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的湖水聲在陸驚鴻身后漸漸遠去,夜霧卻似乎更濃了。
陸驚鴻不用走多久,就可望見真武殿內輝煌的燈火。
北極閣取北方為上位,真武殿里供奉的便是位極天樞的真武帝君。除前后兩間大殿之外,尚有東西配房,其中西配房專門用來接待游方道人,留宿香客,東配房則是閣中道士修習居住之所,從大殿往左拐,穿過幾重院落,就是東配房了。
現在夜已深,各房中的燈火也已熄滅。
最里間的獨院,院門上掛著一塊寫有“塵”字的云牌,正是北極閣主人塵真人打坐參悟的地方。
——孟星辰叫陸驚鴻到這里來,難道這其中隱藏著什么秘密?
這次陸驚鴻比上次更加小心了些,遠遠的就望見院內廂房中的燈火透出,躡起腳步,凝息靜氣,緩緩朝那扇窗子靠了過去。
哪知他走出還未幾步,就看見前面柏樹之下,站著個一動不動的人影,高髻寬袍,陸驚鴻一怔,還未打定主意,那人忽然緩緩轉過身來,看著陸驚鴻,微微笑道:“閣下既然來了,卻為何突然止步?”
陸驚鴻萬料不到此人耳力如此之精敏,修為似猶在那青鋒道人之上,但見他面上清矍瘦削,修眉長髯,氣定神閑,一雙眼睛卻是爍然有神,風聞塵真人已登鶴齡,白眉白發,看來不似風真人,只得干咳一聲,道:“在下陸驚鴻,前來拜訪塵真人,閣下是?”
道人拈須一笑,淡淡道:“貧道武當玉虛。”
看了陸驚鴻一眼,道:“陸施主既能輕易來此地,心智武功,自然不凡。難得還如此謙恭知禮,江湖上果然人才輩出,更勝從前。”
陸驚鴻聽他語氣淡雅出塵,當此情境之下,見怪不亂,淡然若定,果是方外高人,心生敬佩,玉虛道人身形一飄,步出樹下,回望陸驚鴻道:“你隨我來。”
陸驚鴻雖不知他叫自己有何事,但知這等高人,如此做法,必有用意,當即跟著他,只見玉虛道人足不點塵,走到云房的臺階前,方停住腳步,回轉身來,道:“陸驚鴻,你來得不巧,北極閣明日大典,塵師叔在后殿查驗法器。”
陸驚鴻點頭道:“原來塵真人是道長的師叔。”
眼見玉虛道長的修為尚且如此,那么這位塵真人的神采,便當驚為天人了。
玉虛道長道:“武當與北極閣乃是道教南北兩宗,溯本同源,一向同聲共氣,互為進退,塵師叔乃上一輩我教之中,碩果僅存的人物,劍術上之修為,連我也難以望其項背。”
陸驚鴻驚道;“塵真人的武功,難道還在道長之上?”
玉虛道長淡淡一笑,道:“你看看對面,便知分曉。”
陸驚鴻展眼一望,只見門前半空中懸掛著兩只八卦,一只純金,一只卻是松木所制,似乎長時間無人清掃,上面積滿了灰塵。
陸驚鴻道:“道長引我到這里來,莫非就是為了這對八卦?”
玉虛道長緩緩道:“可看出什么來沒有?”
陸驚鴻沉吟著道:“這間云房本來十分潔凈,連臺階都打掃得一塵不染,所以按理說這對八卦應該不會落滿灰塵,”目光閃動,道:“傳聞武當之中,有一種鐵八卦,是專門用來修習上乘內功的,內力吞吐,掌力劈空,可以擊動鐵八卦。”語聲一頓,若有所思道:“但這對金木八卦,金者至堅,木者至柔,一陰一陽,暗合道家陰陽相生相克之理,卻不知怎生練法?”
