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喧囂,可她的世界分明是空寂的。
柳槿嫣獨自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回首,身後一張張面容望來只覺陌生。
撥開簾子,在酒館中尋了個安靜的位子坐了,托腮看著不遠處那張空蕩蕩的桌子——那是懷雪慣坐的位置。
——已經十幾日不見懷雪了。
那種感覺很奇怪,從小到大,她從未這樣地期望接觸一個人。期望接觸他的眼神、他的故事,期望那雙總是冰冷的銀色眸子中,能夠出現(xiàn)自己模樣。
她不瞭解他,因爲他們只是萍水相逢。
“姑娘,想要點什麼?”小二一眼便看見這個衣著華麗的女子,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茶。”
“姑娘,小店是酒館,這茶……”
“沒茶就給我去買!”猛地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柳槿嫣怒目而視。
“是是是……”小二慌忙收了銀子走了,暗歎現(xiàn)在的女人怎麼脾氣越來越大。
等了一會兒不見上茶,柳槿嫣左顧右盼,正當她準備拍桌子發(fā)飆的時候,驀地看見窗邊走過一人。
“懷雪!”欣喜若狂,她疾步奔了出去,伸手攔住那個急著經過的人影。
“是你。”依然是那身神秘的黑斗篷,黑髮下的銀眸微微泛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探究,忽然想到面前這女子也是柳府之人。“你來找我?”
“是、是啊。”柳槿嫣連忙道。這是懷雪第一次主動與她說話,喜得她連聲音都顫了,“我這幾日都見不到你,所以很擔心……”
“是麼,”那冷若冰霜的俊顏竟浮出一抹笑意,“陪我去喝酒,可好?”
“嗯,好、好啊。”她兩頰登時酡紅,亦步亦趨地跟在那個挺拔的身影后面,即使只是靠近了那麼小小的一步,也覺得異常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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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兮回來了,你不去看看麼?”
柳宜與雲硯並肩經過迴廊時,與柳輕塵擦肩而過。
步伐微微一滯,柳宜顯然也是聽見了門口那邊的響動,“誰回來了?那個小丫頭?”雲硯亦很敏銳地捕捉到了柳輕塵的聲音,一雙美目不屑地在他身上轉悠,“輕塵公子,那不過是雲端閣的小丫頭而已,也值得你專門來向宜哥哥彙報一聲?”
柳輕塵直接忽略她的話,雙眼直瞅著柳宜,“大哥?”
“雲硯,你先回雲端閣。”他一錘定音,不顧雲硯滿面不快,錯身走到前方與柳輕塵肩並肩,“我與你去見菱兮。”
不過十幾日不回,再望見柳府大門,她只覺百感交集。
就在望見前庭中那抹熟悉的人影之時,眼角微微地熱了,菱兮忽然停了步子,一時間只知怔怔地望著他。她忘了這一路的艱辛,忘了這一路的危難,也忘了往後還要面對的種種,一句呼喚就要蹦出喉嚨。
“柳……”
“小菱兮。”卻見那宛若春日陽光一般的身影向她迎來,又是往常熟悉的呼喚。繡著細緻墨竹紋樣的寬袍翩翩然迎風翻飛,轉眼已搭在她的肩頭,微微用力,直接將她攬入懷中。
他抱的並不緊,更像是在迎接,然而眼底涌動的情緒還是讓她欣喜的。“你……”菱兮顯然也看見了不遠處跟隨而來的雲硯,“你這是要……”
“走,回雲端閣。”他笑道。
一如往常,入夜之後的雲端閣鶯歌燕舞、燈火通明。
剛踏進屋門,如花似玉兩人就忙不迭地迎上前,紛紛說菱兮這幾次回來瘦了,要多吃些好東西補補。舞月就在旁邊捏著帕子笑,話中有話地諷刺如花似玉審美觀有問題。那臺子上兩個明眸皓齒的小丫鬟正廣袖翩翩地起舞,只見兩隻淺紫色的繡鞋時不時地從那羅紗裙底兒下面露出個尖尖角,甚是可愛。
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雲端閣好似比往常更有秩序些,那桌椅擺得十分整齊,包括櫥櫃僻角不經意的地方都被收拾過了,東西有條不紊。
聽舞月說,前幾日柳府給雲端閣招了個管家,是個三十多歲的美貌婦人,手腳伶俐很是聰慧,只可惜昨日經老爺允許出門了,說是要去尋找一個什麼闊別多年的朋友。
菱兮顯然對那新管家不感興趣,心心念念就是江弦此舉捉妖是否能夠成功,陪著柳宜坐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身邊好像少了點什麼。
“怎不見雲硯?”她終於發(fā)現(xiàn)是哪裡不對勁了,從她回雲端閣開始,就沒見到那個清高冷傲的雲大小姐。
“下人說她身體不適,在房中歇著。”柳宜微微一笑,其實大家心中都明白,雲硯明顯是因爲他今日前去迎接菱兮才心中不快,欲揚先抑,使小性子好讓柳宜去哄他,偏偏柳輕塵好事,硬搶了柳宜備好的糕點說要替他去看雲硯,他便樂得清閒。
“哦。”菱兮點點頭。
“小菱兮,此行是否順利?”
