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皇宮。
夜宴已畢,陸驚鴻和曲蘭衣走出皇宮時,大理城內已是華燈初上。兩人信步沿著一條小徑走去,一路上開滿了潔白的茶花,不知不覺已到了城外。夜色柔美,纖星瑩瑩,在空中織成一片星網,如夢如幻。遠處蒼山黛青,隱隱郁郁,不知名的木葉清香在微涼的夜風里浮動。大理的春夜,清新迷人,渡江了一種怡然欲醉的浪漫氣息。陸驚鴻和曲蘭衣靜靜地走著,呼吸著這如美酒一般醉人的空氣,什么都沒有想,什么都沒有說。
終于,陸驚鴻忍不住開口笑道:“剛才在皇宮里,段在祺對你可是夠殷勤的,我還怕你被他灌得走不動路了呢!”
曲蘭衣淡淡笑道:“他多敬我幾杯,只不過是想感謝我。”
陸驚鴻拍拍他的肩,道:“我也想感謝你,要不是你,我只怕又上了花如雪的當,段在祺若是因我而死,我豈不是鑄成了大錯?”
曲蘭衣笑道:“你若也想請我喝酒,以后有的是機會。”他望著遠處隱隱的蒼山,緩緩道:“不過花如雪的這條連環計之巧妙,本來的確是萬無一失。她先利用你擾亂楊得意和孫峻的注意力,然后令歐陽歡趁機偷襲段在祺,同時由聶乘風下手偷玉璽,若不是那時你腦子突然出了毛病,擋住了歐陽歡的毒針,現在只怕是花如雪要感謝你了。”
陸驚鴻苦笑道:“我出了什么毛病?——不錯,我的確是有毛病,笨病,而且病得還不輕,一晚上聽了兩個故事,就上了兩次當!”
曲蘭衣微笑道:“佛劍蓮花和花如雪,一個是天下最聰明的和尚,一個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別人碰上他們,只怕被他們賣了還會幫著數銀子,你知道自己夠笨,總算還沒有笨到家。”
陸驚鴻搖頭道:“你這是安慰我還是取笑我?……”
曲蘭衣趕緊打斷他的話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和段在祺一起來了大理?”
陸驚鴻道:“我正是想知道,當時晚華承露園中,究竟出了會么事?”
曲蘭衣道:“當時我突然看見歐陽歡和孫峻雙雙越出不夜舫,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后面追,最后竟打了起來。”
陸驚鴻笑道:“難怪那時我一彈孫峻的劍,他就飛了出去,我還以為自己指力大得驚人,原來他早已發現歐陽歡躲在門外,所以借我一彈之力,順勢掠出,歐陽歡射出飛針之后,匆忙逃逸,結果卻還是給孫峻追上了。”
曲蘭衣道:“孫峻曾在白馬寺中過他的暗算,又追蹤過他一回,想必對他的身影瞧得甚是仔細。”他忽然想起一事,道:“孫峻的劍是被鹿大老板用刀砍斷的。”
陸驚鴻動容道:“鹿大老板!難道他也和歐陽歡一樣,是花如雪的手下?”
曲蘭衣點點頭道:“看不出他平時深藏不露,竟是個用刀的大行家。”
陸驚鴻喃喃道:“楊得意想必也是死在他的刀下。——你跟他交過手?”
曲蘭衣道:“嗯!”
陸驚鴻道:“怎樣?”
曲蘭衣淡淡地道:“他的刀法奇詭狠辣,我雖然始終看不出他的來路,卻知他絕不在黑刀吳缺之下。”
他這幾句話雖是輕描淡寫,但陸驚鴻已可想見他與鹿大老板一戰之艱辛,聳然道:“連你都看不出?這件事是越來越有趣了。”他皺了皺眉,又接著道:“孫峻后來怎么樣了?鹿大老板既殺了楊得意,自然不會放過段在祺,你又怎會想到救他?”
