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的旅途並不算無聊。
相較於江弦的一本正經,那阿清倒顯得活潑可愛,每經過某個小村落,他便會很主動地跑去替菱兮買東西。少年小小的手掌裡捧著油紙包裝的糕點,香軟甜糯,還有幾抹油汪汪的印跡,拆開紙包的時候滿車廂裡都是暖暖的香味。
“阿清,你們的師傅一定是位世外高人吧?”菱兮咬了一口,甜滋滋的感覺順著脣齒融化開來,“我看你與江弦年紀都不算大,怎會立志來做捉妖師?”
“哈,我麼,”阿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自幼就是個孤兒,有一天下來很大的雨,我在街上悠悠盪盪,身上都溼透了,又冷又餓差點兒昏倒,幸好師傅收留了我。反正我也無處可去,自此便跟著師傅混一口飯吃。”
“哦。”菱兮微蹙眉頭,“那……你的童年一定很清苦吧?”
“倒也還好啦,至少有師傅對我好。”阿清咧嘴笑了,陽光照在牙齒上晶晶發亮,恍若一排純白的小扇貝,“師傅心地非常善良,捉妖的法術也是極爲高超的。只可惜他脾氣有些古怪,平日裡學村口那些騙人的把戲是絕對不幹的,日子纔會過得緊巴巴。江弦師兄比我先入門,也比我聰明多了,師傅死後多虧了師兄一直照顧我呢。”
說得菱兮不由拿眼睛去瞟江弦的臉,說實話,這男子的相貌倒是極爲出衆的,只是身上那股子不知跟誰學來的耿直之氣太過濃烈,常常是半句話說不上就自覺冷場然後乖乖退到一邊。
簾子被拴在車門邊,江弦背對著他們趕車的背影分外挺拔,揮甩馬鞭,頗爲意氣風發。行著行著,冷不防江弦一個急剎,馬兒嘶鳴一聲慌慌張張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菱兮探出頭去,只見官道上站了個紫衫襦裙的少婦,三十歲上下,容貌甚是漂亮。
江弦輕巧躍下馬車,恭敬作揖:“這位夫人有事麼?”
“有事,有事。”那少婦有一雙極爲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揚,勾勒成嫵媚的弧度,卻不似雲硯那般張揚,笑容親切明媚,小碎步走了上來。
“小兄弟,你這是往哪裡去啊?”她笑道。
“青廬鎮。”
“哦,青廬鎮啊……”眼睛轉了轉,有些惋惜,“這麼說,咱們不順路呢……”
“什麼?”
“呵呵,沒事沒事。”甩了甩袖子,那紫衫少婦打量了江弦一眼,“看你們的裝扮……應該是富貴人家吧?”
“我們只是受了大戶人家的囑託出門辦事而已,也是窮人。”阿清從車上跳下來,猜到這少婦無非想借銀子,“這車是租的”
“阿清,我允許你插話了麼?”江弦一聲低喝,菱兮再次感嘆他的耿直病又犯了,安慰地拍了拍阿清的肩膀,自己卻頗爲好奇地打量著那少婦——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女子給她的感覺很不同尋常,好似熟悉,卻又記不得是哪裡見過。
輕笑兩聲,少婦屈膝行了個萬福,“不瞞兩位,小女子我喚作李素心,這次本欲前往金陵探親,不想一路走來被歹人偷了行囊,隨身攜帶的銀兩盡數丟失。眼看天色已晚,卻無法去客棧留宿……所以麼,若幾位尚有餘錢,可否幫助我付一日的房錢?”
“當然……”
“當然好。”不等江弦話說完畢,菱兮搶先一步上前挽了李素心的胳膊,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樓閣,“反正天色漸晚,也不便再繼續趕路,我們便與李姐姐一同前往客棧吧,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哈哈,好,當然好,那就多謝妹妹美意了。”也不推脫,李素心反手挽住菱兮,又挑逗似地往阿清面上一瞥,笑瞇瞇地躍上車。
“師兄……!”阿清氣得跺腳,直拽江弦的袖子,“這大姐來歷不明,說不定是什麼通緝要犯……”
“阿清,勿亂說話!”江弦一個寒風凜冽的眼神徑直把阿清瞪得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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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腳的村子算不上大,經濟整體還算富裕,延續了江南小村特有的水氣氤氳與亭臺樓閣,一排排烏青磚瓦屋檐有鳥兒落腳的痕跡,細細碎碎的塵埃,被吹散在桂花香味的風裡。
李素心頗有興致地慢慢走著,菱兮與她並肩,忍不住開口道:“李姐姐,你很久沒有來過江南?”
