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驚鴻忍不住插嘴道:“我早就說過不公平,連場大小十七戰,就是內力再充盈的高手,只怕也會氣衰力竭,何況崑崙派的武功,本就不以內力見長。雷震霆猝死當場,也不毫不奇怪了。”
林軟紅笑道:“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不關我們的事。這次豪賭的結果,便是得意樓的楊大老闆贏了。”他一拱手,望著楊得意連聲道:“恭喜、恭喜!”
楊得意神色不變道:“喜從何來?”
林軟紅一怔,道:“飛花別院的絕品牡丹園,擲金山莊的綴玉聯珠閣,和晚華承露園中的運河控制權,現已盡在楊老闆手中,難道還不算大喜麼?”
楊得意淡淡一笑道:“這筆賭注雖然極大,我也十分動心,但楊某一向不願發死人財,這場賭局,就不作勝負論,不知三位以爲如何?”此話一出,廳中諸人都是意想不到。徐明軒手撫長鬚,微微一笑道:“既是楊大老闆開了金口,我等焉有不從之理?只是嫂夫人一向惦著絕品牡丹,這樣一來,豈不是要害得楊老闆回去跪搓板?”他臉上的表情仍是十分鎮定,但眼中的笑意,連瞎子都看得出來。
歐陽歡哈哈大笑道:“我若是你,就把飛花別院裡的黃花魁、幫寧紫、藏珠什麼的送幾車到得意樓,好讓嫂夫人消消氣。”
鹿大老闆卻面無喜色,沉聲道:“但是既有賭局,便得分出勝負。”
其作幾人俱是一怔,楊得意道:“鹿公的意思是……?”
鹿大老闆往桌上牌局一指,淡淡道:“三月初八,穀雨花開,洛陽花會之期將近,不如我們就以這場牌局的輸贏來賭洛陽花會的東道,誰輸了誰便是洛陽花會的地主,如何?”
徐明軒已率先笑道:“鹿公的這個主意當真絕妙,如此賭得既新鮮,又雅緻,我等自是極贊同的!”
楊得意道:“東道歸東道,小弟這裡還有個提議,不論牌局輸贏,花會的酒水就由小弟包下,時令牡丹還得徐大老闆的飛花別院,水陸的鮮花、酒水、賓客之交通運輸,非‘陸海龍王’歐陽園主莫屬,至於鹿公莊上,夜明珠得來最易,不如花會就設在夜晚,到時酒傾江海、花開似錦、明珠夜光,豈不也是一件大大的新鮮事?”
鹿大老闆和徐明軒都點頭稱好,只有徐明軒苦著臉道:“我的飛花別院遠在郊外,回去不易,莫如我們大家就以更漏爲憑,只要鼓打一更,不論牌局完與未完,便作勝負定論,如此可好?”
鹿公點點頭,看向林軟紅道:“一客不煩二主,我們四人的賭局,還是請林館主作個見證。”
林軟紅作揖笑道:“各位只要莫忘了小弟抽下的幾注便是。”
廳內立即安靜下來,四人又是打牌摸牌,神情專注。
陸驚鴻低咳一聲,林軟紅會意,兩人一起走了出來。春夜寂寂,涼風拂面,似乎還帶著鮮花的甜香。
陸驚鴻長長舒了一口氣,道:“三月初八,穀雨花開,穀雨花又是什麼花?”
林軟紅笑道:“牡丹正值穀雨時節盛開,所以牡丹花又叫穀雨花,到了那時,飛花別院的牡丹全部開放,自是別有一番風致。”
陸驚鴻微喟道:“任峽曾說過,最香最美的花朵,就在那裡。”
林軟紅目光閃動,笑道:“你說的莫非是住在飛花別院的絕世美人?”
陸驚鴻但笑不語,林軟紅笑道:“春宵風好,踏月尋花,本是一樁美事。但是美則美矣,絕世美人,不見也罷。”
陸驚鴻不解道:“哦?”