曲蘭衣道:“孫峻斷劍之后,負氣而走。我曾在佛劍蓮花的云房里,見過段在祺一面,所以當時認出他就是大理新君,剛剛即位,在原武林,還大多不知道他的名字。”
陸驚鴻道:“鹿大老板見你出手,自然奈何不了段在祺,所以只好走了——不過你當時為何也匆匆離開?弄了個啞謎留在亭子里,害得我都快急瘋了。”
曲蘭衣微笑道:“當時情勢緊急,玉璽既已在慕容笙和花如雪手里,我只有護著段在祺連夜趕返大理,以防大理國中有變。”
陸驚鴻也笑了起來,道:“我早該想到,天下間除了你自己,誰能割得下你的衣袖?只是你在茶杯站插朵花暗指茶花,表明你已去了大理,這個啞謎也太難猜了點。”
曲蘭衣道:“權急之下,聊搏一試。”
陸驚鴻笑道:“萬一我沒去那間亭子,或者猜不出來呢?”
曲蘭衣故意正色道:“那你就喝不成大理皇宮難得一見的御制花雕了。”
夜漸深,星光卻似更明亮了一些。
一片白色的山茶花海中,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兩個黑衣人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黑暗里,黑衣的背上,居然用石灰分別寫著“陸驚鴻”、“曲蘭衣”幾個白色大字,夜風中衣袂翻飛,幾個字也不停地變幻起伏,帶著股說不出的詭秘妖異。
陸驚鴻卻笑了笑,道:“想不到在大理,我們的名氣居然也不小。”他突然提高聲音道:“朋友到這里來,莫非是想請我們喝酒?”
燈火搖曳,似將熄滅,忽然間飄飄蕩蕩地往前飛去。
陸驚鴻和曲蘭衣對望一眼,當即跟了過去,不知走了多久,前面那兩盞燈忽然又停了下來,凝在半空,人卻已不見了。但覺濤聲盈耳,海風微咸,兩人走了半天,竟已到了洱海邊,陸驚鴻往前走了幾步,只見一艘高桅巨帆海船,靜靜地泊在岸邊,那兩盞燈籠正高高地掛在舷梯兩側,船上艙門洞開,從岸邊沿著舷梯望上去,里面燈火明靜,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一桌酒菜,擺在船艙中央。四周平靜得波瀾不驚,但正是這種看似平淡的氣氛里,卻往往蘊藏著看不見的殺機與兇險。
曲蘭衣忽然淡淡一笑,從陸驚鴻身后走過,竟踏上舷梯,筆直走到桌旁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笑道:“居然是上好的御制花雕!陸驚鴻,別人請咱們喝酒,你為什么還傻傻地站在外面喝風?”
陸驚鴻大笑著躍上舷梯,走進艙內道:“我現在才發現,和你在一起還有一點好處,你總能感覺得到酒菜里有沒有下毒。”
曲蘭衣微微一笑道:“還有一點好處。”
陸驚鴻剛倒了一杯酒正準備喝,問道:“什么?”
曲蘭衣道:“曲某的鼻子,聞得南宮有女,明珠生香。”
陸驚鴻連酒也不喝,忽然一下子跳了起來,直往里艙沖去。
星光如夢,清輝滿窗,窗邊伊人如月,一身湖水藍的輕紗浸在燦爛星光下,似真似幻,比星光還明亮的大眼睛里,卻堆滿了積雪,不知在誰的氣?
陸驚鴻沖了進來,一下子就跳到南宮明珠身邊,不停地叫道:“明珠,明珠,你是不是怪我來晚了?”
南宮明珠回過頭,定定地看著他,似乎完全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眼中的積雪卻隨著他的每一聲呼喚,一點點融化,最后化成熱淚,從眼睛里慢慢流了下來,滑過她晶瑩的臉頰,就好象是星星匯成的河流,但是星光又哪里比得得上她的淚的多情?
陸驚鴻一把將她拉入自己溫暖的懷中,用力抱緊她道:“我一定要去找南宮家那個又頑固又倔強的老頭了,跪在他面前,求他將他的掌上明珠許配給我,他若是敢不答應,我就……”他的臉上露出兇巴巴的表情,南宮明珠偎在他懷中,低低道:“你就怎樣?”陸驚鴻笑道:“我就……我就一直跪在他面前,直到他答應為止。”
南宮明珠凝視著他,低聲道:“那你來世就不許變做馬。”陸驚鴻一怔道:“我說過這樣的話么?”南宮明珠咬了咬嘴唇,道:“你……你難道忘了,齊云塔下,三世佛前……”陸驚鴻猛然記起,想不到當時自己說的一字一句她竟然記得如許仔細,忍不住拉起她的手笑道:“我來世若變成了馬,那你豈不是也要跟我變成母……”南宮明珠臉上一紅,想將手抽回,卻又被陸驚鴻更緊地握住,悄聲道:“跟我來!”
