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與孟姨娘離開的日子定在七月初八,七夕佳節的前一日。
對於柳老爺來說,這份節日的氣氛已經太過遙遠,因此無意籌備晚宴,只吩咐柳宜好生帶著雲硯出府遊玩,自己獨自去了南園,坐在當年柳夫人的屋子裡靜靜回憶往事。丫鬟與衆小廝卻是歡呼雀躍的,既然老爺無要事吩咐,下人們便可以忙裡偷閒地跑出府玩。
一整日,偌大的府邸中進進出出,所有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早早結束了手邊事,均等著夜幕降臨後往夜市攤點與秦淮河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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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時分的秦淮河畔花燈如錦。
一江河水被五光十色的彩燈映照,不時可見裝飾得精緻華美的畫舫在河中來回,兩岸樂聲不停,街市攤點熱鬧非凡,一眼望去以喜慶的硃紅色爲多,同心結、環佩、香囊……各類定情飾物再無顧及,紛紛趁著這大好佳節傾攤出售。才子佳人或相約或相遇,畫扇掩面,明眸微挑,短暫的擦身而過,卻已落下幾世不能褪去的淺香。
夜風吹拂著船窗的薄簾,柳宜從窗口往外看去,彷彿能望見另一艘畫舫上撥琴唱曲的女子。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溼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人去也,人去碧梧陰。未信賺人腸斷曲,卻疑誤我字同心。幽怨不須尋……”
手指輕輕打著拍子,那女聲輕柔婉轉,夾雜一絲風塵之人特有的哀怨,在這七夕佳節聽來有些格格不入。
“靡靡之音。”雲硯瞥了一眼,很是不屑。
畫舫中坐著柳宜與雲硯二人——應柳老爺的意思,剛用了晚膳他便帶著雲硯出來,兩人在岸邊租了艘畫舫,準備在河上泛舟遊玩。
清風拂面,兩岸又是應時應景的彩燈,雲硯顯然心情很好。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正紅色水仙羣,腰際繫著白玉穗流蘇,略施粉黛,行走時頗有一顧傾城之意。捏著那白玉酒盞,琥珀色的液體在容器中輕晃,雲硯偷偷擡眸望了面前的男子一眼,有些氣悶。
——所有人爲她都驚羨,唯獨他,不理不睬。說話也是淡淡的,只覺說不出地疏離。
“柳宜,你在想什麼?”
“只是在聽曲。”柳宜半支著肘,一縷額發垂在耳畔,脣邊略有笑意,“那歌女的聲音真是好聽。”
“嗯……”雲硯正欲說話,卻忽然覺得畫舫微微一停,船家進艙道有另一位公子想上船來,只見簾子掀起,柳輕塵探出頭來,望著相對而坐的兩人曖昧地眨眨眼,笑道:“打擾二位了。”
“輕塵?”柳宜擡頭,“你怎會來此?”
“大哥,我來找你。”燭光映照著柳輕塵的臉龐,他入了艙,向雲硯歉意一笑,“雲硯,真對不住,我想與大哥單獨聊聊,不知你可否暫時迴避。”
“嗯。”略覺不快,她還是起身往外面去。
待到船艙中完全無人,柳輕塵一撩衣襬在兄長身邊坐下,極爲自然地替自己斟了酒,“大哥,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與你共飲了呢。”
“我自然有閒情,只是你平日太過忙碌罷了。”他笑道。
“呵呵,大哥說什麼便是什麼吧。”柳輕塵也不反駁,只笑了數聲,“明日我與孃親便要離開金陵了,臨行之前想到還未與大哥敘舊,這便急急趕來,若突兀了雲硯姑娘,還請大哥替我向她賠個不是。”
“敘舊?”
“是啊,大哥,想來這二十年中,我們兄弟還從未有過單獨相處的時候,此時若不一聚,日後怕再也沒機會了。”柳輕塵啜一口酒,香醇的味道沿脣齒溢開,“說實話,大哥,我一直很羨慕你。”
“……我知道。”
“呵,或許你知道吧。”柳輕塵自嘲似的搖了搖頭,“不對,你知道得並不透徹,甚爲嫡子的你如何會了解我心中憤懣……雖同爲柳家少爺,你與我,卻是玉石與草芥的區別。”
難得聽柳輕塵提及往事,雖是說笑性質,卻依舊夾雜太多無奈。“何必再提,若要離開,便把煩惱盡數忘了吧。”柳宜嘆了口氣。
“大哥說的是,若諸事皆那麼容易放下,人世間便再沒有什麼能夠絆住步伐了。”柳輕塵啓齒笑道,“只是有時候,放下,談何容易。”
“那你放下了麼?”
