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給了我電話號碼,還讓我打給她。比起外套事件、陽臺晚餐,甚至是潛在的尋父計劃,這件事對我生活擾亂的程度更甚。我知道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在書里、電視劇里、電影里,人們總是會重復著羅茜的行為。但這從未發生在我身上過。從未有過一個女人像羅茜這般輕松地、不假思索地、主動地寫下她的電話號碼,遞給我,還說“給我打電話”。暫時性地,我被納入那個曾以為早已對我大門緊閉的文化圈中了。盡管羅茜為我提供聯系方式的做法完全合乎邏輯,但理智告訴我,我一旦撥了電話,羅茜就會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某種錯誤。
我來到市場,開始采買。每天的食譜都是固定的,所以我知道要去哪個攤位,而攤主們通常也會事先將我要買的食材打包裝好,我只需要付錢就可以了。攤主們早都認得我了,對我也一直很友善。
然而,在進行重要的腦力活動時,同步完成采買流程是不現實的,因為會遇到很多來自人或物的阻礙:堆在地上的蔬菜、老太太的購物車、正在支攤子的店主、不停比價的亞洲女人、正在運輸的貨品,還有在農產品前面合影留念的游客們。不過幸運的是,通常在市場里跑步的只有我一個人。
回家路上,我繼續想著羅茜的事情。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更多的是在受本能的支配,而非邏輯。要知道,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需要幫助,比羅茜處境艱難的大有人在。更何況還有那么多的科研項目值得我花時間去研究,這可比替人找爸爸重要得多。當然,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我自己的尋妻計劃。得讓吉恩幫我從列表中多選出一些更合適的女性才行,或者在某些不太重要的項目上降低些標準,畢竟對于喝酒一項,我已經這么做了。
其實,更合邏輯的做法應該是聯系羅茜,告訴她尋父計劃不是個好主意。早上6點43分,跑步回到家,我撥通了她的電話,留言讓她回電給我。一早天氣還冷,但我還是出了一身的汗,可千萬不要發燒才好。
羅茜給我回電的時候,我正在上課。通常我在上課時都會關機,但我想及早把這件事了結。明明是自己主動提出幫忙,卻又要收回提議,個中往來,讓我感覺壓力很大。但在坐滿學生的階梯教室里接電話更尷尬,特別是胸口掛著便攜式麥克風的時候。
他們可以聽到我說的話。
“你好,羅茜。”
“唐,我只是想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從未意識到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知道巴里斯塔咖啡館嗎?就在商務大樓的對面,明天2點在那兒見怎么樣?”
現在羅茜已經決定接受我的幫助了。此刻撤銷提議絕對是不道德的行為,而且嚴格來講,也算是違約行為。
“巴里斯塔咖啡館,明天下午2點。”我確認了時間地點,但我目前實在沒有精力想清楚明天的日程,腦子里的信息已經過載。
“你簡直就是我的明星。”她說。
她的語調表明,她已經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了。該輪到我找些標準的陳詞濫調以示回應了,最簡單的就是重復她的話,“你也是我的明星”。但即便是我,也能感受到這話多沒誠意,她才是因為我燦若星光的遺傳學專長而受益的人。若是有考慮的時間,我可能會說聲“再見”或“明天見”,但我沒有這樣的時間。給出及時的回復讓我壓力倍增。
“我也喜歡你。”
階梯教室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掌聲。
一位前排的女生贊嘆道:“說得真好。”她微笑著。
幸好我早已習慣在不經意間制造出一些笑點。
沒能終結尋父計劃倒沒給我帶來許多不快,做一次DNA檢測的工作量其實微乎其微。
