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還陽光普照的天氣,今日不知怎地,竟變得陰雨沉沉,稀疏小雨沉悶不堪,總是惹人從心底提不起力氣。李勝蘭想起日前和彌歌的約定,今日早早便安排好了小豆包,著上便服,撐起一把墨華紙傘,向著天牢的方向走去,不知他二人是否已然到了,便獨自一人于外等候。
在宇文彌歌的眼里,這雨簾將天牢與外界分割為兩個世界。他靜立在傘下抬眸淡看晦暗天色,玄色披風遮掩了紅袍的刺眼,寬大的帽檐將整個面孔隱藏,伸手,冰涼之感滲入掌心染濕了袖口。至天牢入口他將頭低下,攏了下帽檐亦將整個人埋藏在黑色里。
宇文彌歌環顧周遭,這里就如同凡間的煉獄一樣,死寂冰冷得讓人害怕,往里走了幾步,除卻清脆的腳步聲、便只剩下牢門外雨打屋檐的滴答聲。他的侍從攝魄收了傘,將食盒遞給他,站立在牢門口不曾跟進。
宇文彌歌朝旁人交待一句:“少許時刻,若泠大人來了,便同她一起進來。”為防隔墻有耳,此番他來見納蘭寂、只告知了李勝蘭與泠束予,身為軍營官員本不應來天牢重地、可他亦不知為何斷然下了決定,鬼使神差般地來到這本不應該來的地方。他留這侍從攝魄在門口,一來命其留意周遭聲響,二來也可等待泠束予到來。
在這荒涼許久的地方,鐵銹味與潮濕氣竄入鼻息,偶有幾聲老鼠跑竄之聲、更將天牢的陰冷加注到極點。他掂了下手中食盒,沿著冗長晦暗的長廊朝里走去。
日值天陰,清晨初云灰黯,有雨,泠束予若有所思地撐著油傘徐步出門。她來到這百官署最偏僻的空地,天色陰沉的盡頭,便是這刑部天牢,歷來守衛最森嚴的地方,關押的皆是朝廷重犯。她走到門外,便見等候的青袍女子與其身旁黑衣男子,朝她笑致,道:“讓李大人久等,一起走罷。”
泠束予收了油傘,徐步走入,不過秋日,牢口的風卻陰寒得很,幾人越走越近,通道潮濕陰沉,油燈暗淡,把三人身影拉得極長。四周氣息濕潤,帶著腐朽的鐵銹味與淡淡血液的腥臭。?她倆剛來到封閉的牢前,遭到獄監吏使攔截:“幾位大人留步。”
泠束予輕瞥了那人一眼,掏出刑部令牌,沉聲:“三司前來審查的大人,時間耽擱了,你承擔不起。”她一語驟落,小吏即刻神色恭敬,鞠身行禮,讓道啟門。
而關在天牢里的納蘭寂,自從那日,二哥和九妹來過后,也托其他人將東西送了過來,只是侍女阿隨卻是沒辦法能來吧。他的面色越發得蒼白,好在當初向高離塵索要的一瓶應急時用的藥丸還在,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若是哪日傳出納蘭寂因病歿于牢獄當中,豈不是萬分可笑?陰暗潮濕的大牢,好處充溢著腐臭發霉的味道。他一襲白衣早已臟亂不堪,起初負手立于窗前的身影,此時卻蹲在墻角,似乎垂著頭仔細端詳著什么。
牢房外稀疏雨點沒有停止的跡象,李勝蘭原本整潔的衣衫已然沾染上了些許泥濘。此刻她不得不想,當初的納蘭大哥雖然性格溫柔,可是身體亦是不好,這般冰冷的環境,他又該如何安好?她原本平靜的眸子、因著暗凝的空氣愈發深沉,待另外二人來到,便一起進了天牢。
