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正是換季時節,最是容易患病的時候,宮里的貴人們又都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方太醫半點都怠慢不得,前段時日又是回春堂著火,情勢甚危,他想著藥材許會短缺,便早早寫下一些常用藥方,讓手下藥童去一一配齊了藥材,以便不時之需,前前后后忙了半日,正當他想休息的時候,就見安仁急急忙忙跑了進來,斷續著說:“皇上傳召。”
方太醫一時沒聽清,直到見一身暗紋藍袍的公公走近,才赫然回神,急忙轉身取了藥箱,卻聽那公公說皇上無恙,只是傳太醫過去一趟。他心生疑慮,不敢多問已是跟了那公公前往,一路回想近日宮中暗下流傳的閑言,心下漸漸有了計較,難道又是寧寶林的事?
那傳話公公走得急,兩人不到半盞茶的時辰已是到了宣室殿外,方太醫斂去眉間憂思,正了神色,躬身邁入殿中,鞠躬行禮道:“微臣參加皇上。”余光依稀可見上座一抹明黃之外,這大殿中還處著一干旁人,單是地上跪拜的那兩個就已昭然了此行意味,他心神一聚,于下靜候。
尹天啟威肅而立,沉聲責問: “寧才人的胎,當初可是你把的脈?”
方太醫聞帝音沉沉,隱隱可感其怒氣,拜而不敢抬首,回道:“回皇上話,寧寶林日常診脈乃太醫院眾位太醫輪流看診。不過當日為寧寶林引產的,確是臣下,”他謹慎回話,不敢有半絲作假,君臣有別,若有所欺瞞,被查出,少不得治個欺君之罪。
“她胎腹情況,你再與朕說一遍,”尹天啟眸射怒光,“不得隱瞞,”毋庸置疑,此事即將水落石出。
納蘭子衿飄然一笑,絮火斐然,傲氣稟然,如初時一般不肯低頭,若是低頭就不是那囂張的納蘭子衿,你我二人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情,事事非非逢場作戲罷了,你愿寵我何樂而不為,早知有落敗一天,等著這后宮鶯鶯燕燕“踏破”永和宮,甚至是永和宮。
納蘭子衿緩緩起身,魄視上位,同是孤傲之人豈來恐懼之言,淡淡道:“不如就由我來代勞方太醫所言,想來我比他再清楚不過。寧才人天性體寒,患有哮喘之疾,懷上龍嗣卻險而誕下麟兒,三月有余腹部偶有絞痛之癥,飲藥而保,然,腹中胎兒近六月太醫院醫令按令往永和宮把平安脈,查出麟兒胎死腹中,才人相求無用,太醫回天乏術,若不將死胎打下便一尸兩命,才人心生一計嫁禍貞寶林,而后便有盛香園一案,其中原由皇上再清楚不過,不必讓我再一一敘說了吧?不知方太醫、呂妍、詩情,你們說,我說的可有誤?可有分毫之差?”
方太醫方想開口回話,就聽寧才人先聲奪人,不顧上位怒氣把話頭生生接了過去,一字一句說得擲地有聲氣勢逼人,竟是條理清晰無半分散亂寥落。聞此,他額角沁出冷冷汗珠,一時也不敢抬袖拭去,只得向上深深一拜,咽下喉間干澀,繼寧才人之后,驚顫地回道:“臣下雖不曾在才人有孕期間看診,但當日才人落胎之時,那脈象的確已呈死相。若只是摔跤所致,斷不會有那般死沉脈象,故……故臣下以為,寧才人腹中胎兒,確實如寧才人所說,縱是生下,亦難存活,反而會迫害母體安危……”宮闈傾軋同太醫院無多干系,他如實上報,心里卻不由佩服這寧才人的膽識,在天子面前能有這份氣勢,絕非常人可及。
尹天啟靜覷淡色,抿唇不語,心中已然怒火中燒。
詩情聞召方太醫,略靜氣靜待,卻不想那寧才人未得問便開口,更是深藏意味,倒有點說不出的味道,先是諷,后這一開口,則像是在提醒不知道的人,自己只知她有所授意,然這般清楚的脈絡,聽她講來言之鑿鑿,倒解了心中的“惑”,沒那些心思想多了,就順著她講的,最后聽到自個兒名字,醒了幾分精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畢竟圣上尚未說什么。
“奴婢不敢……”詩情不敢妄揣,不敢貿然出言,不敢承她那般說辭引無關之禍罷了。
納蘭子衿斂回眸光,投過薄窗涼風習習而入,吹蕩起繾綣青絲,素麗怏然,殤紅顏,飄乎遺世獨立,云淡風輕,繼而啟:“皇上該來個了斷,原由經過脈絡清晰,步步謀劃,是處死,是極刑,都改有個結果,我不是納蘭子衿,只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百家女子罷了,”她內心無止境地悲傷散落在四周久久縈繞,卻不悔,唯獨那喪子之痛給驕傲的自己一個五雷轟頂,徹底地打擊,心中怨念:至于殷氏就算我沒那心,他日定當亦不好過,滿世界的艷紅鮮血,幻心中孩啼哭喊,不祥死胎無人敢觸,如今恐早已暴尸荒野之中,奪得一切權利卻保不住自己的親生孩子,如同被人狠狠甩了一耳光,頓時清醒異常,那種無能不可逆改。
向晚晴望了一眼殿內人,適時出聲:“夠了,”轉向方太醫,一絲不耐,“大膽奴才!既知寧才人身體如何,怎不上報?”又睨了一眼納蘭子衿,復又啟言詢問,“你呢?為何不言?”
