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萬兩,本王問你,五年前,你可曾打傷城中一名柳姓豬戶,並強納其新婚妻子爲妾?”
“這……”廉親王的又一個問題拋出,令賈萬兩整個人顫慄了一下。這是五年前的舊案了,怎麼會平白無故地翻出來重審?
“你還沒回答本王,可有此事?”廉親王怒得猛拍驚堂王,喝道,“你若不說實話,本王可要動大刑了!”
“大刑”二字令賈萬兩不寒而慄,但一想到承認之後又加一條罪名,便嘴硬道:“並無此事。”
“好,傳人證楊氏!柳風!”廉親王道。
楊氏……她不是他的人嗎,傳了她,她應該也會顧念這五年的情意,對他口下留情吧?
賈萬兩正忐忑不安地想著,楊氏先被帶來了。事情的發展,遠出乎賈萬兩的意料之外,廉親王一問之下,楊氏竟將事情始末說得一清二楚,讓他辯無可辯。
“王爺,五年前,小女子正與先夫成婚,正是新婚燕爾。那一次,賈萬兩在山中游玩,偶然見了小女子,便起了強奪之心,也不管小女子已然成婚,硬將小女子搶入府中,強行要求小女子與他成婚……並且……並且在將小女子強搶回府的那一夜,藉著酒瘋,這賈萬兩竟將小女子的清白……清白玷污……”
慘痛的往事讓楊氏一張過於蒼老的平靜臉悲傷起伏,兩行清淚正頰邊滑下。要知道,在封建時代,女子均有著嚴酷的貞節觀念,已婚女子失身於丈夫之外的他人,便自覺有罪,性情剛烈者甚至會因此自殺。
當年,楊氏曾想過去死,卻被阻攔了。而她的丈夫柳風趕去賈家要人,卻被賈萬兩派人毒打,活活打斷了一條腿。
“賈萬兩,你還有話可說?”廉親王反問道。
“我……”賈萬兩面如死灰。而緊接著,更大的打擊來了——當年被他害得斷腿,落下終身殘疾,其後隱居於山林的柳風出現了。
“柳風,五年以前,賈萬兩可曾強搶你新婚妻子爲妾,並在你上門理論的時候將他打成重傷?”
“回王爺,確有此事。小人如今跛了右足,終身殘疾。”柳風恨聲道,“不僅如此,小人的妻子楊氏終究還是嫁入了賈府爲妾……”
“我之所以會嫁入賈家,是因爲賈萬兩用你的性命相威脅,而我當時……早已失身於他……”楊氏見了柳氏,淚如雨下。
慕容雪顏看見這二人相對的神態,不由暗想,他們,應該是彼此相愛的吧,唯有這樣,纔會有這樣揪心的痛與恨。這世間有許多事,便是隻有“造化弄人”可形容,就像楊氏與柳風。明明彼此如此相愛,終究敵不過世事無常。
無論他們此時是否還是牽掛彼此,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了。有一些隔膜,註定一旦生成,就再也不可能消除。
這些小人物的悲悲喜喜,其實是最動人的。從前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她看電視,就很喜歡看一些描述小人物故事的連續劇。
幸福,未必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而是兩個人你疼我,我愛你,偶爾拌拌嘴,吵個小架,調解生活的氣氛。
她越來越發現自己嚮往這種溫馨的小幸福了。一個人,也許在失去了之後才懂得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那邊,廉親王接著審理著賈萬兩的案子。謀害人命的,累死工人的,逼死人命的,一條條當初被武田良這個知府“壓下去”的陳年舊案均被翻出來重審,而人證、物證,無一不全,賈萬兩從頭到腳俱是罪過,十個腦袋估計都不夠砍了。
審判的最後結果,是命賈萬兩三日後在菜市,家產充公;而包庇賈萬兩多年的武田良自然也沒有好下場,被革職查辦,判流放邊疆五年,終身不得入朝。
2
賈萬兩斬首之前的兩日,每日必坐囚車在大街上巡視一遍。由於從前爲富不仁,早就樹敵良多的他,在囚車之內,常常受到的“待遇”是被人扔諸如臭雞蛋、爛菜葉、髒泥巴之類的東西。
慕容雪顏在人羣中暗暗觀察著,對這大快人心的好結果甚爲滿意。行走之際,南宮逸忽道:“你那個砍手指的方法是從何想出來的?”