一路泛著腐朽氣息的甬道,墻角似乎不時會有颯颯作響的吱呀,李勝蘭漠然嘆了口氣,便加快步伐,同他們一起看到了那個身影。她看著那蹲在角落的男子,曾經的風華絕代,如今卻有些落魄地被拘束在這樣臟亂的角落。原本沾濕的紙傘此刻落水的聲音、在寂靜的天牢中格外清晰,酸楚之感油然而生,讓她忍不住屏住呼吸,輕喊了聲:“白…哥哥……”
宇文彌歌見泠束予前來并未多做言語,只是將帽檐壓得更低于其后慢行。天牢的長廊內偶有水珠滴落的響聲,濕冷的環境讓他披風下的眉宇微蹙。至牢房門前,他看到鐵門后那一頭白發的男子,以往俊逸不凡的身姿、現如今顯得沒落挫敗,那冗長的銀絲自肩頭垂下,凌亂非常。當年滿朝文武公認的俊美男子、在遭受牢獄之災后仿佛換了個人,誰能料到往日風光無限,卻在一朝中窮途末落。
宇文彌歌始終沒有說話,緩慢走向緊扣枷鎖的牢門,黑色披風間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撫上銹跡斑斑的鐵鎖,輕撥了幾下,轉頭看向泠束予。
泠束予對走到自己之前的人頷首示禮,定遠校尉有手段進入天牢,也不算奇事。一路前行,越發潮濕陰冷。她的腳步停在白發男子的牢門前,她是第一次這么近看到這個人,常年在江淮的文官與四處征戰的武將鮮有交集,也不過是朝堂上遠遠見過其身影。往昔清俊挺拔的背影如今屈蹲牢內,全然沒有往日雄姿,令她神色不住一凝。
泠束予盯著那人把玩門上鐵鎖,掏出方才在獄監身上摸來的鑰匙,插入鎖孔,扭動,沉重的啟門聲回蕩在幽靜的通道里,只聞得旁人一聲:“二位大人,一炷香內。”
納蘭寂心中感慨,什么樣骯臟的地方他沒有呆過?不過以為那些只是存在于曾經,沒想到現今的自己要重溫那種艱難。天牢里的環境,陰冷而潮濕,四處充斥著腐朽和死亡的味道,只是這樣地一切、他再熟悉不過。
在天牢里的日子里,納蘭寂沒有忐忑沒有不安,忽地聽到了身后傳來的聲音,他那修長的手指輕輕拍拍、瑟縮在角落里黑乎乎的老鼠的頭,起身拍了拍手指上沾到的饅頭沫,緩緩回頭。即便一身白衣盡染污漬,可他在回眸的瞬間,眉眼輕挑,眸低是不掩飾的詫異,問道:“你們倆…”他在對上勝蘭有些焦急、關懷的目光,還有曾經稍有接觸的彌歌時,不由笑了說,“怎么有空來看我?”
當門被打開時,鐵制的欄桿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尖響,而宇文彌歌不曾將披風褪去,隱匿在其中、回頭對那開門的獄卒冷聲一笑。他的笑中帶了幾分詭異,仿佛暗藏刀刃般惹得那獄卒噤若寒蟬,只對牢外三人躬身再次施禮,而后便快步退出。他提步入內,還未曾至納蘭寂身前,但聞其言語,其那平和的笑聲回蕩在空曠死寂的牢房中。
宇文彌歌繼而又向前走了幾步,放下食盒,抬眸道:“納蘭副將果然慧眼,末將不才,如今才來探望副將大人,還望大人莫怪,”他摘下遮擋面容的帽子,隨意席地而坐,自袖中拿出一番白絹。他瞥看樣面前蓬頭垢面之人,抬手將白絹塞入其手中。
“這里還有兩名女子,納蘭大人略作梳洗,可莫要在李大人和泠大人面前壞了形象,”宇文彌歌一邊言語,一邊側過身去打開食盒。
泠束予見牢獄中的男子倒也無絲毫惆悵之意,畢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這也算是,苦中作樂?
