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茗卉心思幽轉,存著笑意對前來幾人一一見禮,一派和氣之下,幾多廝殺何人能見?各自心思各自懷揣,需維持的總該維持著,左右皇家二字在頂上壓著,任誰都不可冒犯了。所處之席離上座有些距離,不近不遠,依稀可見罷了。
納蘭茗卉見貞妃似在同八皇子說話,不甚在意這些,只安頓了毓兒在側安坐,見堇華表姐落座隔壁席案,婉麗的臉上沉著不同尋常的暗色,再多的胭脂,也遮不去從內透出的憔悴。原本就不甚豐腴的身子,更是一夕間瘦了下來,猶如失了魂魄的軀殼,她還是她,卻不再是那個活生生的百里堇華。
納蘭茗卉眸色黯然,抿了抿唇,到底是沒有多說什么,心里隱隱有愧,堇華痛失愛子,千言萬語的安慰也勸解不了她心底的千瘡百孔,這世上,有什么可以彌補身上血骨被揉碎碾折的苦痛?真真是觸碰不得,損傷不起。伊人那層勉力撐起的儀態(tài),只怕是一碰就碎了。利用了她,連累了她,害苦了她,自己欠下的還少么?傾盡今生今世,對這個表姐的愧疚也是償還不清了。
納蘭茗卉輕輕拍了拍毓兒的肩,從案上拿了杯溫茶給她,見她接過杯盞,乖巧地轉身將茶遞給了她華母妃,嘴上說著早前就同她交代好的話,不提七弟、不說跟云兒有關的一切,只同華母妃好好的請安。
納蘭茗卉穩(wěn)下神思,定定瞧了堇華一眼,一如既往的安穩(wěn)柔和,想要穩(wěn)住的,不知是她的心,還是自己的。
亦沉落自上次貞妃小聚便說身子不便,端午一至定是不好推辭,頻繁地嘔吐,不斷變得嗜睡,前些日子便請來了御醫(yī),道是懷了身子,卻已是初期,忙碌著備著孩子的衣物,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備了一份,每想起神情都不覺柔了幾分。她也沒時間再去照顧筠兒,不知其心里會不會怨恨,畢竟自己不是生母,若是讓其全部坦白于自己這個“繼母”到底是難了些,不免嘆了又嘆,生怕自己又觸動了內心的分毫,更是想要把一切的一切都給其。
亦沉落困意猶在,硬撐了撐,遂至南薰殿,知自己來遲了些,如今華美人的皇子剛去,自己又懷上這一胎,也不知她是否會怨,抬首凝視,眸光掃過了眾人的臉龐、神色。她神色如一,眸光復移至筠兒,微楞了楞半響,復斂思緒朝著上位行禮道:“嬪妾見過貞妃娘娘,娘娘萬福。”
尹祁嫣(小名毓兒),看到了三皇姐與二皇姐陸續(xù)到來,心中一陣欣喜,想著已有許久未曾見過她們,不由得想要上前打招呼,然而望著身側端坐的母妃,又想起來之前母妃說的話,只得抑制著心中的喜悅,仍是靜靜地坐著。
此刻的南薰殿,已然比方才熱鬧了許多,不停地有人到來,寒暄聲,不絕于耳。尹祁嫣只是靜而乖巧地坐著,小眼睛不停地眺望著,可是卻沒有見到那張讓自己深深記住的面龐,她想,子矜姨娘為什么沒有來?那一次冷宮偶然相遇,那張蒼白無力的臉,那溫柔的話語,深深地印刻在了腦中,后來聽貞母妃說,子矜姨娘瘋了,子矜姨娘是個壞人,可是那一次的相遇,她對自己卻是那樣溫柔,那樣的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只是莫名地覺得她對自己很好。
尹祁嫣想要開口詢問母妃,卻又不知該問些什么,貞母妃的言語之中,似是很討厭子矜姨娘,那母妃呢,也會討厭子矜姨娘么?她就在發(fā)呆的時候,卻聞得身側母妃相喚,拉回了思緒,迎上了那雙澄澈的眸子。她見母妃手中端著一杯清茶,交遞到自己手中,抬眸望了望不遠處的華母妃,自己的心中立時便明了了。她接過母妃遞來的茶,望著不遠處的華母妃,那張臉竟是那般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與往日相見截然不同。她記得母妃提過,七皇弟逝了,以后不會再回來了,自己并不明白母妃的意思,不明白為什么七弟弟不會回來了,那么可愛的孩子為什么不會回來了呢,或許,華母妃就是為了七弟弟的事情才會如此傷心吧。