第二天的下午2點7分,我們在巴里斯塔咖啡館碰了面。不消說,又是羅茜遲到了。我的學生們正在教室里等著我2點15分去給他們上課。本來我只想給她一些收集DNA樣本的建議,但她似乎不太能理解我的意思。回想起來,我可能是說得太多太快,給出了太多的選擇,講了太多技術細節。在這短短的7分鐘討論時間里(還要預留1分鐘跑回教室),我們一致同意最簡單的方法是兩人一塊兒去收集樣本。
周六下午,我們來到了羅茜的疑似父親埃蒙·休斯博士家。羅茜已經提前打過電話。
埃蒙看起來比我想象的老了點,約莫60歲,身體質量指數23。如羅茜預言的一般,埃蒙的妻子貝琳達(約55歲,身體質量指數28)給我們送上了咖啡。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咖啡杯的邊緣將是唾液的最佳收集處。我坐在羅茜旁邊,裝作她的朋友。埃蒙和貝琳達面對面坐著,我的目光無法從埃蒙的杯子上
移開。
所幸,我不用費心思寒暄。埃蒙是一位心血管病專家,我們就心臟疾病的遺傳標記問題展開了有趣的討論。埃蒙終于喝完了咖啡,羅茜站起來,要把他的杯子拿到廚房。在廚房里,她可以用棉簽擦拭杯邊嘴唇碰過的區域,獲得完美的樣本。在討論計劃的時候,我就告訴過羅茜這樣做可能會有違社會習俗,但羅茜向我保證,埃蒙、貝琳達夫婦和她家是世交,她很了解他們。何況,作為小輩,干干收拾杯子這樣的雜事也是很正常的。但就只有這么一次,我對社會習俗的理解程度占了上風。真倒霉。
羅茜剛要拿起貝琳達的杯子,貝琳達便制止了她:“放在那兒吧,一會兒我來收拾。”
羅茜拒絕道:“別,讓我來。”順手拿起了埃蒙的杯子。
貝琳達拿起我和羅茜的杯子,說道:“好吧,你來幫忙吧。”她們一起走向了廚房。很顯然,有貝琳達在場,羅茜將很難擦拭埃蒙的杯子,但我又實在想不出把貝琳達支開的辦法。
“羅茜跟你說起過我和她媽媽是醫學院的同學嗎?”埃蒙問道。
我點點頭。我要是個心理學家就好了,搞不好已經能從埃蒙的言談舉止中分析出他是否隱藏了自己就是羅茜父親的事實,甚至可能已經把他帶入提前設置好的談話陷阱中了。幸好,在這個項目中,并不需要依賴這方面的技能。如果羅茜能夠成功收集到樣本,我就能夠提供遠比觀察行為更加可靠的結論。
“希望我的話能給你鼓鼓勁,”埃蒙說,“羅茜的媽媽年輕時可不怎么安分。她特別聰明,長得又漂亮,想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都沒問題。所有醫學院的女學生將來都是要嫁給醫生的。”他笑了笑,“可她做了個出格的決定,選了個圈外人,那人可是在她身邊鍥而不舍地轉了好長日子。”
幸好我沒有在找線索,我的表情一定出賣了我對她完全不了解的事實。
“我懷疑羅茜也走上了她媽媽的老路。”他說。
“在哪一方面?”我最好把話問明白了,難道他是說羅茜也不知懷了哪個家伙的孩子,或者她也行將就木?這是我對羅茜母親唯一的一點了解。
“我是說你可能會給她帶來好的影響。她的確經歷過一些艱難的日子。當然,要是不愿意讓我過問你們的事情,請直接告訴我。但她是個好孩子。”
現在談話的意圖已經清晰明了了,盡管以羅茜的年齡來說,她早已不該被稱為孩子。埃蒙以為我是羅茜的男朋友。這種錯誤倒是可以理解。如果要糾正他,就勢必得撒謊,所以我決定保持沉默。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陶器碎裂的聲音。
埃蒙高聲問道:“你們還好嗎?”
“只是碎了個杯子。”貝琳達答道。
打破杯子不在計劃之內。也許是羅茜太過緊張,或是想背著貝琳達把杯子藏起來時失手打碎的。我對自己沒有備用計劃感到惱火。我并未將此次行動看作正式的田野工作,但如此不專業的行為也是讓人汗顏的。現在,我得負責找個解決辦法了。欺騙看來不可避免,但我并不擅長。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強調DNA收集的合法性。
“您聽說過基因地理工程嗎?”
“沒有。”埃蒙答道。
我解釋說,只需一份DNA樣本,就可以幫他追溯遙遠的祖先。他很感興趣。我提出如果他愿意提供一份口腔內壁刮取物樣本,我便可以幫他進行DNA處理分析。
“那咱們現在就開始吧,趁我還沒忘。”他說,“血液樣本可以嗎?”
“血液是DNA檢測的理想樣本,但——”
“我是個醫生,”他說,“給我一分鐘。”
埃蒙走出屋子,我能聽到貝琳達和羅茜在廚房的談話。
貝琳達說:“就再沒去看過你父親?”
