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冬霜,雲低垂,霧靄茫茫,亂風喑啞曳,冽冽清寒拂面,遠騁碧霄煙飄渺。
殷蓮澈見宮女輕羅將窗戶關上,收回視線,久久的凝睇亦是久久的平靜,喟嘆一聲,只暗笑,“宮闈、權勢、心機、手段、美貌、忍耐、合作、背叛、陰冷、明媚、談笑……”種種,一一在筆尖落在紙上。白紙黑字,清晰無比,透著詭異的色澤,侵染,凝固。
“主子,內務府送來的東西已經收好了。”
“嗯,把我昨日畫的繡樣拿過來,”殷蓮澈擱了筆,卻不慎端茶之間打到茶水,茶漬水漬與墨跡交匯融集,那幾篇行書及小楷盡數毀去,分辨不出其中字句。她索性將那茶全倒上去,盡數毀去——不留的,那麼就永遠消失好了。
殷蓮澈這才轉了手接過輕羅遞來的繡樣,坐到一旁軟榻上,比著衣料一針一線去描繪那吉祥如意福泰安康的圖案,輕羅只是又去收拾案上一片狼藉。
納蘭茗卉驟感天階如水,涼意襲人。蒼穹迭雲,層層落落積壓成片,她縱一擡眸,眺見滿目蒼茫無邊。雖入冬未久,她身上已是穿著厚實,一身寶石藍遍地金團福織錦緞子的棉襖緊裹玲瓏,抵去冷風帶來的戰慄,一步步慢慢行踏在石青地面上,不遠處“明瑟殿”三字已呈入眼中。
納蘭茗卉止了腳步靜靜望著那匾上三個鎏金大字,綏勾出的笑容多出別樣深意,輕聲喚住正要前去通傳的宮人,罷手稟退閒雜之輩,由宮女流芳扶著緩步上階,款身入了殿中。
殷蓮澈低頭細細對付著針線,緩慢似這明瑟殿中時光沉沉,片刻擡眸,稍憩,卻見來人。她未動,只偏了目光往外掃了一眼,心想,這人倒是來去自如。
“若是寧才人這般進來,我可要擔心了。”殷蓮澈鳳眸凝睇,正了正身子,一旁輕羅亦停了手中收拾,向其行禮。
納蘭茗卉端看著她手上飛針走線的忙碌,垂斂的眉目間透出的皆是將爲人母的柔和,聞言,只淺淺露出一個笑靨,應道:“妹妹何須擔心,這宮裡可沒有豺狼猛獸出沒,寧姐姐她縱是脾氣大了些,眼下……”她起手輕扶住伊人,瞧了眼那隆起的小腹,笑言,“更不會對妹妹做什麼……”
殷蓮澈心下暗諷,豺狼猛獸?聞此四字只是笑了,爾後反手拉了她坐,再說:“會不會只有她自己知道……依她現在的權勢,處理一些事情怕是無人阻攔,有人喜歡賭,”她擱下一手針線於籃中,瞥見輕羅,復對其言,“收拾完了就下去吧。”
桌上狼藉猶有水漬,然而其終究是福身退了不作理會,殷蓮澈看她出去,這才喃喃而言:“也不知道詩情那宮女如何,原以爲會被立時處死……就如墨蘭一樣。”
納蘭茗卉暗想著,深宮詭行,其中狡詐氤氳比豺狼虎豹更叫人驚心動魄,路遇野獸大抵一死,可在宮中棋差一著便是再無翻身之日,生不如死……
納蘭茗卉依著伊人落座,聆“權勢”二字,復挑開一絲笑來,開口說道:“說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去恭喜寧姐姐晉升,只是……權勢?六品才人,何來權勢之談?這宮裡真正有權勢的……不過兩人罷了……”她柔荑一擡,素指指向太極宮方向,又轉指了指綺雲宮,眉梢攜笑,仿若說話的不是自己。