“嗯,很順利啊,該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她笑瞇瞇地攀上他的肩頭,五指微微遲疑,隨即搭上男子清瘦的臂膀,柳宜反手覆住她的,微一用力,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拽,兩人的面頰近在咫尺。
很曖昧的距離。
“咳咳……”佯裝咳嗽,她故作鎮(zhèn)靜地錯開視線,只盯著桌子上兩隻白瓷茶盞兒,“江弦還需要兩日的時間準備,你也可以趁著這個時間段好生休養(yǎng),用來捉妖的陣術好像還要通過你,因此到時候會有什麼突發(fā)情況也未可知……”
“小菱兮,”他忽然打斷她的話,目光灼灼地望了她片刻,忽然拉住她往屋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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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肩漫步與碎石小路上。
夜色無邊,側旁軒窗懸著的淺碧色簾幕被吹得飄揚。
今夜獨缺明月,唯漫天的星辰璀璨依舊。秋日的桂花香味總是很濃,不著邊際地,甚至相隔甚遠都能輕易地擴散而來。
“星空很美。”不知該說什麼,乾脆沒話找話。
他掀了掀眉毛:“的確。”
“夜風很涼。”繼續(xù)沒話找話。
“嗯。”他點點頭算是同意。
“那個……”這次要說什麼?
“小菱兮,”忽然見他轉過身來,正對園中點著的紙燈籠,那昏黃的光暈柔和地籠罩住他的面容,兩丸墨玉也似的瞳仁望來分外明亮,“你可否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非要贏那個賭約不可?”
“啊?”這些時日習慣被他迴避,難得這麼開門見山的話題一時間竟讓她反應不過來,愣了一會,努力在腦中思索著答案,“因爲……”目光忽而狡黠,“因爲你喜歡我。”
柳宜的笑容舒緩開來:“你不是我,怎知道我的心思?”
“你告訴我了。”
“哦?”他故作驚訝,“何時?我只說過小菱兮是我最爲珍重的朋友。”
“這裡。”她指了指他的眼睛,讓然後兩指點上他的胸口,“還有這裡。”
好吧,反正再瘋狂的事情她也做過了,也不差這一次。打定主意,趁著柳宜沉吟的瞬間,菱兮忽然張開雙臂猛地一撲,結結實實扒住他的脖頸,好似樹藤一般把他纏得緊緊的,然後深吸一口氣就要去吻他的脣。
柳宜幾乎要笑出聲來,好不容易板住面孔,“你又要亂來?”伸手推了推那小小的人兒,“你的答案不正確。”
“哦……”她很失望地爬下來,可憐巴巴地盯著他,“那麼,你想好答案了麼?”
“是啊,我想好了。”他點頭道,“我會等著那個賭約的結果。”
“嗯?”
“小菱兮,”他輕嘆一聲,兩手攏住她的肩膀,“我不得不承認,就如你之前猜測的那樣,人活在世,不得不有很多顧忌,有些時候顧忌得太多,便不能清楚地表露自己的心聲,或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生命只有一次,若連這僅有的機會都不能夠把握,就算平平靜靜地過得再久,也是毫無意義。”
“你……”她的眼眸越來越亮,“你是說……”
伸手一刮她小巧的鼻尖,柳宜的笑容宛若春風,“所以我答應你,若你贏了,我下半輩子都歸你。”不再顧忌與隱藏,就像她那樣,坦然任性地過一生。
“那……雲硯呢?”