尹祁嫣顛顛地跑到華母妃的面前,將手中的茶遞了過去,甜甜道:“毓兒給華母妃請安,華母妃喝茶。”她白皙的小手端著杯盞,呈至伊人面前,紅撲撲的小臉上是真誠的笑容,似乎并不明白面前的人兒為何而傷神。
長孫熙瑤見眾人陸續(xù)到來,想來自己占了個早,倒是一一回了禮,看著幾個皇子公主們天真浪漫,不食人間煙火般,容色不禁軟了幾分,和煦的笑著,同他們一一回禮。她看到二帝姬,就記得是見過的,比那竹林相遇,其似乎是收斂了許多,連著人也是越長越美了,想必日后也定是個美人胚子,目光與其相遇,只含笑頷首,聽聞她與憐貴人之間并不和睦,看其獨來,想必是真的了,可奇怪的是三帝姬居然也是獨自前來,想必是那亦貴人如今有了龍嗣,對這別人的孩子也是沒有那么多的精力了吧。
長孫熙瑤看著三帝姬,略顯失落的小模樣,卻是心一緊,是啊,總歸不是親娘,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心里會怎么想?若是我的孩子……她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著實讓自己一窒,少瞬即逝。她含笑別過眸子,追著那抹小小的身影,無意間掃過一旁的華美人,面色雖無異,可那隱在袖子中的手似乎輕輕地顫抖,也難怪,其不久才失了七皇子,此時最難受的莫過于她了。
長孫熙瑤將席間各色一一過目,終究是各懷心事罷了,側身于亦貴人補了個禮道:“貴人安好。聽聞姐姐有了身孕,未曾上門道賀,還望姐姐恕罪。”
尹祁筠學著大皇兄的模樣,欲行禮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大堆姨娘不認識,索性一并籠統(tǒng)過去,乖巧行禮,說著:“筠兒請各位母妃安。”她眸光落至不遠處二皇姐,心頭掠過欣喜,松開大皇兄的手便要上去,卻是被那頭的熱鬧之聲吸引了去。她不用細看便知是母妃來了,一襲軟語聽得自己鼻子發(fā)酸,心下默問:母妃不是說要養(yǎng)著身子么?這會才來是避開我,怕我去找她?
尹祁筠方才欣喜一掃而光,只是悄悄退回去,小手攥住皇兄衣襟,側過首不看。她想,座上正熱鬧,六皇妹本就乖巧可人,跟著惠母妃也是討人喜,不像自己,只有大皇兄可以纏著。
尹祁筠撇撇嘴不再想,看著六妹捧了茶水給華母妃,這才發(fā)現(xiàn)華母妃臉色白得駭人,只想起聽宮人講她失了小皇弟。她想起,華母妃往日的淺笑溫語還在心頭,今日卻是這般憂傷,而對比之下,母妃丟了自己也不見一絲落寞。
尹祁筠松開皇兄衣襟,躲閃開上前,憑著身子嬌小鉆到華母妃跟前,小手滑進寬大衣袖,反握住伊人冰涼的掌,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握緊了些,不言。
百里堇華心中苦思,胸口處的沉悶誰人知曉,今日所在這兒的,都會是一個個地看自己的笑話!又有誰是真的惋惜?她雜亂的思緒被一聲軟軟的聲音截斷,回過神,定睛一看,暖語輕喚:“嗯……嫣兒乖……”她接過嫣兒手中的茶盞,思緒暫擱,自己再怎么看其余的皇子不順眼,可還是疼愛這六帝姬的,不是嗎?云兒還在的時候,喜歡他這個六姐姐的。
“嫣兒……”百里堇華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帶了分寵溺,下一秒,她的手落入一個小小的掌中,她忽地一怔,回頭看到三帝姬鉆進了自己的懷里,不敢相信地問:“筠……筠兒怎么來華母妃這兒了?是想跟你六妹玩兒嗎?”她說著說著,摟緊了小丫頭。
尹祁筠聆言微怔。只是六妹么?半晌回神搖頭,努力綻開一個笑臉歪首道:“華母妃,筠兒出宮好久了,想來看看母妃!”她言及此手中加了幾分力道,只知不能提起小皇弟的事,卻是又不知從何下口,良久才擠出一句,“母妃不要不開心了。”
尹祁筠見面前的嫣兒耷拉著腦袋,似是不明母妃為何如此,見此,她些許小失落,討人喜歡的就只有六妹這么乖巧的吧,如今又有母妃疼,又有姨娘愛,自己呢?
