的突然死亡,其中十有七八,就是天殺所為,就好象這次小康王的死。”
陸驚鴻發現事情已開始變得越來越有趣。
呂欽接著道:“仵作已經驗過尸,刺殺小康王的兇手,是個慣使左手劍的殺手,與以前‘天殺’作案的手法同出一轍。”
陸驚鴻忽然笑了笑,道:“原來一向鐵手無情的呂大人肯費這么多口舌跟我講天殺,原來是想試探我陸驚鴻跟天殺有沒有關系,只要我稍微有一個動作不對,呂大人就要出手拿人,可是?”
呂欽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事發前后,你一直在明月樓外的船上,我現在雖然還沒有輯捕你歸案的證據,但你的船上有一批與兇案有關的贓物,我想請你跟我回去走一趟。”他的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商量余地,說到“請”字的時候,也絲毫沒有請的意思。
陸驚鴻看著他,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不易捉摸的笑容:“我現在很想說一句話。”
“什么話?”呂欽仍是冷冷的道。
陸驚鴻微笑著,慢慢道:“呂大人若是肯笑一笑的話,樣子一定會比現在好看得多。”
他的人似乎還坐著一動未動,卻忽然平空而起,穿破頂蓬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