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乘蜻艇,會于青竹巷。”
紙條上的字寫得很端正,很工整,看上去簡直就象是從模子里刻出來的,任何人用任何一支筆都有可能寫得出這種字體,紙也是很曾通的雪浪箋,沒有絲毫特異之處。
但是青竹巷在濟南城里卻只有一處。
現在陸驚鴻已走進了這條窄窄的小巷。
想要找到王斷背后的主使之人,這恐怕是最后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但寫這張字條的人,究竟是不是主使王斷的幕后之人,陸驚鴻卻還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陸驚鴻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他只希望寫張字條的人,不要是王斷的哪個老相好。
青竹巷雖不太大,卻真的象是根瘦竹般,往里延伸得很長,一條踩得溜光水滑的青石板路,空寂無人,路兩旁少說也有上百戶人家,一律高高的泥磚瓦墻,高墻內隱隱有琴瑟之聲傳出,泠泠輕響,不知是誰家正在飲酒聽琴,賞景取樂?
幾枝綠竹不甘寂寞,伸出墻外,蒼翠欲滴,襯得巷內更為清幽。
陸驚鴻沿著青石板路緩緩走著,心里反復念叨:“明日乘蜻艇,會于青竹巷。”
青竹巷是一條巷子,沒有水,哪來的蜻艇?
他忽而眼前一亮,想起濟南舊俗,每月初五,小孩子將許下的愿望寫在紙船之中,放下河去,讓那載著愿望的小小紙船隨水流走,愿望就能實現。
那小小的紙船,就叫蜻艇。
青竹巷中百戶人家,紙條上所說的乘蜻艇,難道暗指“五”這個數字?
陸驚鴻加快了腳步,一直走到巷里,果然看見里間一扇朱門之上,寫著“青竹巷第五戶”的牌子,門上銅環亮如黃金,雪白的高墻內竹影婆婆,那泠泠的琴聲似乎就在耳邊。
這家高大青幽,果然與別家不同,陸驚鴻先心頭祈禱了一遍,千萬不要猜錯,這才走了上去,伸手握住銅環正要扣門,門卻應手而開,竟是虛掩。
院子里的地面上,鋪滿方方的云石,使得整個庭院顯得更為寬闊。
院中卻不見人,泠泠的琴聲卻清晰了起來,陸驚鴻循著琴聲走了過去,琴聲忽異,低迷婉轉,幾不可聞,然而音韻之中,卻自有一股攝人心神的魔力……
“錚”地一聲,琴弦驟斷,恰在此時,陸驚鴻左邊林間突有竹影晃動,天氣很冷,卻沒有風,竹影怎么會無風自動?
陸驚鴻心念電轉,身體下意識地一閃,便見一線銀光,自身旁穿過,“叮”的一聲,釘上對面的墻壁,露出來的一截,軟軟垂下,竟是一根琴弦。
彈琴之人以琴弦擲出,竟將軟軟的一根琴弦以內力貫注,韌如鋼針,這份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若非琴弦破空之風,搖動竹葉,陸驚鴻事先看到竹影,預先閃避,生死之間,便只差如同琴弦那么薄薄的一線。
廊上忽有聲音朗笑傳出:“陸驚鴻,你竟然能避得過我的琴弦,比之我在洛陽看到你的時候,功力似乎又有長進了!”
語聲清越,一人緩緩自廊上走了出來,一身月白袈裟,上面淡著瓣蓮花,纖塵不染,面白如玉,唇奪朱砂,神態之間,說不出的清雅脫俗,竟是洛陽花會上一去杳如黃鶴的佛劍蓮花!
陸驚鴻忽然嘆了口氣道:“若不是因為王斷,我斷不會在這里找到你。但我一見到你之后,卻知道王斷一定已不在這世上了。”
佛劍蓮花道:“他的名字取得并不好。”
陸驚鴻道:“哦?”
佛劍蓮花淡淡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當初他如果死在北極閣之中,豈非少了許多麻煩?”
這幾句話自他口中淡淡道出,仿似一抹輕云,但陸驚鴻卻已自這幾句話中,聽出王斷自北極閣中逃出之后,早已被佛劍蓮花殺掉滅口,佛劍蓮花仍是神色不動地看著陸驚鴻,道:“王斷已死,我早已知道,能追查到這里來的人而又躲過奪命琴弦而不死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陸驚鴻外,再無別人。”
陸驚鴻唯有苦笑一聲,道:“暗器王家的暗器雖和風揚烈焰堂的火器一南一北,冠絕天下,但王家的人卻極少涉足江湖紛爭,也從不受雇殺人,王斷為何肯聽你的號令,去刺殺武當玉虛?”
佛劍蓮花道:“因為他自小就加入了西天劍宗。”
陸驚鴻失聲道:“他為何肯加入?”