方太醫忽聞婉修儀一聲高喝,心底一顫不敢回言,小心抬眼看了看上座,腹有斟酌,復徐徐回道:“臣下當日曾將寧才人病癥記下,可之后不過片時華美人那兒就有所不適,待臣下診脈回去,那記錄單子卻尋不著了……未有單據為憑,臣下不敢武斷隨意再啟一張,此事便就有了耽擱。罪在臣下……臣下,愿擔其過,還請皇上降罪!”
貞寶林殷蓮澈聽那洋洋灑灑如同鋪陳已久只待此時,一個恍惚間悵然,面色愈見凄迷,仿佛一直以來便在得到與失去中徘徊,有一根細線牽引著自己,同時自己亦牽引著它,這一次引向何方?
殷蓮澈緩緩看了子衿一眼,目光雖淺但如刻,轉瞬離開那張臉,疑問:“是么……何必?”她輕一聲燭火畢剝,仿佛在這兒已經過了良久它就要燃盡了,可怎么可能完得了,她心中默語:納蘭二姝,最令人側目的便是那姓氏,納蘭,這個姓氏讓子衿之所以可以輕而易舉達到她的目的,更是讓茗卉可以令子衿的計劃翻覆,有多少明眼人是看得清的,不過看清了不代表做得到,去歲我輸便輸在此上,而當看通了之后,又想起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輸,并不代表那是最終的結果,不代表無法抗拒,更何況在這宮廷,從來無絕對。
殷蓮澈倒是看明白了這一切,計較著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茗卉襄助已成事實,她借我此事對付讓她和她女兒受苦的好姐姐,一朝子衿大勢盡失,恐怕后宮納蘭獨以納蘭茗卉所領,她下一個要對付的下一個或許不會是我,可總有一天會是。當初子衿晉為才人,身為局中之人我又何嘗看不出,個中轉圜其實殿上之人看得通通透透。今時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茗卉的愿,我亦不會如,豈能令她安枕擺布?為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更不可以,不可能遂了她的意。婉修儀尚曾為子衿所惑,難保今時沒有茗卉的功勞呵,聞她那厲聲喝止,確實夠了。
“陛下……”殷蓮澈抬指沾了眼角碎落晶瑩,言語有些虛浮,下一句出口之時已是徐徐跪地,如搖曳靜流暫緩,“稚子何辜……當日寧才人的孩子已是抱憾,而今時兩個婢子所言,蓮澈久居明瑟,不知內里玄機。其實到底如何,我也只求一個明白,不必承受那無妄之災。蓮澈人微言輕,不敢左右陛下決斷。只是希望逝者已矣,寧才人時至今日也該學會放下了……我更只為八皇子將百日,求個安寧。”她一句放下,一個安寧,何談容易,何處可求。
殷蓮澈短短幾句話,全是素袖之下攥緊素指所言,不言回首當日,不言對她納蘭子衿恨之入骨,不言今時今日她在上位之人心中還有多少動搖決斷的分量,多問何必,其實該清楚的人清楚得很,多計何必,只爭朝夕才是消弭得最快的。
尹天啟看向子衿的神色頻帶戚哀,唇邊劃過的輕哼說不清是諷是苦,責問:“朕該說你是以退為進么?”他盯睹著她,一字一句更沉,再問,“你當真認了么?”而他心里始終不肯相信。
納蘭子衿再聞上位言語傳入耳中,耳旁殷氏求情言語回蕩殿內,無視那后宮權貴之人,闔上雙眸回憶往事歷歷在目,安然笑意,是該說她愚蠢還是善良,既然為自己求情,如今的仁慈定是她身在后宮的一枚毒藥,日日夜夜燃燒著她徹夜難眠,安得賢惠名諱既然大于自己兒子的安慰,殷氏我當真是小瞧了你,聯手茗卉絆倒我她日你定當也不好過,時時防范他人加害八皇子,血洗永和宮陰謀來日還會重現,歷史將會重演,那是的你還會如此傷感仁慈嗎?
良久,望蠟炬似燃成灰,燭火搖曳,納蘭子衿復言:“皇上怎么說就是什么,站在這宣室殿,我既然來了,肯定是認罪,皇上亦不想夜夜防范枕邊之人的心狠手辣,難以入睡,所以還是下旨吧!并不后悔入宮的這個決定,害殷氏亦是順其自然,獨獨擔憂黃泉下的兒子,他孤獨我想去陪他。”
尹天啟眸犀,含慽,難以置信,不解地問: “為什么要這么做?不惜利用同族,加陷殷氏,你可知當時華美人與惠才人都懷有子嗣!”
他眼中轉而帶厲,“朕將殷氏打入冷宮,若不是惠才人提醒,她腹中胎兒于那般環境哪能存活!你現在即念已逝胎兒,若當初不用此計而順他生下,無論生死亦是盡一母之責,此刻心中又何來愧疚!”字沉壓抑。
“即為你一己之私,讓我皇室擔上這么多性命之憂,若朕今日未傳來太醫對質,你又會如此坦而惶之讓朕下旨定罪?納蘭子衿,到底誰借你這個膽!”尹天啟低吼,拂袖,幾案茶杯摔落于地,碎裂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