林軟紅道:“若能解語必傾城,任是無情也動人。你此去若能博美人一笑,我情願輸一萬兩銀子給你。”
陸驚鴻眨眨眼睛道:“難道她是朵冰花?”身形一晃,已穿過花廳,落在月洞門外,只有朗笑之聲遠遠傳來:“林兄的一萬兩銀子,可千萬莫要忘了。”
風吹雲動彩雲間。
飛花別院內,一池碧水依舊,迴廊曲折,白色風幔在夜幕中輕揚。天上疏雲淡月,光流河漢,宛如夢境。
陸驚鴻剛踏上九曲迴廊,遊目四顧,但見偌大的庭院內,人聲寂寂,花木掩映下,向點燈火零星,一陣飄渺的洞簫之聲從遠處隱隱傳來,低迷婉轉,蕩人幽思。陸驚鴻心中一動,躍過欄桿,足尖在池中浮萍上輕輕一點,燕子般朝簫聲方向掠去。一片片花木園林、樓臺亭閣在他腳下一晃而過,簫聲似乎就在不遠,卻始終看不到吹簫人,心中不覺暗暗奇怪。
前面出現了一帶高低起伏的鏤花山牆,牆內花影重重疊疊,滿眼盡是牡丹,風吹花動,絢麗端妍,豔溢香融,夜色之中更顯風致迷人。花叢中一座小橋架起,橋下流水汨汨而過。夜風習習,陸驚鴻施展開‘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的輕功,在半空中飛得正高興,竟沒看清橋上一個白色身影向他招了招手。
“嗡”的一聲細如蚊鳴,一枚肉眼難以分辨的飛針突然向他迎面射了過來,陸驚鴻一驚,猝不及防,已來不及收住前衝之勢,身體微側,飛針擦著耳際斜斜飛出。陸驚鴻剛鬆得一口氣,耳中又是“嗡”的一聲輕響,又是一枚飛針從下至上射到,快逾閃電,陸驚鴻連忙凌空一個鷂子翻身,輕輕一掠,總算避過。哪知那人似乎早已算好他的退路,第三枚飛針不依不饒追了過來,來勢更急,陸驚鴻退無可退,避無可避,針尖寒芒一閃,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咽喉,陸驚鴻連忙收勢,半空中無法借力,竟象只斷了線的紙鳶一樣,直直地從空中墜了下去。
他自認爲這臨機應變的法子已是絕妙,終於躲過那第三枚要命的飛針,卻不料這一墜之下,不偏不倚,竟“撲嗵”一聲栽進了橋下流水之中,猛然間已連嗆了幾口水,差點沒給淹死。陸驚鴻慌亂之中連忙手腳齊動,狗刨般劃了幾下,大呼出聲道:“救命啊!我不會游水!”
一隻柔若無骨的纖手伸了過來,將陸驚鴻的手拉住,他這纔好不容易浮出了水面,睜眼一看,眼前一位風華絕代、國色天香的白衣麗人正蹲在水邊,用一雙秋水明眸盈盈注視著他。白衣麗人將拉住陸驚鴻的手輕輕一甩,陸驚鴻只聽見“譁”地一聲水響,自己就象踩在輕飄飄的雲端之上,已被甩離水面,甩上了小橋。
橋下流水潺潺,如妙指鳴琴,韻遠音清,波光粼粼,天上的淡淡星光和橋上人影一起倒映在流動的波光裡。橋下星影搖搖欲墜,橋上人卻已欲醉。
良久,白衣麗人方輕輕地道:“你難道還要這樣一直握著人家的手嗎?”聲音清婉動人,如輕風拂過池塘,吹皺了一池春水。
此刻陸驚鴻的心,是不是也正如池中的春水,被她吹亂了?
他這才省起自己從水中上來之後,竟一直握著她的手,忘了鬆開,連忙放手,白衣麗人看著陸驚鴻一身溼淋淋的樣子,突然忍不住嫣然一笑,天上的星光和地上的牡丹剎那間彷彿都被她這一笑奪去了光采,只有明月本已被一縷流雲暗遮,此刻卻從雲中露出一線微光,似乎也禁不住要掀開雲層,來偷窺這人間絕色傾城絕世的一笑。
陸驚鴻不禁道:“我來之前,有人和我打賭,說只要能博你一笑,他就情願輸一萬兩銀子給我。”
白衣麗人嫣然道:“那麼你現在,豈非已經贏了?”
陸驚鴻卻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一萬兩銀子和你的一笑比起來,簡直就是熒火之於皓月,沙丘之於高山。我既看到了皓月之明,又怎會在乎螢火微光?”
白衣麗人明眸流轉,看向天邊,一縷月光,照住她明麗無暇的臉龐,益顯清幽,只聽她款款道:“洛陽城東西,常作經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如雪。陸公子,你爲什麼不問問我的名字?”
陸驚鴻心中一動,道:“姑娘的芳名,莫非就是花如雪?”
花如雪看著他,輕輕一笑道:“陸公子果然是錦心繡口,又會說話,又聰明得很。”她頓了一頓,又道:“你可知我爲什麼要用飛針攔你下來?別人都說我能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所以我就想試一試,我是不是真的能讓你這隻大雁落下來。”
陸驚鴻不禁笑道:“這隻大雁不僅落了下來,還落到水裡,高喊救命。”
花如雪柔聲道:“夜寒風冷,更深漏重,你一身溼透,還是快些回去換身衣服,莫要著涼了纔好。”
陸驚鴻甚不想走,卻又不忍拂她之意,只得走下小橋,走出很遠,回頭望時,只見花如雪依然俏立在小橋上,白衣勝雪,衣袂飄飄,似要乘風歸去,星光之下只覺得說不出的悽迷動人。陸驚鴻心中不禁悵然若失,重樓花影中胡亂走了幾步,擡頭一看,已到了幾曲迴廊之上,四周廊回壁遮,風幔微揚,路暗花迷,一時竟忘了歸路。他正不知該往哪處走纔好,忽聽一人叫道:“原來是陸驚鴻陸大俠!”陸驚鴻聽到這聲招呼,心頭猛然一震,忽的想起花如雪既從未見過自己,又怎麼知道自己就是陸驚鴻?