“納蘭大人,久仰了。”泠束予朝納蘭寂頷首作禮,這般眸眼清明的人,倒也不像會做那些暗中勾當的人。只是人不可貌相,尚書未作審問,一切尚在未知,她身在刑部有刑部的立場,只能淡笑視之。納蘭副將的事情,反而讓高蕤無意中得到一個嫁禍的機會,得到更多消息,反讓案情撲朔迷離。
李勝蘭還記得曾經在酒樓里陪她喝酒的那個呆哥哥,還有帶著她去棺材鋪一路玩耍的笨哥哥,回首往事,仿若昨天,經夢,卻在此時。她有些慍怒地瞪了眼身旁的宇文彌歌,無視他此刻還如此“冷冰冰”的話語,幾步走至納蘭寂身前,伸手便把他頭上沾上的雜草扯了下去,心疼地說:“哥哥怎么成這樣了?”她想,難不成是被那個變態的刑部尚書虐待了?想起日前審問高蕤刺客時、那人一副不是好人的嘴臉,心底便一陣惡寒。
納蘭寂心想,隨遇而安,說的便是他現在的這種心情,如若焦急的話,除了使自己變得更加狼狽外,在這里是沒有任何用處的,現在的他,嘗試著去相信他的家人。
“泠大人。”?納蘭寂對其微微頷首,心里清楚,這泠束予乃刑部主事,與自己并沒有過多少交集,不過或許也是因為有她,所以這二人方得如此輕易地與自己相見。他看著宇文彌歌塞在自己手中的白絹,所說之話,不禁讓他微微勾起唇角,笑意連帶著讓這陰暗的地牢也增添了幾抹光輝。
“有心了。不過比起形象,我更愿意接過你手上的盒子,畢竟這牢里的飯菜,嘖嘖,真的不怎么樣啊,哈哈。”納蘭寂微帶調侃般的話語,讓他整個人更顯得有精神。他拿過絹布,微沾了點水,擦拭著臉上的臟處,又逢勝蘭上前,拿掉不知何時夾在發絲間的雜草,笑著說:“傻丫頭,這兒可是天牢,犯人就應該有犯人的樣子。”
宇文彌歌突然覺得那碗筷碰撞的響聲、在寂靜的牢房內瞬間被擴大了十數倍。他沒有回答納蘭寂的話,只是一味地垂眸拿出食盒中的東西,酒肉自然少不了,待到揭開食盒最下面的一層時,一枚精致的白瓷藥瓶出現在視線內。他將飯食擺放在納蘭寂眼前,一手把玩著小巧的藥瓶,一手彈開酒壺的壺塞。
“這里是酒,這里是失心散,俯下此藥就如同死了一般,呼吸心跳全無。靜待兩個時辰后,血脈流通,方可恢復正常,”宇文彌歌指尖輕叩藥瓶,言語間抬眸瞥看納蘭寂,“若納蘭大人想要出去服下此藥假裝死去便可,我等以此為由將大人送出,如何?”
宇文彌歌一語言罷,將藥瓶打開作勢要將其倒入酒壺中,此間不往回頭看李勝蘭和泠束予二人,再問:“二位大人,本將相信你們不會眼睜睜看著、納蘭大人遭受牢獄之災吧?”他心間默語:納蘭寂啊納蘭寂,如今困于牢獄,你便這般面色蒼白,真不敢想象改日三司會審之時若對你用刑,你可承受得住?路給你鋪好了,若要走便走吧。
泠束予看著宇文彌歌一手動作,神色頓然一冷,轉而望向納蘭寂,淡道:“我想納蘭大人心中有數,逃過一劫固然能得一時風平浪靜。只是齊王已醒,而這紙包不住火,若是城門失火……”她心里擔心的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假死可以逃過一劫,可是這個人身后,還有一個納蘭家,或者,不止一個納蘭家。
泠束予想起黑豐息那里在案桌上寫下“世家”二字,但笑不語。今日借用的理由,是都察院官員調查,刑部主事不過是做個見證記錄,誰知曉這日后能發生什么事情呢?
納蘭寂看著宇文彌歌將飯菜擺在他的面前,直到那瓷瓶與酒的出現。酒,對他來說,傷身,卻是好東西,醉生夢死的好東西啊。他聽著宇文彌歌解釋著那瓷瓶里所裝之物的用處,讓一直勾勒著笑意的他、有了一瞬間間愣神。
而泠束予的話,納蘭寂沒有回答。他狹長的鳳眸微微瞇起,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握住那壺混合了藥物的酒壺,拔開木塞,放在鼻子旁,輕輕搖晃著,深深了吸了一口氣,贊道:“嗯…好酒,真是好酒。可惜啊,白白糟蹋了一壺好酒,只能聞聞過過癮。”
納蘭寂放下酒壺,提起筷子,隨意地夾著菜肴吃著,繼而謝道:“多謝宇文大人替納蘭寂考慮,若有一日出得這牢房,納蘭寂必當登門與宇文兄痛飲三日,”微頓,他思索片刻,復而又道,“清者自清,就算是坐牢,納蘭寂亦是坦坦蕩蕩,這牢獄之災,納蘭寂雖不濟,卻也還承受得住。”
宇文彌歌挑眉,遂朗聲大笑,天牢內原本死寂的氣氛被男子一番笑聲打破。他久聞納蘭寂為正人君子,卻是不信,如今得見倒也名不虛傳。他將那酒壺甩在一旁,繼而道:“好一個坦坦蕩蕩,久聞納蘭大人耿直,今日得見卻是還要比傳言勝卻三分,末將佩服,”他為納蘭寂營造了一個很好的逃跑機會,可對方卻不動心,可見其并非那等貪生怕死之人。試問如此性格之人又怎會勾結賊黨刺殺齊王。但終歸無憑無據,光憑借一張嘴卻是難以堵塞悠悠眾口,更何況眼下齊王仍舊處于養傷狀態,不知此事何時才有轉機?
