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屋中的光線逐漸變得明亮,菱兮緩緩地睜開雙眼,視線中的一切分明已經不同了。
“你……”她第一眼便看見了牀榻邊靠著的男子,濃密的長睫垂著,正睡得香。
——柳宜應該守了她一夜吧?
坐起身子,她第一次用複雜的眼光打量著他的容顏:精緻秀麗,宛若一幅百看不厭的水墨畫。瞬間,分明有什麼熟悉的感覺狡猾地滲進了心裡,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有再遇見這個少年的機會。
之前他對她關切的原因不得而知,正如她一樣,他也不曾忘記,所以在數年之後故地重見,他很精明地抓住了與她深交的機會。春時繁花似錦,最美麗的是那抹桃色。多年前被打斷的相遇,如今,可以重來,雖然是在她記憶不明的情況下發生,可是一路還是這麼平平順順地走過來了。
指尖不由自主地點上男子微微圓潤的鼻頭,又縮了回去。
——對了!
她忽然想到,既然出身仙家,自己應該有能力幫他擺脫那個不得長命的預言吧?那麼,就從天界御廚那裡套話好了。
正思索著,那睡著的人卻忽然醒了。柳宜一睜眼便看見菱兮蹙著眉頭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忍不住摸了摸臉頰:“小菱兮?”他臉上有花麼?
“……謝謝你。”
“???”
“謝謝你下水救我。”菱兮記得是柳宜奮不顧身地躍進河裡救了她。
“我不礙。”柳宜笑道。
——是錯覺麼,她的眼神好像與之前不大一樣了,雖然明淨如初,卻分明多了一些道不明的堅毅味道。
“小菱兮,你……還是多與槿嫣作伴爲好。”沉吟片刻,柳宜道,又怕她心性單純無法理解,“雲硯的性子……”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當時明明有一股大力從背後推她,按照發力點來看,差不多是雲硯站立的位置,她只是沒想到,那個看似高貴不可攀的大小姐竟也有如此陰晦的心理,或者說是如此狠毒、不擇手段。
“今日輕塵離開柳府,你可要去送?”深知她與柳輕塵關係不錯,柳宜看看天色,差不多也是孟姨與柳輕塵離開的時辰了。
“好?!狈硐聽?,身體中一股靈氣上下竄動,很是舒適。菱兮掀開簾子,正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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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開始他的存在便是無關緊要,所以即使如今要離開,也依然掀不起多大的波瀾。
一輛馬車已在府門候著,孟姨拜別柳老爺,又向柳府衆人一一道別,便由貼身小丫鬟扶上了馬車。柳輕塵慢一步,等到廳中下人盡數散去,才親自奉了一盞清茶送到柳老爺面前。
“爹,這盞清茶,便當孩兒向您辭行了。”柳輕塵穩穩端著那茶盞,穿過廳堂中的幾人,笑意安然。
柳老爺接過茶盞時眉間隱隱有複雜的情愫掠過,卻不張揚,只是輕輕地抿了一口茶水,隨即面色一變:“這茶葉是……”
“爹,您是不是奇怪,爲何此時已經能喝到今夏的新茶?”柳輕塵傾身靠在柳老爺耳邊,壓低了聲音笑道,“那是因爲,柳家經營的茶鋪已經開始銷售了?!?
“柳家茶鋪?!”柳老爺驀然擡眼,“是誰的意思?”
“大家都知夏茶的滋味不如春茶,所以基本要等著時節過去之後纔會開始銷售夏茶,當然,柳家商鋪也無人敢做主張?!彼穆曇艉艿统?,“可是,若將一部分夏茶摻和到春茶中販賣,便無需要徵得同意了……”
“……你!”
笑意愈深,柳輕塵垂眸貼近柳老爺身側,遠望去就好象兒子在與父親說知心話,“爹爹不必著急,一些夏茶而已,若非行家是絕對察覺不了的,況且就算差距出來導致銷量不佳,柳家的產業如此之大,數個小小茶鋪又算得了什麼?孩兒只是替爹爹憂心,柳家的名號可能就這麼毀了,畢竟幾十年的名聲,出了摻假的事情,可要如何扳回來呢……”
“……原因何在?”凝神望向少年的眼眸,他驟然想到,或許,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隱忍的兒子。
“原因?做兒子的想爲爹爹做一些事情,何需理由呢?!绷p塵笑道,目光悠悠地從廳堂中剩餘幾人面上掠過,“爹,您看,那個是您最疼愛的女兒柳槿嫣,那衆人稱讚的大小姐自然是聰明伶俐非同尋常,即使出了什麼天大的事情,她也定有辦法幫您分憂解難;還有您最信任的朱總管,也算在我們柳家幹了一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識人的本領也是不俗,所以從來不將大事情交給我去做……啊,差點忘了,還有您最疼愛的大兒子呢……有時啊,我真覺得其實您的兒子也就只有他一個……只可惜您這唯一的兒子身體太弱,就幫好似一隻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您也該看清楚現實,即使幫他尋了這麼多美貌丫鬟,他又有沒有能力讓您兒孫滿堂呢……?”