玉虛道人目中露出贊許之色,道:“陸施主果然悟性奇高,對我派練功法門亦能猜出一二。”一指金八卦,道:“以意使氣,氣動而力生,隔空打物,如中敗絮,這只純金八卦,便是用來練習內力中之陽力時所用。距離越遠,八卦震動越大,則功力越強。”
陸驚鴻點頭嘆道:“內力雖有陰陽之分,不想道家對此之領悟,較之常人又高深了許多。”
玉虛道長道:“此時再練陰柔之力,掌力盡出,而木八卦上絲毫不動,則陰力如成。”
陸驚鴻道:“陽力雖難,這陰力似乎猶為難練。”
玉虛道長道:“陰力雖難,但最難者卻是陰陽互轉,應心而發,至此方神功初成,用于至剛者則金石俱碎,用于至柔者則傷敵于無形。”
陸驚鴻倒吸一口冷氣,長嘆道:“武當執天下武林牛耳,盛名始終不墜,果然博大精深,非同尋常。”想了一想,又道:“兩儀四象劍法,威震江湖,莫非也是由此而來?”
玉虛道長搖頭道:“外來看來或者沒有什么分別,本門中人卻視若天壤之別。蓋一生二,兩儀生四象,四象生萬物,以一而生萬物,即是兩儀四象陣之奧秘,而陰陽合流,以萬物合而為一,共濟于一人之身,才是‘太極真意’。”
說到最后四字,他的語氣忽而放慢,似乎太極真意這四字,本身就具有無窮的奧妙。
陸驚鴻忍不住喃喃念道:“太極真意?”
他一時之間,忽然接觸到武當最高深的武學秘奧,心念翻轉,忽而大悟,脫口道:“這‘兩儀四象陣’原只不過是‘太極真意’的皮毛而已!”再一轉念間,這兩儀四象陣雖只得太極真意之皮毛,威力便已非同小可,世間練成太極真意者,僅只塵真人一人而已,是不是世間也只有太極真意,才能僅用一柄普通寶劍,便可使出那一招劍劈柳樹的無敵劍氣?
想到這里,驀一回首,身旁樹影婆婆,云階上八卦猶在,夜風涼涼,剛才那玉虛道人竟已不知何處去了。
方才的一切,竟仿佛做了一個夢。
這飄然來去的行蹤,就連陸驚鴻,也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難道塵真人,就是劍氣傷了梅鳳笛的那名白衣人?
陸驚鴻心念電轉,腳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孟星辰叫他到塵真人房中看的,就是這兩枚可以練成無上武功的金木八卦,那么也許只有孟星辰,才能解開這其中的秘密。
靜夜的流水聲,似乎總帶著幾分凄楚迷離之意。
陸驚鴻很快就到了大明湖畔,孟星辰果然還在那里,夜吹中銀白色的長衫,在星空下閃閃發光。
他的臉上也還是那么鎮定,星光之下,一雙眼睛卻再也沒有了星光的神采。
陸驚鴻心頭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腦際,連忙走近前去看時,孟星辰腳下的巖石突然發出“喀”的一聲輕響,裂為兩半。
他的身體,也在這一剎那間仆倒,陸驚鴻連忙一把扶住,觸手但覺全身堅硬如鐵,跟著全身突然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漸漸扭曲萎縮,變得如同一棵被雷電擊中聚然枯死的大樹。
陸驚鴻心里驀地一驚!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孟星辰竟也是死在無敵劍氣之下。
以孟星辰那樣高絕天外的劍法,本不可能被人輕易殺死,而他死的時候,神態卻很安詳,甚至連手中的寶劍,也未出鞘。
能在這種情況殺死的他的,只有一種可能——
兇手必定是他認識的人,他們之間的關系,說不定還相當密切,所以孟星辰根本就沒有想到,兇手竟會出手對付他。
一劍揮出,摧人肺腑。
就連孟星辰腳下的巖石,也被劍氣所及,裂為兩半。
陸驚鴻緩緩放下孟星辰的尸體,不覺手腳有些發涼——
他雖然回來了,孟星辰卻已永遠等不到了。
這是為無敵劍氣而死的第一個人,但陸驚鴻隱隱感覺到,這絕對不是最后一個。
這個人為什么要殺孟星辰?就在陸驚鴻查到一點線索,準備來問孟星辰時,這條線索忽然又被人掐斷了。
——難道孟星辰知道一些關于無敵劍氣的秘密?