宇文彌歌朝旁人問了一句:“泠大人,本將斗膽問一句,典獄房之后,那賊黨可有交代什么?”
泠束予曾闖蕩江湖,心下是極為敬佩坦蕩的人,只是刑部有刑部的立場,畢竟不能明上贊同他的話。當年因納蘭子矜之事,納蘭家飽受牽連,若再出一個納蘭寂,便不止是罷官降職這般容易。她思索過后,還是把高振業當日說的話告訴他,即便不能幫上忙。
“典獄房之事,李大人也在場。當日那高蕤殺手說過一話,提及大羲門閥。”泠束予不再多言,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
“有沒有定罪,怎么可以這樣虐待你?”李勝蘭心中煩擾,這一路潮濕的氣息便讓人從心底反感,他又在這里呆了這么久,怎么會好?思此,她有些憤憤不平地嘟起嘴,埋怨了幾句:“也不知何時可以放你出去,雖然那日那刺客被嚴刑逼供地招了一些,可是對哥哥你絲毫沒有用,反倒有些亂咬的跡象。”她說到這,微頓,看著那有些蒼白的臉,心下不忍,“哥哥可想好了怎么出去?”
納蘭寂心里清楚,其實,什么坦坦蕩蕩、不過都只是一句空話,若想不計后果地離開,恐怕不僅家族里受到牽連,而這罪名也落到了實處,不過,自保罷了。聞宇文彌歌一番稱贊,他的臉上并沒有多少喜悅,勾起的唇角過多的卻是自嘲。不過,后話,倒讓他不得不慎重。
“提及大羲門閥……”納蘭寂低聲喃喃重復著,卻不禁大聲笑道,“好一句大羲門閥,看來如今不論哪個世家都別想安穩看戲了。”
而當納蘭寂聽到勝蘭的話,句句真心向著他,令他的心底不由一暖,連帶著浮起的微笑都包含了幾分真心實意。他接著回答:“并沒有虐待于我,不過是納蘭寂自己這身體不行罷了。若我猜測得不假,這人此話,定是為了擾亂眾人的視線。不過,皇長子遇刺,除了高蕤這個麻利的刀鋒外,最后得利的將會是哪家呢?納蘭寂如今身陷獄中,能幫上忙的并不多,一切全靠各位大人秉公而斷,竭力查出幕后元兇。”他心想,果然吶,反是跟那個位子牽扯上的,準沒有好事,能夠知曉齊王習性的人并不多,這個范圍查下去,不知道最后能牽出個什么樣的結果。
宇文彌歌把玩地上稻草,可心思卻放在牢房內眾人的談話上。世事難料,更何況其身處皇家之人身邊,一個閃失別說是牢獄之災,便是丟了性命都是極為可能的。他起身將粘連在衣角上的稻草拂去,垂眸朝納蘭寂點頭示意,隨即道:“時辰不早了,末將與兩位大人就此作別,此處人多,恐落下口舌,對納蘭副將也并未好事。”
宇文彌歌回眸示意厲,泠二人,揚手朝向牢門,以示意二人先行。他回身又道:“納蘭副將多保重,我等亦會對此事盡心竭力,望副將大人早日擺脫牢獄,冤情得以昭雪。”他言落,方才拱手作禮轉身離去。
李勝蘭心想,有些事情也并不是她可以隨意猜測的,無奈嘆了口氣,盡量放輕口氣道:“哥哥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她說完不舍地轉身而隨之離去。
泠束予待二人告辭,便朝那身在獄中的納蘭大人拱手告辭。她與李大人隨行,神色平靜走出牢門,見獄吏把此次記錄為例巡案查,也朝她示意,少時,轉身離去。
再后來,齊王尹玨勛因念在納蘭朔親自來求情的份上,考慮到納蘭一族尚有利用的價值,故而親自面圣,澄清了納蘭寂的嫌疑,即便后來的三司會審,也實在查不出任何不利于其的證據,于是納蘭寂終得以無罪釋放,以示清白。或許,不管是在哪個朝代,總會有忠臣慘遭誣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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