濤聲盈耳,海風微咸,艙外的甲板上,早已被星光洗得發亮,靜謐的洱海如同一塊巨大的碧綠水晶,映出了天上如夢的星光,映出了船邊出夢的眼波。陸驚鴻一手拉著南宮明珠,一手舉起,肅容道:“蒼天在上,明月為證……”南宮明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陸驚鴻忙道:“怎么了?”南宮明珠故意板著臉,嬌嗔道:“這句話只怕是你對別的女孩子說慣了,今天晚上哪有什么明月?”
陸驚鴻抬頭望了望天,又望了望遠方,遠方蒼山黛青,山頂一點白花,若隱若現,然后望住南宮明珠,似乎要一直望進她那如星光般明亮、如海波般變幻的眸子深處,輕輕拈起她的雙手,一字字道:“蒼山在上,洱海為證,我陸驚鴻和南宮明珠愿生生世世,來生來世都能相遇于三世佛前,天涯為伴,永不分離……”兩人不知什么時候已輕輕依偎在了一起,星光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朦朧……
只有他們的背后,曲蘭衣那清澈的眼神里,卻似乎藏著隱隱的憂慮。
海風輕盈,溫柔如呼吸,夜,真的深了。
南宮明珠沉沉地躺在陸驚鴻的臂彎里,竟似已睡著了,臉上猶帶著一絲甜笑,仿佛要將此時此刻的甜蜜,帶進她的夢里。——這么多天來的擔驚受怕,她真的累了。
曲蘭衣終于在后面輕輕咳嗽一聲,陸驚鴻默默地將南宮明珠抱起,送進里艙,曲蘭衣還未等他走上甲板,便又咳嗽了兩聲,道:“我并不想掃你的興,可是……”
陸驚鴻道:“可是你要跟我說的話,卻是現在非說不可的,是么?”
曲蘭衣嘆道:“你心里應該明白,只有慕容笙才清楚我們的行蹤,才能把我們引到這里來,也只有花如雪才能請得起我們喝御制花雕。”
陸驚鴻低下了頭,道:“我知道。”
曲蘭衣道:“那你知不知道,慕容笙不惜千里迢迢將南宮明珠從白馬寺綁架到大理,現在卻又輕易地讓你們倆見面,為的就是拖住我們,好讓他去做一件事。”
陸驚鴻道:“我也知道。”
曲蘭衣嘆道:“你……”
陸驚鴻抬起頭,聲音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大聲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和南宮明珠經歷了這么多事,好不容易才在一起,這一刻,對于我們,又是多么的寶貴?!”
曲蘭衣嘆了一口氣,低低道:“我知道。”
短暫的沉默,陸驚鴻的語聲漸漸恢復平靜,道:“慕容笙既然有了玉璽,現在必然在皇宮里,以此要挾段在祺,逼他答應自己的條件。也許我們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突聽遠遠岸邊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現在只怕已來不及了!”語聲未落,人已飄到了船上,一雙鷹鷙般的眼睛,冷冷地望著陸驚鴻和曲蘭衣,竟是鹿大老板。
曲蘭衣忽然開口道:“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昔年點蒼四杰,風花雪月,名動蒼山洱海,何等威風!其中又以老三鹿鳴天名聲最著,憑一把玉龍雪劍,挑盡六詔高手,被大理國君御賜親封為大理國第一武士,加賜御前一等侍衛,只可惜他中年后突然棄劍改刀,辭去官職,不知所終。”
鹿大老板的眼神似乎飄到了遠處的蒼山之巔,話語中竟有幾分無奈和悲哀,道:“那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劍法無論怎樣練,都絕過不會超過一個人。”
普天之下,又有誰的劍能比薛無痕更快,更準,更完美?那已不是人間的劍法,只有浩無點塵的胸襟,和將生命奉獻于劍道的孤寂,才能練得出他那曠絕古今的無塵的劍法。高處不勝寒,這究竟是薛無痕的悲哀,還是天下所有劍客的悲哀?
陸驚鴻的目光卻在盯著鹿大老板手中的刀,刀刃輕薄如紙,中間卻有一道細細的裂痕,陸驚鴻道:“卻不知這把刀比之玉龍雪劍又如何?”
