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更縹緲,梅鳳笛突然握緊了他的劍,修長蒼白的手指,已因用力而白得近乎透明。
他看著氤氳來去的潭上冷煙,昂然道:“我雖然入了劍宗,但同樣也是錦繡山莊的主人。所以我說過的話,也同樣會算數。”
陸驚鴻還未說話,梅鳳笛已慢慢轉過臉,看著他,道:“上次我約了薛無痕在滄浪亭一戰,雖然未成,但這一次卻不同?!?
陸驚鴻忍不住失聲道:“你難道真的只是爲了與他一較高下?”
梅鳳笛傲然道:“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是我的劍快,還是他的劍更利?作爲一名劍客,追求劍術的至高境界,便是我的理想?!?
陸驚鴻沉吟道:“學劍而入迷,正如西門燭相劍而入迷,一個人對一件事太入迷、太執著了,難免不會墜入魔道,你就是因爲這個加入了西天劍宗?”
梅鳳笛沒有出聲,竟似默認了。
陸驚鴻道:“你們約在哪裡決鬥?”
梅鳳笛淡淡道:“你若想看的話,就跟我來。”
溪水潺潺,鳴珠濺玉,彷彿多情伴人行。
坡上秋菊已殘,竟是初冬了。
這條路,居然就是入千佛山的那條秘徑。
轉過一片山峰,就看見平整的山坳裡一樓一閣,頂上劍勢沖天,彷彿亙古以來,就巍然不動,立在那裡,樓閣之間,一水相通,一道木橋,輕虹般橫臥於池水之上。
一人正站在橋邊,抱劍而立,人已彷彿與那一樓一閣融爲一體,劍勢巍峨,只在微風過處,吹動他如雪的白衣隨風輕拂。
薛無痕的目光卻似比劍更冷。
他眸子裡閃現出寒光,逼視著梅鳳笛,冷冷道:“你終於來了?!?
“我來了?!泵辐P笛淡淡地道:“這一天遲早總是要來的,不是麼?”
薛無痕冷冷地道:“你在滄浪亭以比劍爲名,行卑鄙之事,既不誠於人,亦不誠於劍。”
梅鳳笛道:“我終生學劍,以劍相伴,只誠於我心中之劍,不必誠於虛名之劍。”
兩個人話已說盡。
話的盡頭就是劍!
梅鳳笛右手緩緩平舉,掌上緊扣著一柄輕巧鋒利的寶劍,劍柄上飾以碧珠,呈六出梅花之狀,已被他的掌心磨挲得溫潤如玉,薛無痕看著他掌中之劍,目光微微一動,脫口讚道:“好劍!”
梅鳳笛點點頭,道:“是,請拔劍!”
薛無痕左手握住雪藏劍劍鞘,劍氣已因了劍主人的殺氣,透鞘而出。
這柄劍一旦出鞘,就必然有一個人倒下去。
薛無痕右手的手指已經撫上劍柄,他這柄劍一出,世上就絕沒任何人阻止得了。
陸驚鴻忽然大聲叫道:“等一等!”
薛無痕姿勢未變,手指卻是一停,冷冷地道:“陸驚鴻,你是梅鳳笛的朋友,我不是。”
陸驚鴻嘆道:“我明白?!?
薛無痕冷冷道:“我希望你能明白?!?
——這本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就算是陸驚鴻,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一定要問一問。
他凝視著梅鳳笛,慢慢道:“你既然能夠入西天劍宗,那麼一樣可以退出?!?
梅鳳笛雙目緊緊盯著對面的薛無痕,並未回頭,只是冷冷地道:“我明白,可是我早已忘了。”
陸驚鴻長長嘆息著,退了下去。
他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太遲。
晚霞流麗,照得池上木橋彷彿鍍了一層薄金,清綠森寒的池水,在晚霞的映襯下,也似乎變成了一種奇幻瑰麗的深碧色。
薛無痕和梅鳳笛靜靜站在橋的兩端,宛若兩尊劍神!