“從腦子裡。”她仰起臉笑。“拿麪粉做一個逼真的手指,然後當著那些人的面砍下來,那些人本來就嚇得要命,自然不會仔細看。十指連心,誰不怕痛啊?這樣一恐嚇,到了公堂之上自然人人都會知無不言,不敢撒謊了。”
“你腦子裡面鬼主意還真是多,看來我以後不能掉以輕心了。”南宮逸笑著撫過她的鬢髮。
“不知道現在賈家是什麼樣子?”慕容雪顏不答,卻將話題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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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萬兩入獄與財產被查封的消息傳到賈家,整個賈家除了事先知情的九夫人楊氏與一向淡泊名利的原配袁氏淡然處之,對其他的人來說,這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靂。消息一傳到,整個賈家便炸開了鍋,一些精明乖覺的下人們紛紛捲起觸目可及的珠寶、玉器、首飾,甚至布匹,人人扛著包袱逃得又急又快,沒有人在意這場驚天變故牽涉到的那些平日養尊自優的主子們。
二夫人刁氏,她的孃家在外地,勢力與賈家相比不遑多讓,得到消息之後只是收拾了幾件日常換洗衣裳,帶了兩個丫環與自己尚未成年的女兒出府僱馬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以她當家多年的閱歷與識見,她太清楚大廈忽傾帶來的後果,唯有什麼都不留戀,逃得愈快,方能全身而退。
三夫人苗氏,一向剛強,又極吝嗇,事到臨頭了還抱著自己的一盒積攢多年的珠寶,決意死守,結果官差還沒來,她手中的珠寶盒卻讓下人們搶了去,正嗚嗚咽咽地哭著,向來與她交好的六夫人顧氏趕來,帶了她她二人各自的女兒,一行人一同逃跑。
四夫人莫氏聽到消息的時候,她的兒子尚在學堂。莫氏平日精明,將所有的積蓄均換成銀兩,存在錢莊,折成銀票,因而出事之時,她便將所有銀兩揣於懷中,急急忙忙地去城中學館尋自己的兒子賈信。
五夫人商氏,因涉及十來年前謀害婆婆一罪,已被逮捕入獄,而在審訊之時,驚嚇過度的她,失去了腹中懷孕不到兩個月的胎兒。
七夫人盧氏,表面上看起來膽小怕事,實則早就爲自己留好了退路。她早就與府中的一名護院勾搭上了,此時府內出了事,倒正好成全了他們這對野鴛鴦。七夫人三十歲不到,無兒無女,平日爲人謹慎,唯恐行差踏錯惹人留意,此番卻委實高調了些,當著衆人,也不避諱,與那護院雙雙離去,自然,一併帶上的,還有她數年來從賈萬兩處哄得的銀兩首飾。
八夫人封氏的結局,卻最爲人噓唏。得到消息之後,一向不聲不響的她半句話也沒說,神色安然地回了房間,將房門反鎖。衆人十有八九顧著自己逃命,哪有人憐惜這平日待人和善的主兒?封氏回房之後,從梳妝匣中尋出一個金塊,不顧一切,忍痛含淚嚥下,爾後和衣躺在牀上,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及至一些丫環感念其平日的好處,前來尋她之時,卻見她穿戴整整齊齊地死在牀榻之上,氣息全無,便是華佗再世,怕也無妙手回春之力。
而慕容雪顏最關心的九夫人楊氏,卻在城外的水月庵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慕容雪顏滿心以爲,她獲得了自由,也便能與前夫破鏡重圓,再續前緣。可惜,這不是慕容雪顏原先所在的二十一世紀,一些真心相愛的人可以不在乎所謂的“失節”、“失身”;這個時代裡,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妻子的身體的背叛,哪怕她的靈魂從來忠誠。落髮的時候,楊氏竟是十分平靜。前塵往事,種種譬如塵土,風過處,消散無形,不留痕跡。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沒有什麼是永恆,也沒有什麼會靜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她的前夫柳風呢?他既沒有去尋楊氏,更談不上去阻止她出家。他只是在案子了結之後,獲得了應有的賠償之後,拄著柺杖回了山中的老家。他的家中,還有老母需要他供奉……
最具有戲劇性的是,還在外面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的賈富並不知道家中遭逢大變,他在兩天兩夜之後回到家中,卻連家門口都被貼上了封條。
段浩然念著與賈千金相識一場,前往賈家探視。當他攜了秀容趕到時,整個賈家已是一片狼藉。官差還未來正式查封,這個家卻自己由內部“抄家”,但凡值幾個錢的東西被下人們席捲一空,賈千金的母親守在佛堂不走,賈千金便陪伴在母親的身邊,也不願離去。
“千金,你快隨伯母離開吧……”段浩然輕聲勸導。
賈千金扭過臉,雖已落魄至此,面上仍帶著千金小姐的傲氣:“走開,我不需要你同情。”
“我們畢竟自小相識一場,在我的心目中,你就如我的親妹妹一般。”
“現在,你該慶幸當初沒有娶我吧?”賈千金諷刺地一笑,“若你娶了我,只怕也受了牽連,弄得身無分文,還被下人踩在腳底。”
她的後一句話說出來,段浩然方留意到她的臉上有被掌摑的痕跡,平日戴得滿滿的珠翠釵環也全被搶得乾乾淨淨。估計,是她平日過於蠻橫專制,對下人嚴厲,此時賈家出事,便有記仇的下人與她“清算賬目”吧!
“千金,你往後有什麼打算?”段浩然問道。
“我娘在哪,我便在哪裡,沒什麼打算。”賈千金將頭靠在母親的膝蓋上。
“既然這樣,我先走了,你若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隨時可以來找我。”
“不必了。我們早就解除了婚約,彼此沒有任何關係,我不想介入你與別人之間。”
一直專心誦經唸佛的袁氏,直到一段經文誦讀完畢,方停下來,對女兒說道:“佛像後面,有一個盒子,裡面有一疊銀票,是娘爲你和你哥哥準備的,現在交給你,記得,非到緊要關頭,不要讓你哥哥知道這筆錢。”
賈千金愕然,半晌反應不過來。她從來沒想過,一向不問世事的母親,竟比誰看得都要清楚。也許,母親早就洞悉到了財大勢大的賈府必然會有倒下的一日,才爲兒女準備了應急所用的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