“我不會娶她。”
“那……老爺那邊好交待麼?”
“無礙。”
“那……雲端閣其他丫鬟怎麼辦?”
“你連這個醋都要吃?”
“那……那我去監(jiān)督江弦了!”她歡快地轉身就跑,笑聲一路鋪灑好似銀鈴般清脆,柳宜笑吟吟地望著少女遠去的背影,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快樂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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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黃黃破破的書。
燈光照得人頭疼,一整個晚上,江弦都嚴肅地瞪著那書卷發(fā)愣。
——不得不說,師傅留下來的東西真是太抽象了!
“師傅,您一定是在整我對不對……”江弦苦惱地扒拉著自己的頭髮,原本整齊的髮型被他扒拉成了雞毛撣子。整個書卷不過十幾頁,從第五頁開始記載的東西他都能看懂,大約是陣法圖,可是前四頁胡亂塗鴉的四幅圖畫,任憑他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師兄,我覺得……這四幅圖畫的好像是個故事。”阿清很乖巧地趴在桌邊,歪了歪腦袋。
“故事?”
“是啊。”阿清挨個指了過去,“你看,這第一幅畫的是一對相擁的男女,旁邊還有一隻狐貍看著,這會不會是柳老爺與柳夫人,還有那個六尾白狐呢?”
“嗯?”江弦驀地回過神來,“你是說……”
“你再看,這第二幅圖那狐貍化成了人形,站在那對他們之間好似阻擋,但那眉眼卻是瞧著柳夫人的,會不會是說那六尾白狐對柳夫人心生愛慕?還有第三幅,”繼續(xù)往後翻,“圖中只有柳夫人,她手中原本拿了一面鏡子,可是又被墨跡塗去,大概這個時候的柳夫人已經尋到師傅準備收妖,可是又於心不忍,所以將鏡子抹掉了。而最後一幅只畫了兩個男子,大概就是柳老爺與六尾白狐了,柳夫人因爲難產而亡,只剩下兩個難以釋懷的人各自惆悵。”
解說完畢,阿清一回頭望見江弦的神情,硬是嚇了一跳:“師、師兄?”
兩道劍眉蹙成結,配合著江弦總是沉靜的眸子,只覺嚴肅到了極致。阿清暗自後悔自己說得簡直就像編纂故事,正想認錯,卻聽的江弦有些遲疑地道:“阿清,你覺得……世上真有對人動情的妖?”
“有啊。”他點頭,“且不說六尾白狐對柳夫人,菱兮她不也是個妖精麼,一路上爲了柳公子奔波忙碌,真可謂情深義重。”
“菱兮……”江弦扭頭望著躍動的燭火,眼睛被那溫暖的光芒暈染著,好似連心口都微微地燙了起來,“她不同。”簡單幾句話便讓他的立場動搖,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訝異。
“菱兮姑娘身上一點兒妖氣都沒,也難怪師兄你對她不存在敵意啦。”阿清笑瞇瞇地托腮,“說起來,菱兮姑娘還真是個好人,一路上都很照顧我,知道我貪吃,常常掏銀子給我去買糕點呢。”
“……你就不能長進些?!”
“嘿嘿,”阿清吐著舌頭,雙臂一伸舒舒服服地仰靠在牀榻上,“我還真是喜歡菱兮姑娘,那柳公子運氣真是太好了,若有如此佳人全心全意對我,我纔不會管她究竟是人還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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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自己的職業(yè)?”江弦氣得瞪眼,“枉費我多年教導!”
門被推開,菱兮端著一盤糕點笑盈盈地走進來。
“研究得如何?”她低下頭看了看那書卷,“是明日啓陣麼?”
江弦略一頷首,“師傅的東西我已研究得差不多,若無差錯便定在明日未時,到時候我會讓柳宜坐在陣中央,若他多年病癥真的是由那六尾白狐引起,到時候那狐貍就一定會出現(xiàn)。”
“讓柳宜坐在陣中央?”她驚道,“會不會有危險?”
“嗯……可能會有些痛苦,”江弦湊在菱兮耳畔將方法說了,只見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幾乎是直覺性地搖頭拒絕。
“這是唯一的方法。”江弦道。
“ 可是柳老爺那邊不一定會同意。”
“這就看你是否能說服他們了。”江弦斜睨她,“難道你不想讓柳宜恢復如初?”