“呃,是啊。”李素心不甚熟練地整理了下衣領盤扣,“算是時隔多年吧。”
村中唯有一間客棧,店主是一對年過花甲的老夫妻,見了誰都是笑瞇瞇的,客棧中只剩兩間空房,菱兮與李素心共住一間。
趕了一日的路有些疲憊,菱兮早早地上了牀,李素心尚未睡,屋中一盞昏黃的小燈隨風搖晃。客棧中的窗戶是很小巧的圓弧狀,古色古香,從窗簾的縫隙中看夜色,迷離,卻有種獨到的清涼味道。這寧靜的小村落不同於金陵的繁華喧囂,入夜之後,彷彿整個世界都沉寂下來,勞累了一天的農人各自返回溫暖的牀榻,閉眼,入夢,所有牽掛的、貪戀的、從不敢想象的事情,會在毫無意識的夢中得到圓滿,再隨著旭日東昇的雞鳴而無聲湮滅。
迷迷糊糊就要入夢,忽然聽見一道輕緩的嘆息聲。
菱兮半支起身子,屋中的燈火已經滅了,藉著月色隱約看見旁邊的牀榻有人安靜坐著,兩眼對著窗外。
“李姐姐?”她輕呼一聲,“還未睡?”
“是啊。”屋子裡很暗,菱兮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此時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很是好聽,“菱兮姑娘,你相信破鏡重圓麼?”
“破鏡重圓?”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很模糊的概念,“若是破了的鏡子,怎麼能夠重圓呢?”
“呵呵……”李素心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後又笑起來,“菱兮姑娘,你真現實。很多事情雖然看起來不切實際,可是有時候人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努力。”
話中有話。
菱兮當時是想問下去的,無奈睡意朦朧,只模模糊糊地聽見李素心又說了些什麼,自己喃喃迴應,隨後又陷入沉眠。
那夜她夢見了柳宜,還如往常一樣站在窗口的桃花樹下,笑瞇瞇地朝她招手。
“小菱兮,快些回來啊。”在夢中他笑吟吟地道。
她於是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得很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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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香甜。
第二日的晨光輕叩眼簾,她下意識地望向李素心那裡,卻見牀榻上的被褥已經被疊得整整齊齊,再看妝臺,亦是空空蕩蕩。
登時睡意全無。
“李姐姐?”菱兮喚了幾聲,不見迴應。她走到桌前,卻發現上面留了張字跡歪歪捏捏的紙條:“菱兮姑娘,雖然沒有見過你,但不知怎地就是覺得你很親切。昨日多謝你們的幫助,若有緣,自會再見。李素心”
“李素心、李素心……”她忽然覺得這名字很熟悉,又著實想不起來。
走下樓,正好看見阿清與江弦正慢慢地吃早膳。
“李姐姐走了?”她揚了揚手中紙條,“她有向你們道別麼?”
“沒有,聽店家說,一早就看見李姑娘步履匆匆往驛站去了。”江弦道。
“哦。”她在桌邊坐下,兀自盛了碗粥,清香的山芋混合在軟滑稠黏的米粒兒中,溫熱地順著喉嚨滑下去,胃逐漸變得滿足。慢吞吞地喝著粥,心下有些失落。
有時候,忽然遇見某個人,覺得彼此似曾相識,相處也甚爲愉快,可是還來不禁更近一步便擦肩而過,各自回到之前孤單的旅程。人海茫茫,相遇何其容易,卻又何其艱難!
有些東西,總是可遇而不可得。但也正因爲如此,才值得漫長的惋惜與懷念。
“咦?”忽然聽見阿清低呼,“李素心,那不正是已故柳夫人的名字麼?”
“你說什麼?”菱兮霍地擡起頭,“你怎知曉?”
“拜託,菱兮姐姐你在柳府住了那麼久,怎會連柳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阿清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這幾天我在柳府閒來無事,跑到後院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阿嬤閒扯,聊著聊著就談到主子們的事情了。那柳夫人據說是才貌雙全,當年與柳老爺的故事也是纏綿悱惻,只可惜紅顏薄命年紀輕輕便去了……哎哎,那柳夫人本名姓李,不就是喚作素心麼!”
“此話當真?!”
“騙你作甚。”
“嗯……?”轉念想想,懷疑又慢慢平復下來,那柳夫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亡故,就算尚在人世,按照年紀推斷也應四十出頭了。而她所遇見的李素心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清秀美貌,完全不像盡染風霜的中年婦人。
“或許只是同名吧。”菱兮搖搖頭,如此看來,之前覺得熟悉,也多半是因爲曾經聽過她的名字了。
門口人影一閃,原是江弦不知何時竟跑到了門外,本就是非糾結的眉毛再次蹙起,聚精會神地在前庭轉悠了半天。
“有妖氣。”隨即一語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