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卻有一人緩步來到南園,手中拎著光芒微弱的紙燈籠,光束徑直照入塵封已久的屋子。
“吱呀”作響的木門,夜風縈繞著空蕩蕩的廳堂依稀可聞到熟悉的淺香。
將紙燈籠放在桌上,點了燭火,屋子登時一片明亮。溫暖燭光籠罩著那人花白的鬢髮,寒冷銀白在橘黃色光芒的暈染下多了幾分暖意,光暈順著眉眼的輪廓綿延而下,最後停留在微微乾燥的脣。
二十年如一日。
柳老爺獨自一人利於亡妻的屋中,長久地環顧。
許久不曾來這屋子了,可是每一次踏入這裡,往昔歲月都會如飛逝剪影般在眼前掠過,最初的相遇畫面近在眼前,伸出手,沿著畫像上女子熟悉的容顏勾勒而下。
“你還是如此年輕,而我,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了。”柳老爺自嘲地笑笑,眼底盡是不輕易流入的溫柔意蘊,略顯蒼老的手指在畫像上流連,卻很輕,生怕磨損了女子的面容。“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今日特別想你。”
他在椅子上坐了,自顧自地道。
“其實我並非沒有想過,宜兒的病,會不會與多年前那個懷雪有關。可是誰讓你臨走前偏偏留下一封信,讓我不要與懷雪計較……我當真不明白,他在你的心裡就如此優秀,竟連我也比不過?呵,你真當我看不出麼,最後十幾日你的言行舉止無一不是在昭示著隱隱的訣別意味,誕下宜兒的那日更是要我許諾好好照顧宜兒,甚至連婢女都囑託給了我……後來,後來……”
聲音有些哽咽,硬生生逼了下去,“我與你相戀三年,竟還比不上那個萍水相逢的懷雪?你說你要返回你真正屬於的地方,是哪裡?他的身邊麼?就算你真的與他遠走高飛,又如何能夠對宜兒不聞不問?素心,二十年非一日……”
手掌重重地扣在桌案上,一聲長嘆,房間中唯有清冷的迴音。
——並不是對著畫像說再多的話,那個人就能聽見。
即使手中緊緊握著那個人當時留下的憑藉,即使當時的場景還能再現,能夠尋回來的,也不過是那種似曾相識的心境罷了。
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求不得,不可追。
窗外的樹影稀疏搖晃,被窗櫺分割的光束淺淺落在清冷迴廊中,那是深黑中唯一遺漏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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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弦住入柳府的第七日,菱兮終於聽到了他所謂的“診斷”。
“我要返回師傅的墓室一趟。”江弦第一句話便將她嚇了一跳。
“什麼?墓室?”菱兮、柳槿嫣與江弦坐於園中,明明陽光明媚,兩人卻登時感覺到一股寒意,配合著江弦耿直到了極點的臉,不禁頭皮發麻。
“現在……還有人用墓室?”柳槿嫣打了個寒顫,墓室,不就是傳說中的冰冰冷冷一具棺材,擺放在同樣陰森清冷的石室裡,側旁堆放一些主人生前喜歡的物件,隨時光流逝一起慢慢地腐朽麼?
“是,因爲此次的妖精非常棘手。”江弦靜靜道,一縷陽光落在男子筆挺的鼻樑之上,微風掠起鬢角碎髮,頗有意氣風發之姿。再一次地負過手,那精緻整潔的黃色袖袍迎風翻涌,“師傅墓室裡擱著能夠制妖的關鍵寶物,但是那寶物有靈性,非重大事件請不得它出山,我一直駕馭不了它,便乾脆讓它一直伴著師傅。”
“那江師傅快去快回。”柳槿嫣接口道。
“我一人不可。”
“需要柳府加派人手?”
“非也。”江弦再一次搖了搖頭,望著不遠處抱著鼓鼓脹脹的行囊奔來的阿清,“還得麻煩小姐隨我一起。”
“一起?!”柳槿嫣驚得幾乎站不穩,“江師傅,你前往尊師墓室……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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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柳小姐不知道,那寶物不僅認主人,更認客人呢。”阿清笑吟吟地走上前,少年清秀面容望上去比江弦耿直的模樣舒服很多,柳槿嫣不禁掀了掀眉毛:“客人?”