腳步聲響,一個人已從迴廊拐角處轉了出來,竟是丁逢。他的臉上,此刻竟帶著幾分淡淡的笑容,月光之下看來,頗有幾分灑脫之意。手中握的正是古長風的雲鬆重劍。
陸驚鴻連忙走了過去,笑道:“丁兄怎會在這裡?我還以爲你隨嵩黃二老正在城中奕劍堂呢!”
丁逢嘆了一口氣,道:“陸兄莫非還不知名劍大會上出了大事麼?”
陸驚鴻道:“怎麼不知道?聽說是崑崙派大弟子雷震霆雖然奪了冠,卻力竭身亡,猝死當場,此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丁逢搖搖頭道:“家師與況師伯已經察過他的屍身,發現他不是力竭而死,而是毒發身亡的。”
陸驚鴻悚然失聲道:“如果是中毒,怎麼會死得那麼不早不晚,剛好在頒劍的時候?”
丁逢道:“家師與況師伯原也這麼想,所以據此認爲毒應該下在離火玄冰劍上,但是此劍是由家師親手交給雷震霆的,他老人家卻安然無恙。”
陸驚鴻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雷震霆必是事先中了一種極爲慢性的毒藥,不用內力,潛伏在體內的毒就不會發作,一運內力,毒便會隨著氣血流走擴散全身,內力耗得愈久,毒發愈烈,所以雷震霆連戰十七場,正是真氣耗損最大之時,毒發最劇,當場身亡。”
丁逢點頭道:“陸兄雖非親眼所見,卻幾乎與家師所說的一模一樣,小弟當真佩服之至。”
陸驚鴻忽然跌足道:“不好!這個人事先暗中下毒,當然並不知道最後奪冠的究竟是誰,以此推斷,只怕名劍大會上的各派高手,都已經中毒。”
丁逢又點頭道:“正是如此。一場場連戰下來,各人均中毒跡象,只是輕重程度不同而已。一戰而敗的,中毒反而最輕,越是連戰連勝的高手,中毒也就越重。”
陸驚鴻嘆道:“這正是下毒人的心思細密之處,越是高手,戰陣越多,毒發也就愈烈,那麼到了最後,他無論要做什麼事,都可以肆無忌憚,別人自然無法反抗。”他又皺起眉頭若有所思道:“只是他要做的,究竟是什麼事呢?”
丁逢肅容道:“家師與況師伯也是慮到這一層,是以他們平時雖絕少佩劍,但是今晚,必有大事發生,所以命我回來取這把雲鬆重劍,交給他老人家。”
陸驚鴻道:“令師與師伯現在是否仍在奕劍堂?”
丁逢道:“比劍的場地,共分前後三進。前面的奕劍堂,原是比劍之用,現在則由眉山竹道人、佛劍蓮花和薛無痕三位暫居。家師和況師伯在中間的試劍廳,只因爲後面的劍聖宮,就是放置離火玄冰劍的所在。”
陸驚鴻目光閃動道:“如此看來,這個下毒之人所要做的,莫非就是偷劍?”
丁逢沉聲道:“只怕就是如此。”
陸驚鴻突然笑了笑,道:“聶乘風曾說過,偷盜之技,在於出其不意,現在這幾個絕頂高手,明知有人要盜劍,此人再想下手,恐怕已難如登天。”
丁逢一笑,淡然不語。
陸驚鴻卻又道:“不過此人佈局十分周密,奪劍之心,昭然若揭,想必他一定是有恃無恐,纔敢如此明目張膽。”
丁逢笑道:“陸兄若不放心,不如隨我一起前往如何?”
陸驚鴻喃喃道:“我也正是好奇,想看看他如何能在這些當世絕頂高手衆目瞪瞪之下盜劍成功,全身而退。如此好戲,錯過了豈不可惜?”
丁逢當即前面引路,他的腳步才一動,一滴鮮血,忽然從他的右手衣袖中飄落下來,月光之下,血色殷紅,觸目驚心。
陸驚鴻走在他身後,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脫口而出道:“丁兄的右手手腕,好象受了傷。”
丁逢微微一怔,隨即笑道:“皮肉之傷,並無大礙。今日名劍大會之上,小弟也曾與幾位少年劍手略作切磋,只是功夫太差,受點傷也是難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