“下個問題。”羅茜說。
貝琳達沒有發問,卻給出了一個結論:“唐看起來挺不錯的。”
太棒了。我表現得很好。
“他只是個朋友。”羅茜說。
要是她知道我一共才有幾個朋友,可能就會明白這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恭維。
“噢,好吧。”貝琳達回應道。
羅茜和貝琳達回到客廳,剛好埃蒙也拿著診療包過來了。貝琳達以為出了什么問題,但埃蒙跟她解釋了基因地理工程。貝琳達是名護士,是個采血專家。
我把滿滿一管鮮血交給羅茜,讓她裝在手包里,我發現她的手在抖。我知道她有些緊張,很可能是因為很快就能確定她的父親是誰。所以,當她提出想立刻檢驗DNA樣本時,我絲毫不覺得驚異。盡管為此我需要在周六晚上打開實驗室,但能為這個項目畫上句號也是好的。
實驗室里空空蕩蕩:縱觀整個校園,因為陳腐的每周五天工作制,多少昂貴的設備未能得到充分利用,造成了巨大的浪費。學校正在試用一種新型分析儀器,能夠快速給出
親子鑒定結果。而我們又手握一份完美的DNA樣本。DNA的提取源很廣,每次分析其實只需用到少量的細胞,但準備工作極其漫長而煩瑣。從血液中提取DNA則簡單得多。
新儀器放在一個小房間里,這房間曾被用作茶室,配有水槽和冰箱。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看到更讓人興奮的場景——一種罕見的自我意識入侵了我的思想。我打開冰箱,開了瓶啤酒。羅茜大聲地咳了起來。我識別出了這種信號,給她也開了一瓶。
我在設置儀器的時候,曾試圖向羅茜解釋一下分析過程,但她似乎無法停止講話,即便是用棉簽刮取自己的口腔內壁細胞收集DNA樣本時,也是說個不停。
“竟然這么簡單,真是難以置信。還能這么快。我覺得我一直都知道一些。我小時候,他總是送我禮物。”
“完成這點小任務要用上這么精密的儀器,真是有點大材小用。”
“有一次,他送了我一副國際象棋。菲爾總是給我買些小女孩的玩意兒,像是首飾盒什么的。想想看還真是奇怪,一個健身教練凈送些這樣的東西。”
“你會下國際象棋?”我問道。
“不會,但那不是重點。他尊重我,尊重我的智慧。他和貝琳達一直沒有孩子,但我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邊。他甚至可能是媽媽最好的朋友,但我從未有意把他看作我父親。”
“他不是。”我說。
結果出來了,都在電腦顯示屏上。任務完成了。我開始收拾東西。
“哇!”羅茜驚呼,“不考慮當個心理治療師?”
“不。我考慮過很多種職業,但都是跟科學相關的。人際關系并非我的強項。”
羅茜突然大笑起來:“你真應該去上個高級心理治療師的速成班。”
原來羅茜是在說笑,她說起心理治療師完全是酒精使然。我們去了萊貢街上的吉米·沃森餐廳,只需短短幾步路。和往常一樣,即便是周末,餐廳里也聚滿了學者。我們坐在吧臺區,我震驚于羅茜貧乏的酒類知識,盡管她是個職業的飲品供應員。幾年前,吉恩曾經告訴我酒是個保險的話題,我便做了些研究。我對這家酒吧供應的常規酒品信息都了如指掌。我們喝了不少。
羅茜由于尼古丁成癮,出去了幾分鐘。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對男女從院子里走進來,路過吧臺。那男人是吉恩!而那女人卻不是克勞迪婭,但我認得她。是奧利維婭,那個八人約會上的印度素食者。兩人都沒看到我,急匆匆走過,我也沒來得及搭上話。
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困惑促使我做出了接下來的決定。一位侍者走上來,問道:“院子里有一個兩人位剛剛空出來,您愿意在那里用餐嗎?”
我點點頭。我得把今天采買的食材凍到冰箱里,直到下周六,營養的損失是不可避免了。本能再一次取代了邏輯。
羅茜一回來,發現我已經找到了桌子,反應十分積極。無疑,她是餓了。我也感到很滿意,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失禮,而以往在有異性出現的場合,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很高。
食物很不錯。我們吃了新鮮去殼的牡蠣(環保的)、金槍魚刺身(羅茜點的,很可能并非環保原料)、茄子奶酪塔(羅茜點的)、小牛雜(我點的)、奶酪(共同點的)和單人份的百香果慕斯(分成兩份共享)。我還點了一瓶瑪薩妮酒,真是絕配。
晚餐的大部分時間,羅茜都用來解釋她為何要找到生父。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在從前,這或許可以用來判斷患上某種遺傳性疾病的風險,但現在,羅茜僅憑自己的DNA就可以確定了。而實際上,她的繼父菲爾似乎已經履行了父親的責任,盡管羅茜對他的表現抱怨重重。他是個自大狂,他對她的態度陰晴不定,他的情緒波動太極端。他還強烈反對飲酒。我想,盡管這完全是出于保護的目的,但還是引起了他們之間的矛盾。
羅茜的動機似乎完全是情緒使然,縱然我不懂心理學,也清楚地知道這對于她的幸福感意義重大。
羅茜吃完了慕斯,離開桌子“去洗手間”。這給了我時間思考,也讓我認識到自己正在與一位異性共進一頓平靜的實際上也很享受的晚餐。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成就,我一直希望能與吉恩和克勞迪婭一起分享這樣的成就。
我認為今晚沒有出岔子主要基于以下三個因素。
1.我身處一家熟悉的餐廳。我從未帶任何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任何人——來過吉米·沃森餐廳,過去我只來這兒喝酒。
2.羅茜不是我的約會對象。我拒絕了她,完完全全地拒絕了她,她不會成為我的潛在伴侶,而我們聚在一起僅僅是因為一個共同的項目。這有點像一場會議。
3.我有點喝多了,因此也放松了下來。當然,我可能已經無法注意到任何社交錯誤了。
晚餐接近尾聲,我點了兩杯珊布卡,問道:“下一個給誰檢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