鹿大老板將刀平舉胸前,定定地凝視著它,目光也似漸漸變得溫柔,道:“這把刀名離恨,吹毛切發,利可斷水,我保證它絕對比玉龍雪劍更快、更狠!”
曲蘭衣輕嘆道:“抽刀斷水水更流,離恨刀,離愁別恨豈非也是斬不斷的!”
陸驚鴻冷冷道:“能斷的,只有刀。”
鹿大老板臉上霍然變色,緊緊逼視著陸驚鴻,曲蘭衣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他是我的,晚華承露園一戰,今日只怕要分出勝負了。”
陸驚鴻回頭道:“可是你……”
曲蘭衣打斷了陸驚鴻——他很少打斷別人的話,一字字道:“你最好趕快到皇宮去,他是我的!”
陸驚鴻掠到岸邊,背后,離恨刀已揮出,刀光閃耀,在夜空里劃出一道絕美的孤線,凄艷如離人的淚眼,卻又如離人的幽恨一般綿延不絕。
陸驚鴻大步朝前走去,沒有回頭,也不能回頭。
大理皇宮沐浴在淡淡的星光下,氣勢恢宏,隱隱有皇家之威,長長的碧瓦高墻內,屋宇重疊,鎖住了滿院深深夜色,燈火已闌珊,四周花木蔥籠,其中似有刀光隱約透出。
陸驚鴻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宮門一入深似海,花哪雪就是在這里,寂寞地度過了她那如花般美麗的青春歲月,陸驚鴻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悄悄掠上墻頭,——從這里進去只怕要比由大門繁瑣的通報快得多。他如壁虎般滑墻而下,避開四處的暗哨,曲曲折折地在花木屋宇間潛行。突然眼前一亮,前面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內,現在還是燈火通明,幾百名執戟金甲武士,靜靜地圍在殿外,竟是段在祺宴請陸驚鴻和曲蘭衣的地方!
殿外武士成蟻,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殿內卻有一人冷冷道:“好,段在祺,你既不同意禪位讓賢,我就再退一步,只帶花如雪走,你以后不能再來騷擾我們,這樣的條件,慕容笙已讓到極限!”語聲清朗,雖于爭談之中,仍不失大家公子之優雅風范,正是慕容笙。
段在祺卻沉聲道:“花如雪乃堂堂一國皇后,豈能跟你這個無行浪子走?”
慕容笙忽然大笑了起來:“無行浪子、無行浪子!如雪卻寧愿跟著我這個無行浪子,也不愿做一國的皇后,段在祺,難道你不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段在祺默然半晌,忽道:“你以為你今晚還出得去嗎?”
慕容笙卻似乎不為他威勢所懾,嘆了口氣道:“可惜呀可惜!自段思平建大理國以來,傳國玉璽歷經數代,如今卻要毀在你的手上了。”
段在祺一拍桌子,怒道:“你說什么?給我拿下!”
陸驚鴻忽然自暗處站起身,叫道:“且慢!”
金甲武士紛紛喝道:“什么人好大膽子,竟敢夜闖皇宮!”一時之間,金戟閃爍,數十柄長戟一齊朝他這里刺了過來。黑暗中只聽“錚錚”金鐵交鳴,陸驚鴻早已飛身掠起,半空中將雙手一帶一擰,掉轉戟尖,數十柄金戟互相撞成一片,他卻已越過金甲武士,落在大殿之中,笑道:“慕容兄這么晚還沒睡,只怕明天又要找借口起不來了。”
段在祺一看到他,頓時松了口氣,道:“陸大俠,你終于來了!”
慕容笙卻似怔了怔,冷然道:“陸驚鴻,你最好莫要來管我的閑事!”
陸驚鴻嘆了口氣道:“我雖想不管,但喝了主人的酒,又怎好意思袖手旁觀?”