“沒規矩,師兄說話怎可隨意插嘴?”冷不防江弦一聲低斥,唬得阿清連忙低下頭不敢說話,“事情是這樣。”江弦解釋道,“柳小姐是此次事件的僱主,若無法取得寶物的認可,我是無法用它幫助小姐除妖的。不過小姐不用擔心,那寶物只是分辨一下僱主是否爲忠善純良之人,多半沒有問題。”
“這、這樣啊……”柳槿嫣依然頭皮發麻,她是大家閨秀,平日裡也算養尊處優,並未去過什麼陰森恐怖地方,況且她一個尚未婚配的大家小姐,怎能冒冒失失與一個捉妖師同行異地,且不說世人如何評論,爹爹那關就無法通過。
靈機一動,拽過菱兮的袖子,柳槿嫣低聲請求:“唉,小菱兮啊,要不……你替我去吧?”
“我?”
“是啊,我、我實在是害怕……再說你不是也很想幫助哥哥麼,唯有派你去我才放心啊。”
“我……”視線轉向江弦,菱兮蹙眉道,“江師傅,我去可以麼?”
“菱兮姑娘也算此事件的主要參與人,自然可以。”江弦點點頭。
柳槿嫣聞言大喜,慌忙拽了菱兮的袖子一陣搖晃,眼裡滿是感激。還等不及菱兮說話,旁邊的阿清兩眼一骨碌,“柳小姐有所不知,師傅的墓室在青廬鎮旁邊的一座山裡,距離金陵約莫五日的行程,須得租用馬車過去,行囊也得好生準備。”
“不必擔心,銀兩方面不缺,兩位師傅只需好好籌備便可。”事情解決,柳槿嫣心情甚是愉悅,江弦與阿清便告辭返回三清居籌備,第二日租了車子再來柳府接菱兮。
“菱兮,可要家丁陪你過去?”待到江弦走了,兩人站在府門前,柳槿嫣隱隱擔憂,“我那裡還有個辟邪的玉佩,到時候你佩戴了去,應該能夠抵禦一些墓室裡的陰氣……”
菱兮發笑:“三小姐,人家墓室裡藏的是捉妖高人呢,哪來什麼陰氣?家丁什麼的也不用,一輛馬車能坐幾個人呢?”
“嗯……”柳槿嫣面色一紅,“你可是怪我?”
“不,”她搖頭,深深吸了口氣,“爲了柳宜,就算是更恐怖的地方我也敢去。”
“你……”柳槿嫣有所動容,“你真的喜歡哥哥?”
“是。”
“可是,他好像要去雲硯成親了,那雲硯又是個極愛吃醋的,怕是不會允許哥哥納妾。”
“我知道。”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認爲哥哥是喜歡你的,他建雲端閣那麼多年,我還從未見過他對哪位美人如對你一般,甚至在前往廣陵之前,他對你都比對雲硯熱情得多……沒想到這次從廣陵回來竟像變了個人似的,忽然就與雲硯如膠似漆,也接受那門婚事……菱兮,你是隨著去的,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在廣陵究竟遇見或是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其實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難道要對柳槿嫣說,柳宜碰見了那個預言他短命的男子,然後爲了不耽擱自己,乾脆接受雲硯?
雖然不甘,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猜測的,未必就是事實啊。
“我……”咬脣。
“好了好了,你不便說就算了。”看見她如此爲難,柳槿嫣也不再多說,看了看人來人往的街口,忽然感嘆道,“傅尚那傢伙走得無聲無息的,也不跟我說一聲,自己跑到京城去玩,讓我在這裡孤零零的沒人欺負,真真不象話!”
菱兮眼眸一挑,回想起那天傅尚落寞的模樣,心頭忍不住微微酸澀。“三小姐,其實……傅尚對你很好。”
柳槿嫣身子微微一震,隨後輕點了頭:“我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可是,我並不喜歡傅尚。我喜歡的人是神秘而高貴的,如同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唯有探出手去才能觸及那一抹清涼。”
其實很多時候,身邊不缺對自己關照的異性友人,對方的溫柔體貼、無微不至,可是即使明白對方的心意,卻始終不能坦開心懷迴應。因爲那個人永遠維持在朋友的位置上,蕩不起內心深處最隱秘那絲漣漪。
“哦?”菱兮捕捉到她話中的含義,“三小姐,你有心上人了?”
“哪、哪有!”
“有便有了,如何說不得?”她咂咂嘴,“三小姐生來就是女中豪傑麼。”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柳槿嫣氣得一跺腳,“我可是端莊嫺淑的柳家千金,暗戀別家男子的事情我可做不來!你管好哥哥的事情就行了,其它事少追問啦!”
“好好好,”無奈地擺了擺手,轉念一想,自己的確該去找柳宜說個明白。不知怎的,總覺得此行並不會如此平穩。“我先走了。”菱兮轉身回去,只留得柳槿嫣一人站在原地。
然而,柳槿嫣並未跟上,左右環顧,終於決定再朝著那個懷雪常去的小酒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