夜風輕拂,前面的冷霧之中,隱隱現出一個白衣的人影,頭戴白色斗笠,面上一層白紗,立在冷霧之中,一動不動。
一股迫人的殺氣,如同冷霧一般,在他周身浮動。
陸驚鴻立刻警覺,全身如同弓弦般崩緊,看著這個人,緩緩道:“閣下以無敵劍氣傷梅鳳笛,殺孟星辰,一代劍道高手,盡折閣下劍下,真是先聲奪人!”
白衣人冷笑一聲,語聲如同斬金截玉:“陸驚鴻,莫非你也想試試我的無敵劍氣?”
陸驚鴻一聽這聲音,忽然跳了起來,仔細看了看白衣人斗笠之下,面紗之上的一雙眼睛,叫道:“你還給我裝神弄鬼,聶小蟲,快把你那套糊弄人的行頭扯下來!”
白笠白紗一除,露出白紗下聶乘風一張喪氣的面孔,道:“我自信我神偷聶乘風的易容術已經相當高明,陸小鳥,你怎么還會認出來?”
陸驚鴻看著他,瞇起眼睛笑道:“我和你在一起多久了?你那幅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模樣和聲音,化成灰了我都認得出來。”忽然神色一正,板著臉道:“聶小蟲,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聶乘風眨眨眼,道:“我說過要拿走錦繡山莊的金縷玉衣,自然就一定要拿走,所以我們分手之后,我就一直留在錦繡山莊外面,查看動靜,誰知過了一會兒,卻看見你從里面溜了出來,偷偷摸摸地潛入北極閣,我一時好奇,所以……”
陸驚鴻臉色一變,道:“好小子,原來你一直在跟蹤我?”
聶乘風笑嘻嘻地道:“如果不是跟蹤你,你又怎會見到這個?”
他的手指忽然一動,指間已經多了一張紙條。
陸驚鴻奇道:“這是什么?”
聶乘風神秘一笑,道:“你進北極閣不久,一個黑衣人右臂插著把飛刀,從墻頭跳了出來,我看他鬼鬼祟祟的不象是什么好東西,所以就順手牽羊,在他肩頭摸了一把。”
陸驚鴻失聲道:“連他的東西你也偷?”
他已想到,這個黑衣人就是自孟星辰劍下逃出的王斷。
聶乘風眼珠轉了轉,道:“這張紙條對于我來沒什么用,但對于你來說卻可能大有用處。”
陸驚鴻不以為然道:“王斷身上的東西,我會有什么用?”
聶乘風眨眨眼睛,道:“這張紙條上,寫的約會的時間、地點和方法,既然在王斷身上,很有可能就是那幕后主使王斷之人,與他做交易聯絡的,你真的不想知道?”
陸驚鴻心頭一動,二話不說,伸手就要從聶乘風手上搶過。
聶乘風早有放過,將紙條往后一收,笑嘻嘻道:“陸驚鴻,你休想動歪腦筋,還是老規矩,一條消息,三百兩銀子。”
陸驚鴻眼見強搶不成,只得伸手在懷中上下一摸,道:“我沒帶銀子。”
他在奢華富貴的錦繡山莊做客,本就不用花一分銀子,身邊自然常常忘了帶銀子。
聶乘風上下瞧了瞧他,見他不象說謊的樣子,這才嘆了口氣,搖頭道:“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我就耽點風險,信你這一次,不過,這筆銀子就算你欠我的,以后還得算利息。”
陸驚鴻無可奈何,連連道:“行,行,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你。”
聶乘風這才勉勉強強地將紙條遞到陸驚鴻手里,搖頭嘆氣道:“為什么每次和你做生意,我總是吃虧?”
這種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聶乘風腳尖一踩地,正要凌空離去,陸驚鴻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襟,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這身白衣紗帽的行頭是哪里來的?你跟蹤我之時,絕不可能做成這副打扮。”
聶乘風苦著臉笑道:“我這次不是偷來的,是撿來的。”
陸驚鴻道:“撿來的?”
聶乘風道:“千真萬確,我就在這個死人身邊撿來的。”說罷一指倒在地上,已氣絕多時的孟星辰。
陸驚鴻看了看孟星辰,還要再問,聶乘風已“唿”的一聲,自他身邊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