須臾,不待伊人回言,納蘭茗卉又漫漫無意續道:“說來也是妹妹福氣大,連帶著曾跟在妹妹身邊的刁奴都沾了這份福澤,如今正在暴室領罰呢,且留著一條性命……不過,大抵也是茍延殘喘罷了……只消妹妹一句話,那詩情,怕也離墨蘭的下場不遠了……”
“她沒有麼?沒有怎麼折騰出這麼多……唉,不過也是,以前那是沾了你的光,”殷蓮澈順其柔荑掃了一眼那方,復垂了眸子低低笑了笑,暗下盤算著,子衿才人一位,不知道這宮裡暗中又有多少波瀾?所謂波雲詭譎,其中各種關係交疊,又是一場明濤暗涌。
殷蓮澈看其漫漫,倒也索性翻著手邊繡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忽地一聲輕嘆啓言:“唉,那墨蘭死得也挺可惜……我一句話?若我可以,我倒想讓她活下來,好好兒看看這福分。”
納蘭茗卉聽著她淡淡的語氣,細酌其中意味,許久,才啓口道:“墨蘭護主不力,多嘴多舌,本非良奴。陛下下令杖斃,倒是爲寧姐姐除了身邊禍害,可見陛下之英明……”她目光落著在伊人手中的繡品上,具是吉祥康泰的圖樣,一眼就可瞧出是爲孩子所制。
納蘭茗卉心中忽閃一念,倒也覺得無妨,隨之回道:“那詩情犯了叛主之事,妹妹還能如此寬恕,可見妹妹宅心仁厚……只是,若沒有此事,以妹妹如今懷有龍嗣之身,又豈會無名無份住在此處?”她想,作爲妃子,自進了冷宮那一刻起,便是罪婦、犯婦……伊人如今雖以寶林之位住在這明瑟殿裡,卻非正緊遷移至此,縱在下人眼中也生生差了一截……
殷蓮澈心中默唸“英明”此二字,當日所言所信,未猶疑半分,亦是自己唯一的等待,未將子衿諸事言談半分,也未辯解,更未究於這種種,總不過一根細細的線,始終牽著這條路,始終有彼此明白之處。
殷蓮澈思慮之下,只是頷首莞爾,指尖翻著繡樣一頓,終是繼續著,說了一句:“此事此人,妹妹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宅心仁厚?我也是捨不得罷了。”她真正想的,是捨不得其早早死去,捨不得這人就這麼死,捨不得揹負著其陷害的後果……
殷蓮澈自聽了她後話,深思一二,自然是百般雜陳上涌,便如剛剛來到這明瑟殿時一般,總是惦念著之前那幾句,“勿傷神,保持好心情……”倒也立時揮去那些感慨,定下神,望向眼前人,續道一聲,“若沒有姐姐,怕我連現在的境況也不如……不過我在想,有些人得意著,終究是要還的。這宮裡多少人看著啊。”
納蘭茗卉暗自揣測過,子衿晉封乃是皇帝親冊,究竟何因,六宮無人可知。再觀堇華誕下龍子,堪晉了一位,封了美人。失了龍子的納蘭氏反而躍其之上……這般榮耀怕已灼痛了而不少人的眼……
納蘭茗卉端了面前茶盞小啜,淡水入口,眉梢微的一挑,再看伊人平靜閒淡的神色,不多說什麼,只道:“榮辱之命,自古周而復始。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終不見得百日紅花存……”她倒是覺得,水滿溢,月盈虧,眼下納蘭子衿風頭正勁,雖說一切尚未明朗,可若東窗事發,怕其也摔得更慘,而陛下終爲何意?