慕容笙沉沉一笑,淡淡道:“有一件小事忘了提醒陸兄,南宮明珠已經中了毒,若沒有我的獨門解藥,只怕……”
陸驚鴻道:“明珠若非身奇毒,慕容兄又怎會放心容她與我相見?所以我這次來,也想來與慕容笙談個條件。”
慕容笙笑道:“陸兄倒是聰明人!”他忽然嘆了一口氣道:“但陸兄應該知道,段在祺若不肯放走如雪,其它的什么條件,我慕容笙都是絕不會答應的!”他說得雖慢,但是語氣之堅決,已顯示出他心意之堅決。”
陸驚鴻沉默半晌,才緩緩道:“段皇爺,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皇爺成全。”
段在祺道:“陸大俠有什么要求,但說無妨。”
陸驚鴻道:“在下想借這間大殿的后殿一用。”
段在祺訝然道:“后殿除了一座噴泉外,別無他物,陸驚鴻借它做什么?”
陸驚鴻雙目注視著慕容笙,一字字道:“在下想借后殿與慕容笙一戰,如果他贏了,就請皇爺允許慕容兄帶花如雪離開,如果是在下僥幸勝出,就請慕容兄留下玉璽,并且離開大理,立誓有生之年,絕不再踏足大理一步!”
段在祺久久地凝視陸驚鴻,半天方道:“若不是陸大俠,本王只怕早已死在不夜舫上……好,本王就答應你,但愿你也莫相讓我失望才好。”
陸驚鴻目光仍然注視著慕容笙的眼睛,道:“慕容兄愿意與否,一言立決!”
慕容笙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場決斗,恐怕是解決這件事的最好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他微微一頓,語聲黯然道:“無論勝敗如何,南宮明珠都不再是慕容笙的未婚妻,解藥在下自會雙手奉上,庶不辜負你我相交一場!”
金光燦燦的大門,被八個金甲武士緩緩推開,一眼望去,圓形穹頂的大殿內,四壁清泠,只有正中一泓清泉,噴珠濺玉,潔白光滑的大理石壁上,對稱鑲嵌著四具獸頭鐵飾,青面獠牙,面目猙獰。幾只巨大的火炬,在旁邊熊熊燃燒,照得獸頭陰晴變幻,直欲噬人撲出。整座大廳布置得原始簡樸,卻又充滿了力與野性的美感。
陸驚鴻和慕容笙剛走進這座大廳,金光燦燦的大門又在他們身后緩緩合上。似乎他們的生死,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智計武功,都已被關在這座沉重的大門之內,都被冥冥中的一種神秘力量所操縱。
一線飄渺的簫聲,自慕容笙唇間流出,隨著他手指的輕叩,音韻流轉,在殿內回旋激蕩,襯著泉水清聲,更顯幽冷孤絕,砭骨生寒。慕容笙目不外視,心不外想,似乎他的全副身心,都已放在了管簫之上,身外萬物,世間榮枯,瞬間已離他遠去,他的人漸漸隱沒于無形之中,與簫聲合為一體,化為一縷清音。
陸驚鴻的額上,臂上,背上,卻已有汗珠沁出,漸漸的只覺有無數螞蟻,似乎在噬咬著他的皮膚,疼癢只鉆入心肺,他心頭驀地一凜,驚悟自己正中了慕容世家的家傳絕學之一的“魔音噬骨”,連忙收攝心智,閉目塞聽,漸覺心中一片空明,簫聲雖在身畔,卻與泉水無異。
這一來,慕容笙的簫音再也無法傷到他,他卻已趁此時機縱身而起,一拳一指,攻向慕容笙,簫聲驟止,慕容笙舞簫成圓,在胸前化出一片光幕,疾向后退去。陸驚鴻搶得先機,欺身進逼,身形如風車般在空中打轉,指尖已搭上玉簫。
玉簫猛地一頓,轉瞬間變出十幾種姿勢,陸驚鴻身體卻忽而輕如飄云,忽而疾如電抹,始終附在玉簫之上,身法之巧,手勁之準,實已將“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輕功發揮得妙到毫巔。只因簫質輕脆,若是稍稍用力過大,只怕早已被生生折斷。
陸驚鴻與慕容笙之間的距離,已不到一臂,只要慕容笙稍一大意,便有可能攻出致命一招。慕容笙又豈不知他“驚鴻一瞥”之凌厲快捷?一退再退,被逼至墻角,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忽然一聲長嘯,玉簫脫手飛出,去勢如電,陸驚鴻一驚之下,連忙身形撤開,“奪”的一聲,玉簫竟正正釘入對面墻上的獅頭的獠牙之中。
慕容笙不等陸驚鴻身形落地,身形如弩箭般向前射出,連拍兩掌,陸驚鴻在空中還擊兩掌,卻又掌勢一換,攻出幾拳,但見慕容笙在密不透風的拳風中如穿花蝴蝶般將拳力一引一撥,拳勢立刻斜斜偏出,大殿內空氣頓時被震得縱橫回旋,水波激蕩,當真如雷霆震怒,閃電生威!