“好,很好!”柳老爺不怒反笑,“你倒是將柳家看得清楚!這番作爲,便是你留給爲父的離別禮物了?”
脣角彎成滿意的弧度,柳輕塵負手轉身,“禮物不敢當,兒子只是覺得,好歹在柳家住了這麼些年,臨別時總要留下點什麼,不管好壞,都希望爹爹您能夠坦然接受?!?
他退後一步,在衆人注目下朝柳老爺恭敬地行禮:“孩兒就此拜別?!?
“好、好好!”柳老爺氣得面色發青,連道三個“好”字,竭力穩定了情緒,“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如何做到的?”就算要摻雜夏茶,柳輕塵也不可能輕易弄到庫存。
手在袖中一探,然後將那冰涼硬物塞到柳老爺手中。
——正是柳宜的印章。
柳輕塵甩袖而去,廳中衆人發覺柳老爺面色不對,正欲詢問,只見柳老爺猛地將茶盞往地上一砸:“宜兒!”徑直把印章擲到他面前,“這是怎麼回事?!”
——碧色玉石,底部雕纂得很清晰,鮮紅的印泥還未乾透。
菱兮面色一白——不正是她幫柳輕塵取來的印章麼?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在這種情況下毫不顧忌地將印章摔出來。
她不敢去看柳宜的臉,與此同時,一種被背叛的惱怒與痛苦猛地襲上心頭,捏緊手指,她忍住衝出去向柳輕塵問清楚的衝動,逼迫自己平靜下來。
忽然間,有人輕輕握住了她因緊張而冰涼的五指,擡眼看去,柳宜的笑容溫和,陽光映照在他的面上,彷彿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爹,輕塵說了什麼?”
“茶鋪?!绷蠣旈L嘆一聲,“宜兒,我不管他是用什麼手段將印章弄去,如此輕易便給了,你實在糊塗!”
柳宜微微一笑:“爹,若是柳家茶鋪的事情,您儘可放心?!?
“……哦?”
“孩兒既然能夠將印章給了他,便有十足的把握不出亂子。”
聽出柳宜話中有話,心卻是因此定下了,柳老爺面上終於浮出一抹欣然:“好,你解釋給爲父聽。”
“是?!绷祟h首笑道。
——那一日菱兮前往雲端閣偷印章,卻陰錯陽差地正好被柳宜發覺,他一路跟著那小丫頭進了書房,又聽見她喃喃自語,差不多猜出她是要做什麼。於是他乾脆將那印章放在顯眼的位置好讓她拿去,不想讓她爲難,又可以趁此機會看看柳輕塵究竟要做什麼。果不其然,在離開柳府之前,柳輕塵成功地讓他多年的怨念有了發泄口,他便一邊佯裝不知,一邊暗地吩咐朱管家好生盯著柳輕塵,因此在柳輕塵調動夏茶摻雜之後,他又及時讓人阻止。最終流入柳輕塵手中的,也不過是些虛假消息而已。
柳宜省去菱兮偷拿印章的部分,只說是他借給柳輕塵的,一番話說下來,前因後果頗合情理。
“宜兒,幸得你精明?!绷蠣攺投鴩@氣,“倒讓我想起了你娘當年……”話到此止住,視線捕捉到門檻邊站著的另一人,皺眉,“你未走?”
——再熟悉不過的淺褐色對襟綢衫,正是孟姨。
扶著門檻站立,孟姨的脣已是蒼白到了極致,顯然是聽見了他們方纔所說,她的聲音隱隱發顫:“……這是真的?”
“晚晴,我自然明白你不知情?!笔虑榧热粺o礙,柳老爺也無追究之意,厭棄地揮了揮手,“帶著你兒子,走吧?!彪x開柳府,今生再別出現在他面前。
“老爺,你們方纔所說是不是真的?!”素來溫和的婦人此時竟極爲堅持,霍地踏入廳中,朝不遠處尋覓而來的白衣少年高喝道,“輕塵!你過來!”
“娘……”柳輕塵全然沒想到上了馬車的孟姨會去而復返,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我……”
“不需解釋,你只用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望見孃親動怒,柳輕塵不禁有些手足無措,平日裡的深沉心機竟不知丟到了何處,卻還是倔強地爭辯道:“就算是我做的,我也不認爲我有錯……”
“啪!”只聽摑掌聲脆響,孟姨使盡渾身的力氣,自己竟有些站不穩。
“不肖子!你給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