納蘭茗卉轉眸間,笑著看向伊人腹部,婉和道:“那些個事兒還是暫且放放吧,來日方長。妹妹如今把身子養好纔是頂要緊的事兒……若是宮中再有皇嗣難保之事發生,陛下定又要傷神了……寧才人大意失子,妹妹可不能重蹈覆轍……”
殷蓮澈聽那前言,心中一哂,這世道就是如此,風水輪流轉……人總是不能獨善其身的,連帶著這人身後的那些個盤根錯節。
“姐姐說得可不是麼……此一時彼一時。”殷蓮澈婉言喟嘆,黛眉輕蹙,心中確是無比的安然輕鬆,自己不介意此時的頹落,只介意最終鹿死誰手,那人有沒有本事在自己知道真相後還能逃。
殷蓮澈隨她的笑將手搭在腹上,先是微頷首,待聽完她的話,卻是另一手將繡樣摞在一邊,伸手搭在她的皓腕之上,話說得極其恬靜,靜如死水。
“這孩子倒是時常擾我安寧,不過如此康健活潑我倒甚是欣慰。一直以來陛下命人送的藥要好生用著,除了她來一次也沒什麼人來惱我氣我……她確實大意,不過那孩子是死胎,自知生不下來才令我有了這一遭……兩兩相較,我又豈會‘重蹈覆轍’?我的孩子可好好兒的,”殷蓮澈眉眼彎彎,鳳眸凝著她的眸子,極其自然之下又透著一縷玩笑的氣息,復而啓言,“唉,說起來姐姐的毓兒及華美人那兒,我竟是無法看望,想來都還好吧?”
納蘭茗卉自然曉得,宮裡子嗣,生得出的生不出的,養得大的養不大的,單看其母的能耐,再想想,子衿可以狠心用自己的孩子做以賭注,可換做他人,怕就沒有這份狠心腸了。
“妹妹心善,人各有報,老天定會保佑你安然順產……”納蘭茗卉轉了轉指上玳瑁尾戒,眉目淡然,深宮內苑,真要是心善的,怕也沒那能耐進了冷宮還可出來。
納蘭茗卉想起前些日子堇華誕下皇七子,眼下正是養胎的時候,因著日漸事多,一直未去探望,只令人時刻關注著,知曉孩子亦是有些體弱,總算母子平安,展顏笑道:“毓兒一直請太醫調理著,尚算平安。堇華姐姐那兒也無大礙,只說皇七子生而安靜,不哭不鬧聽話的很。來日待妹妹生下皇嗣,咱們也要抱著孩子一同聚聚纔是……”
殷蓮澈心中早有怨,那便是子衿的算計,暗下默語:子衿明知自己孩子是死胎,才稱之爲“賭”一次,然她不是前車,我亦不會蹈那個覆轍,兩廂根本就是不能相比的。前話帶了此意,亦不綴述,各樣自在各人心。
“姐姐放心,不用老天保佑,有我這個母親,他也會平平安安來到這世上的,” 殷蓮澈心裡唸的,想要得到的一切,自然還不止這一點,她溫著面容聽她講來七皇子之事,然而心中淺淺帶著些別樣思緒,安靜?
“三個孩子大的小的相差不過半歲,今後聚的時間一定是少不了的……”殷蓮澈收了手,雙手疊放,移了目光看那蔥指,因之前執了針線有些紅彤,“說起孩子,我曾允二帝姬與她說那雕刻,可惜一拖也拖了小半年,姐姐有空可否替我去賠個不是?”
納蘭茗卉想了想,這堇華平安生下皇子,正是金貴,眼前女子身孕皇嗣,將來若有幸誕下男兒,前景亦是不可限量,倒是子衿,雖晉了才人,卻無子傍身,以她這般行事風格,來日光景最是難說。
“妹妹的孩子,自然是有幸的……”納蘭茗卉含笑溫言,眉眼間具是柔和,“二帝姬那兒,我改日去時便將妹妹的話帶到。妹妹且放寬了心在這兒安胎就是……”
殷蓮澈聞言面上一鬆,倩笑間略略頷首倒也同了那後話,外邊的事兒,自己可謂知道但不瞭解,只一些在意之事注意變罷。她忽地想起月若櫻那裡的事,卻只是搖了搖頭,話說出口變了樣兒,淡淡地說:“那麼有勞姐姐,妹妹倒也安了一份心。”她猶豫了下,還是勸自己說罷了,雖是擔憂若櫻那邊,但問出口難免惹來猜疑抑或疑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先看著好了,那霜雲殿涉及之事怕是不會再提及了。
之後,殷蓮澈亦只是說些無關痛癢之事,時過半刻,方送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