慕容笙和陸驚鴻各自被這股氣流震得后退幾步,陸驚鴻眼看就要撞上石壁,身形卻忽然尚著墻壁滑了上去,順手拔下一只燃燒著火炬擲出,慕容笙足尖輕挑,火炬便跌入兩人中間的噴泉中,噴泉珠落如雨,“嗤”地一聲響,火炬已在水中只剩下一縷輕煙,裊裊升起。
兩人隔著噴泉的雨幕,胸膛微微起伏,半晌,陸驚鴻方嘆了一聲道:“‘換羽移宮’果然妙絕天下、名不虛傳!你的簫實在是畫蛇添足,我若不是抓住你這唯一的破綻,又怎會搶得先機?”
慕容笙傲然道:“‘換羽移宮’只假外力,借力使力,我的確不該想用簫聲迷惑你,不過現在蛇足已去,你根本就已贏不了我。”
陸驚鴻喟道:“你現在的確已立于不敗之地。”
慕容笙嘴角不禁牽起一絲笑意,道:“你莫非是已認輸了?”
陸驚鴻忽然笑了笑,道:“你雖已不敗,卻也未必能勝。”
慕容笙盯著他,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好象都已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換羽移宮’縱然能夠將別人的掌力引開,本身卻不能傷人,若是陸驚鴻此刻不先行搶攻,慕容笙又如何能勝?
殿門外,幾十名金甲武士執戟挺立,一片靜寂,只有段在祺跌坐在象牙椅上,焦慮的呼吸聲沉重可聞。方才殿中掌力破風,水波激蕩,現在卻忽然變得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
后殿的爭斗,卻已進入了生死俄傾之際,陸驚鴻出掌如風,掌掌攻向慕容笙要害,卻又虛實變換,令人無從捉摸。慕容笙卻身形飄忽,雖守不亂,伺機反攻,兩人纏斗激烈異常,卻再無絲毫拳掌相擊之聲。陸驚鴻雖然每每不等招式用老,便即變招換式,令慕容笙無法借力打力,陸驚鴻卻也無法擊中慕容笙。
這般爭斗,僵持不下,眼看三天三夜也分不出勝負,陸驚鴻想起南宮明珠還在船上等自己帶回解藥,不免心中焦急,突然強行快速劈出七掌,身形轉換之間,竟露出左胸一點極微小的破綻來。
高手相爭,本在一線之間,毫厘之失,便足以為人所乘,成為致命之錯。對慕容笙來說,陸驚鴻左胸的這一破綻,實在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若是錯過,只怕不會再有,但是陸驚鴻一向善于臨敵應變,戰勝強敵,莫非這一處破綻是他故意設下的誘敵之計?
電光火石之間,慕容笙腦中已轉過千百個念頭,花如雪那張不可方物的面容仿佛就已近在咫尺,盈盈注視著他,這一招將決定他究竟是升入天堂,抑或是從此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一招,他到底是該攻,還是不該?……
金光燦燦的大門,終于再度緩緩開啟。
慕容笙緩步走了出來,依然舉止雍容,神態高華,仿佛那一場窒人呼吸的生死絕斗,并沒有損他瀟灑的氣質分毫,面上的表情,也依然是那樣的淡定自若,段在祺的心卻不由得沉了下去!
慕容笙緩步走過他面前的御幾,從懷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擱在幾上,段在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看著他一言不發地徑直走過長長的壁廊,走出鏤金的大門,走下白玉石鋪成的臺階。
一聲長長的嘆息,忽然從殿門內發出,陸驚鴻竟然從里面走了出來,段在祺看著他,象是忽然明白過來,驚喜若狂道:“是你贏了,是不是?”他用力扳住陸驚鴻的肩頭,連帝王的風度都已顧不上,道:“是我們贏了,是不是?”
陸驚鴻的眼中,卻帶著一種很奇特的表情,象是在對段在祺,又象是在對自己說:“他若不是為了花如雪,若不是為了她急于求勝,他本不會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