便在這時,橋上恍若升起了一片銀光,六出梅花劍劍光點點,輕盈靈動,向薛無痕的全身籠罩了過來。
六出梅花在梅鳳笛的劍下綻放之時,便是天上的晚霞,也已失去了光彩。
薛無痕的一身白衣在銀色的劍光中穿梭來去,突然一劍揮出,劍尖雪光暴漲,寒氣迫人而來,就連遠遠站在橋下的陸驚鴻,也已感到刺骨的涼意。
薛無痕一劍擊出,迎上梅鳳笛的六出梅花劍,但聽得“鏗”的一聲,金鐵交鳴,兩柄絕世的利劍終於相遇,剎那間龍吟水絕,天地之間白光驟亮,如日之光,奪人眼目,橋下劍氣池中平靜的碧水爲劍氣所感應,瞬間沖天而起,激盪的水花將兩人身影完全罩住,水浪轟然落下之際,劍氣竟也奇蹟般的消失。
薛無痕和梅鳳笛靜靜地站在橋的兩端,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陸驚鴻卻已看出這一戰已經結束。
薛無痕的眼睛依舊冰冷銳利,梅鳳笛卻是面無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薛無痕方開口道:“我的劍本是用來殺人的,這次卻爲你破例一次?!?
他沒有說爲什麼,但是陸驚鴻卻已隱隱猜到,薛無痕之所以不殺梅鳳笛,也許只是因爲,鳳笛是梅姿的大哥。
他對於梅姿的感情,竟深得可以令他的劍改變。
陸驚鴻在欣喜之餘,又不覺暗暗爲他擔心。
一個人的劍若已改變,又拿什麼去應對那天山之巔、驚天崖上的絕頂高手?
佛劍蓮花的劍法,絕非梅鳳笛可以步其後塵的。這個人的無情與冷酷,機智與聰明,沒有一樣不是世上無雙的。
薛無痕看著梅鳳笛,淡淡道:“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敗了?!彼D了一頓,一字字道:“因爲從一開始,你就對自己沒有信心?!?
梅鳳笛脣角掛起一絲蒼白的笑意,道:“原來你早已看出來了。”
他忽然伸手一扯自己的外套,錦袍上珠玉紛墜,裡面赫然露出一件晶光燦然的金色綿鎧,璨燦奪目,正是錦繡山莊的鎮莊之寶——金縷衣。
陸驚鴻這才恍然悟到,梅鳳笛令梅三錯出面,請動神偷聶乘風盜取這件寶物,乃是爲了背過梅八十一婆,來與薛無痕作生死一戰。
那面針線綿密,做工細緻的金縷衣上,胸口之處,已現出了一絲微微的凹痕。
那正是薛無痕的劍氣所傷,只要薛無痕劍氣再刺入半分,梅鳳笛已是性命不保。
陸驚鴻看著那件金縷衣,梅鳳笛卻已隨手將它扯落下來,連看都未看上一眼,忽然將它遠遠一拋,擲入池中!
金縷衣的綿鎧之中,雜有金線,入不之一,形成一個漩渦,慢慢地沉了下去。
這件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物,竟然就以這種方式無聲無息地消失於世上。
梅鳳笛的臉上,又漸漸恢復以往的冷漠高傲,道:“陸驚鴻,我們本來是朋友?!?
陸驚鴻訝異道:“本來是?”
“不錯?!泵辐P笛淡淡道:“因爲今後我已經不再需要朋友了?!?
他突然轉過身,慢慢走下小橋,慢慢地走出凋殘零落的菊花園,消失在天邊明滅的晚霞中。
陸驚鴻看著天邊晚霞的流離變幻,心裡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梅鳳笛這個人實在是太驕傲,所以也太脆弱。
他寧願一死,也不願接受失敗。
正如一頭大象在臨死之前,要獨自去尋好自己的墓地,然後藏起來孤獨地死去,爲的,就是爲了維護他那珍貴如玉的象牙。
一個劍客的聲名,正好就是梅鳳笛的象牙。
薛無痕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走到陸驚鴻的身邊,道:“黃昏近晚霞,獨行無牽掛。他雖然敗了,卻維護了一個劍客的尊嚴?!?
暮色將臨,夕陽漫天,他們在晚霞的餘暉中互相看了看,然後一起走過那座木橋。
人去橋空,孤橋似虹,靜臥於夕陽下。
遠山的山巒之間,忽然傳來一陣飄渺的歌聲,那歌聲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和捉摸不定的眷戀,“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