“我……”她捏緊五指,“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那麼,我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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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菱兮再次晃悠到了雲端閣外。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這樣沿途走來,整個柳府恍若只有她一人。
她該如何跟柳宜說?
自始至終都是她在按照計劃走,爲了讓柳老爺相信柳府需要捉妖,她請了所有的妖精朋友四處搗亂,然後尋到江弦,終於找到應付六尾白狐的方法,眼看明日就要啓動陣術,卻又忽然得知會對柳宜的身體有所損害。雖然她明白事情始末,可是,她要如何讓柳府其他人相信,並願意讓柳宜冒如此大的風險呢?
到時,若六尾白狐點穿她的身份,又當如何?
菱兮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的考慮不周,若能夠早一些探查到方法,或是用充足一點的時間準備,如今便不會這樣沒把握。
一陣秋風襲人,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擡頭,忽然覺得那深邃高遠的天空其實距離自己也挺近的,幾個月前天界御廚說過會來接她回去,此事又當如何處理?
“煩啊煩啊煩啊……”菱兮一時間煩躁得想揪自己頭髮,看見路邊有顆滾圓的石子,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擡腳踢了出去。“啪嗒”一聲,似是什麼東西碎裂。
——踢到人了?
菱兮嚇得後退一步,這才發(fā)現(xiàn)那灌木後面似是還坐了一人,沒等她道歉,就聽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清脆嗓音:“誰在那裡?!”
“槿嫣小姐?”
那坐在灌木後面的不正是柳槿嫣麼?菱兮一顆心放下來,走上前,發(fā)現(xiàn)這素來端莊優(yōu)雅的柳三小姐居然很沒形象地尋了塊白石頭坐著,右手捏著一隻精巧酒壺,對著夜空有一下沒一下地小口啜著。
“這麼晚了你到這裡幹什麼?”見來人是菱兮,柳槿嫣無所謂地眨眨眼。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纔對吧?菱兮翻了個白眼,又好奇地:“我睡不著便出來走走,三小姐你呢?”
“我?我只是出來感受一下對夜飲酒的感覺如何罷了。”柳槿嫣瞇著眼睛,隱約有醉意,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那白皙的面頰微微浮著幾朵粉紅,望上去嬌俏可愛。她招招手示意菱兮坐到自己旁邊。“哎,菱兮你說,我日後的婚事是不是可以自己做主?”
“哦?”菱兮挑眉,“你不想嫁給傅尚?”
“誰要嫁給他啊!”柳槿嫣氣得錘她,“本姑娘生得如花似玉,難道要嫁給那個橫豎同寬的傢伙?唉……開玩笑的啦,我只是覺得,應該還有人比傅尚更適合我,但就是不知怎麼跟爹爹說。”
菱兮立即會意,看著柳槿嫣這副難得的小兒女模樣,心裡倒輕鬆了很多。“小姐可是有意中人了?”
“呃,哪有……!”張口就反駁,想了想,然後很沒骨氣地低下頭,“其實,也算是有吧……之前他一直對我冷冷淡淡的,最近卻不知怎的,忽然熱情了許多,我不知他是否對我也有意。”
“你去問他不就好了?”
“哪有這麼容易……”柳槿嫣嘆了口氣,“他跟我提過,很久之前他有一位念念不忘的姑娘,本以爲那姑娘對他也是頗有情誼,不料最後那姑娘竟嫁給了他人。他心中惱怒,這些年來再未愛上任何人,還說什麼原來恨比愛更折磨人……亂七八糟的,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這樣啊……”菱兮漫不經心地聽著,柳槿嫣絮絮叨叨的話語到底不如柳宜的事來得揪心,“若他對你比往常熱情,應該就是喜歡你了吧。”
“他昨日送了我一樣東西,讓我掛在通風處,似乎是個薰香錦囊,挺好聞的,我就把它懸在花園裡了,你說這會不會說明什麼……?”眼角瞥過菱兮的臉,登時發(fā)現(xiàn)這丫頭根本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好啦,你走吧,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自己一個人坐著就好。”
“嗯。”菱兮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將肩頭那織錦披風丟給柳槿嫣,“外面風大,小心些。”
柳槿嫣朝她吐了吐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