尹祁筠縮回手,轉眸見大皇兄還站在原地,只輕輕道聲:“母妃安,”。她便離開那,拖著步子回到大皇兄身邊,垂下腦袋怏怏道,“大皇兄,我們回去了好不好?”
猖狂了一天的太陽終于拖著長長的尾巴往西邊落去,天邊最后的緋紅依然招搖著夏日的邪惡。今年或許熱得早些,尹蝶萱薄薄的衫子穿著都嫌負累,可老媽子們只道小孩子家涼著容易留病根,出些汗反而潤了皮兒。她生生被套了兩件衣裳,日間日頭一照,便是在屋里也沄沄生汗,衣衫粘在身上,惹得小小的煩躁,見著水便樂呵起來,時常撩濕一大片。
尹蝶萱早知端午皇家聚會,難得大家都能一處玩耍,宮里小孩子慢慢多起來,集體游戲就漸漸有了意思。她知道母妃早早給備下了新衣,粉嫩粉嫩的,繡了新開的菡萏,妙在瑩藍色水滴栩栩如生,使得菡萏沾露欲滴,只看著便有清涼的感覺。她早先與二皇姐約好,一同去南薰殿,小孩子之間的事,有時不需要大人介入。
尹蝶萱午休醒來時辰已經不早了,母妃已經對鏡裝扮。她三下兩下蹦下床榻,美美地瞧著自己的新衣,在母妃眼前晃來晃去,惹得母妃笑彎了眼睛。她年紀小不必繁雜裝扮,提前母妃結束,蹦到門檻兒上張望,著急地嘀咕著:“二皇姐怎么還不來啊?”
不多時,二皇姐身邊的江南匆匆趕來,給蝶萱說了下情況:“見過五殿下,二殿下已經到南薰殿了,著奴才來接五殿下。”
“二皇姐先去了啊?等我一下!”尹蝶萱回身跑向里屋,催促著,“母妃,母妃你好慢啊!你一會兒找到壞小子,跟他一起去吧,我隨二皇姐先走一步好不好?萱兒謝過母妃!”她搖得母妃不得安寧,意料之中的首肯,不等囑咐聲傳進耳朵,早已跑出宮門,“快走快走!”
尹蝶萱到了那,看到南薰殿中已然來了不少人,眼尖的一眼看見大皇兄跟三皇姐,二皇姐卻不在一起,少不得先要給各位母妃請安,乖巧地喚聲:“萱兒見過各位母妃,母妃們萬福金安!”