“嗯……放下的,沒放下的,又有什麼關係?只要遠離了柳府,很多事情便會不知不覺地褪淡吧……”柳輕塵再斟一盞,一飲而盡,“只是,與其什麼都不做就徒勞放手,還不如在塵埃落定之前給自己一個機會,說不定尚有轉機。”
“哦?”柳宜停杯看著他,“你的轉機便是離開柳府?”
淡淡一笑,柳輕塵不置可否。將盞中最後一點兒酒飲下,他起身笑道:“我也該離開了,讓雲硯在艙外等太久終歸不妥。”說著掀簾而出,不一會兒便重新換了雲硯進來。
遠處畫舫上的女子還在吟唱,柳宜沉默地飲酒,忽地起身走出艙外。
秦淮河畔歌舞昇平,一江碧水被薰染成各種華麗的色澤,宛若一道墜入人間的虹。柳宜左右環顧,水面之上衆多畫舫交錯穿行,卻無哪一艘與柳輕塵乘坐的畫舫相似。若不是耳畔還回蕩著方纔他留下的話語,他真以爲柳輕塵的到來之時他的幻覺。
“今夜是七夕啊……”
夜空深邃,點點繁星璀璨絢爛。只不知在那遙遠的上空,是否有一道鵲橋已經無聲架起,讓分隔兩端的人們相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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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人步履飛快,菱兮被拽著往前,好幾次差點兒摔倒。
“快點!快點啊!”柳槿嫣恨鐵不成鋼地回過頭,“早叫你換一身男裝出來了,這麼長的裙子,行走真是不便!”
“……”菱兮很無語地嘆了口氣。
——明明是七夕佳節,柳槿嫣卻刻意爲了躲避傅尚早早出門,還換上男裝,說是讓菱兮陪著她在金陵城中好好遊覽一番。估計是這內外不一的小姐當煩了大家閨秀,偶爾也要原形畢露一次,而放眼柳府,知曉她真面目的也不過幾人,菱兮便很倒黴地被她拽了出來。
柳槿嫣一路歡呼,朝著花燈明媚處一陣快步,終於在河畔掛著盞盞大紅色燈籠的長橋停下了步子。“過來啊。”她朝菱兮招招手,示意她跟著自己往石階上坐。
背後有一棵粗壯的柳樹,約莫長了好些年頭,兩人背靠在柳樹上,一仰頭,整片璀璨夜空盡收眼底。
“哈,這裡看星星才正好!”柳槿嫣頓時來了興致,仰頭看了一會兒,只覺脖子有些酸。風從脖頸間吹過,送來陣陣涼意,而心頭某處也彷彿被這風吹得柔軟,一個不經意間,很多不曾想過的念頭就這麼生根發芽。
“菱兮,你聽過牛郎織女的故事麼?”柳槿嫣忽然道。
“聽過啊。”她背書似的回想道,“織女本來自天宮,因爲貪慕人間情愛而觸犯天條,王母便用髮簪化出一道銀河將她與牛郎相隔兩岸,唯有每年七夕才能相聚。”
看著菱兮滿目的平靜,柳槿嫣微覺訝異:“你不覺得惋惜?”
“惋惜什麼?”
“當然是惋惜牛郎織女!”柳槿嫣擡手一指夜空,“我真不明白,爲何王母娘娘不願成全這一對有情人,縱使天條不可觸犯,但這一份堅貞不渝的愛情更是難得可貴……天界又有幾位神仙能與織女一般感受人間情愛?我想,若是情長,即使最終分別也應無憾吧!”
即使分別也應無憾?
菱兮驀地一震,隨即直覺性地搖了搖頭:“不,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柳槿嫣看她。
低下頭,她的聲音依然輕柔,只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份冷漠意味:“神仙與凡人,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不應該有何多餘的牽扯。若羈絆深了,只是誤己誤人。若織女不曾下凡與牛郎相戀,牛郎便可以平平靜靜地娶親生子,不用經受往後的相思之苦,也不用帶著孩子與自己一同登上鵲橋,用一生的等待來換屈指可數的相聚。”
“可是你不覺得他們之間的情意很動人麼?”
“或許是吧,但是結果早就是註定的。既然明知最終要分離,爲何還要不顧一切地任性而爲呢?仙人永隔,不同類別的個體永遠無法破開界限走在一起,這個道理亙古不變。”菱兮頓了頓,“所以,若換了我,絕不會如織女。”
——若換了她,絕不會如織女。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從未想過,或許有朝一日,她會因爲某個人,將曾經的信念統統不算數。
菱兮的話字字鏗鏘,有種不容懷疑的意味,然而聽在耳中,卻分毫動搖不了柳槿嫣的心思。
“你說的很有道理,”柳槿嫣的笑容很輕鬆,“只是我與你相反。若換了我,不管我愛上的人是仙是人是妖,只要感情是真,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縱使最終的結果就是分離,我也不後悔曾任性一次。”
“……”
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乾脆撇下這個話題,達成共識:再到夜市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