佛劍蓮花淡淡一笑道:“王斷的武功、暗器在整個家族之中,排名并不能算上上,但是這個人卻又極具野心,不甘屈居人下,而這一點,正可為我所乘。”
陸驚鴻點頭道:“名勢壓人,這就難怪他要叛出家族,投靠西天劍宗了。這一點,我本來早該想到。你利用王斷屢次暗殺玉虛,其志一半在殺他,而更重要的,是要讓人意想不到是你。”
佛劍蓮花看著他,微微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世上我若還有一個對手的話,那這個人必定就是你。”
陸驚鴻卻沒有接他這句話,話鋒一轉,道:“但他雖已身屬西天劍宗,明里卻仍然是暗器王家的人,你殺了他,暗器王家又怎會善罷干休?”
佛劍蓮花淡淡笑道:“那些人又怎會在我佛劍蓮花眼中?更何況所有這一切,你并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說了出去,也決不會有一個人相信。”
陸驚鴻只有再次苦笑而已,走了兩步,忽而道:“武當一向領袖各大劍派,玉虛道長自然是你的眼中釘,你要除去他尚在情理之中,卻又為何要偽裝成大明湖上的白衣無名劍客傷梅鳳笛、殺孟星辰?”
佛劍蓮花緩緩道:“你以為是我?”
陸驚鴻一字字道:“難道不是?”
佛劍蓮花道:“如果是我,我又何須偽裝。”
陸驚鴻盯著他,緩緩道:“但濟南城里,能傷梅鳳笛、殺孟星辰的高手,并不太多。”
佛劍蓮花淡淡一笑,道:“你也莫要忘了,能以兩儀四象劍法擊敗他們兩位劍道高手的,濟南城中,除了我之外,至少還有一個。”
陸驚鴻脫口而出道:“塵真人?”
他想了一想,追問道:“但塵真人早已如白云黃鶴,脫塵絕世,他又怎會這樣做?”
佛劍蓮花淡淡道:“他只不過是為了煉劍。”
陸驚鴻道:“煉劍?”
佛劍蓮花道:“以人命煉劍,尤其是絕代高手劍客的性命煉劍,劍氣一出,擋者必死。”
陸驚鴻默然不語,那大明湖上的無敵劍氣,超絕天外,就連白衣薛無痕都自承難比其肩,難道那樣絕世的劍氣,竟是要以絕代高手的生命為代價?
他怔立良久,這才喃喃道:“難道塵真人也……入了西天劍宗?”
佛劍蓮花神秘一笑,道:“西天劍宗勢力之大,只怕任誰也想不到,其實你……”
陸驚鴻連忙打斷他的話道:“你千萬不要想勸我加入西天劍宗。”
佛劍蓮花道:“你不會,我也不必。”
以佛劍蓮花過人之智,對陸驚鴻了解之透,當然知道任何想勸說他加入西天劍宗的言辭,都是白費唇舌。
他只是微微一笑,道:“說心里話,如有一線可能,我佛劍蓮花實在是不愿與你為敵,所以我本想勸你的是,北極閣之事與你全無關系,你大可不必插手。”
陸驚鴻看著他,忽然也微微一笑,道:“說心里話,你在這里所講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相信。”
他實是已上這個機靈狡猾的和尚的當上得太多,知道佛劍蓮花每句話,每次行動之后其實另有深意,這次說什么也不愿再相信他的話。
雪白的高墻外,忽有一個清雅的語聲道:“說心里話,我也的確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里見到你。”
跟著一個人蘭衣長衫,面帶淡而柔和的笑容,緩步走了進來。
陸驚鴻一見,立刻道:“小曲,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曲蘭衣道:“因為我也很想看一看,王斷背后的主使人,究竟是誰?”
他含笑凝視著佛劍蓮花,道:“洛陽花會一見,別來無恙?”
佛劍蓮花也含笑答道:“我很好。”
這兩個昔日的好友久別重逢,仿佛如君子之交般充滿著一種淡淡的友誼與問候,只是這種看似淡淡的問候之中,卻又似乎蘊含了一種不和諧,似乎有種什么東西,正象琉璃的裂痕一般,在這種多禮的氣氛之下破裂,加深。
佛劍蓮花看著曲蘭衣,微微笑道:“你我再手談一局,如何?”
曲蘭衣輕嘆道:“很好……‘杯酒樂余春,棋局消長更’,你我以后這樣的機會,只怕不多了。”
佛劍蓮花也嘆道:“的確是不太多了。”
他們都記得那白馬寺中,毗盧閣內,銀杏樹下那棋局消磨的悠悠時光,只可惜那種時光,連同時光中的人,都已經一去不復返。
有人曾經說過,最了解一個人的,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他的仇敵。可是對佛劍蓮花來說,這世上能夠了解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曲蘭衣與他的友情,在巨大的野心與權勢面前,又還能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