蘇瑾睿聽娘親說要再帶自己去見舅舅,還會見到好多舅娘,娘親還特地叮囑今日要聽話要乖巧,似乎比上次嚴肅了許多。他心中不解,為什么會有好多舅娘?上次見舅舅,舅舅還說睿兒乖呢。他收拾妥當,額前戴上爹爹送的那串額飾,小手小心地摸摸其上點綴的三顆寶石,與娘親、姐姐同上了車,朝舅舅住的大房子去。
蘇瑾睿一路上數(shù)次想要掀開轎簾看車外景象卻總是被娘親拉下,好不容易車停了娘親又不許自己亂跑,看著跟上次不太一樣的人,拉拉娘親的衣角小聲問道:“娘,我們素不素,走錯了啊?”他見娘親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腦袋,只道是去別的地方見舅舅,還會有很多好吃的,他一聽,雖不解地眨眨眼眸,聞是有許多好吃的,不由咽了咽口水。
這一路走過,蘇瑾睿看見的屋子似乎都是一樣的,暗自奇怪這樣子舅舅不會迷路嗎?想著一定要跟舅舅說,把屋子建得不一樣了才好找才是。等到停在了一個地方,娘親說要等爹爹一起去,他松開娘親的手在旁邊觀望著往來的婢女,不變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即使自己扯她們的裙角她們也不動,只一會便覺無趣,見娘親沒有注意到自己,偷偷從婢女旁邊溜了出來,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間屋子里總有人進去,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只是,人多的地方,一定很好玩吧。
蘇瑾睿邊走邊回望,記住娘親所在的位置后才費力跨過那道門檻,屋里的人很多,只是,似乎都是女人。他心生幾分怯意,挪動腳步至一旁,眼滴溜溜地轉著,尋找好吃的好玩的。
長孫熙瑤追尋著三帝姬的目光看到了華美人,卻見其面前已經有了一個乖巧的影子,是毓兒,看著其甜美的笑著,嘴角也是不自覺地上揚,觀華美人似乎一瞬間的停滯,望向三帝姬,周圍過于嘈雜,又相對坐得遠,并不能聽清她們在說什么,只是一眼瞥見三帝姬的笑顏里又瞬時的黯然。她又聞一稚嫩聲音起,是五帝姬到了,看其乖巧地請安,倒也真是那么回事,臉上掛著期許,這次倒是把人一次見了個全,原本都護在身邊的皇子帝姬門也陸續(xù)地出來了,只盼望這次不要出什么亂子為好。她想,自己大多不識,只認得大概,可打心眼里喜歡的,也就是毓兒了,二帝姬、三帝姬卻也是讓人心疼的孩子,不知是不是自己無子,只能將心底的美好愿望,賦予想象。
百里堇華覺得三帝姬在眾皇子帝姬中算是見得多的一個,很是可愛的一個孩子,與二帝姬的早熟截然相反,許是孩子的那份關懷讓自己有些感觸,捏了捏小臉蛋,哄道:“華母妃沒事的……筠兒往后別這么出宮了,總是令人不太放心的,乖…… ”她言罷,又見其往大皇子那兒蹦去,她手中的余溫還在,念此淺淺一笑。
蘇瑾瑜從私塾而早早歸來、隨同家人乘著馬車去了皇宮,她不時望著車外的景,眼睛亮得不知多少倍,看不完、數(shù)不盡的的景色。等到下了車,她感覺好陌生,她下意識地抓著娘親的衣角,嘟了嘟小嘴兒,瞧著桌上的東西有些饞了,左顧右顧地看稀奇的玩意兒。
尹祁崢(小名歸瀾)乖乖地坐在小床上,任侍女給自己套上銀色的錦衣,眼神卻飄向了窗外。一群群不知名的鳥兒掠過,她一眨不眨地,眼見著快要消失在視線里,便不由自主地偏著頭探身去瞧。侍女便一臉緊張地把其小小的身子扶正,嘴里還念叨著:“小主子小心……”
尹祁崢穿好了衣服,被領到母妃跟前兒,母妃細致地打扮過,看起來特別好看,于是彎起了琥珀色的眼睛笑得開心,見母妃也回了個笑臉,如春水初綻,溫柔恬靜,他正想伸手讓母妃抱,卻見她蹲在自己面前,遞過一根精致的五彩繩,說聲:“歸瀾乖,把這個給姐姐,道是母妃的家鄉(xiāng)都是這般習俗。懂了么?”他聽話地點點頭,便忍不住玩起自己手中的彩繩,一路被人抱著,優(yōu)哉游哉,迷迷糊糊間,頭一歪也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