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瓏北去,周同作為兄長,與關氏一道,還是護送到北京。在她臨行前最后幾日內,家中終于和睦一片,或許李氏也明白周瓏此行對周家的影響,面上已沒了之前的不滿,倒是費心打點了一應出行物事,對周瓏高看幾眼。
只有鄧氏對于周同還要北去心生不滿,嚼了舌根:“她去便去,你腿腳不便,此行到了北地,正是隆冬,如何受得了?”
周同只道自己有分寸,并不把鄧氏之話放在心上,鄧氏獨自暗泣。可女人終歸是女人,雖埋怨,因牽掛而硬不起心腸來,便道自家弟弟鄧知弦陪同他去。周同立時惱怒起來:“我還不知他打的甚么算盤?不會又要是去北京作小珰吧?他還不死心?”
小珰,即小太監。那時,太監尚是總領一方大印的稱呼,還不屬于閹人的專用名詞。大珰即有權有勢的。
周騰亦收斂了那日怒氣,雖然仍是忙著鋪子里的事,可在臨行的前一天,給周瓏設了宴,作為兄長,好歹說了幾句關切的話。
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到得這個時候,終究是血脈親情連著家族榮辱,分隔不得。
文箐想著,周敘在朝為官,周家整個族人沾光,以此為榮;若是周瓏真混出個品銜來,至少,周騰周同還是有份榮耀的。今時不同往日,想昔日,周復為長史,周鴻為外官,周家一門三進士,何等榮耀!
送走周瓏,文箐欲將全身心撲在新宅上。可是,她限于身份,不能總去,那邊到如今也只去得三四次,而新宅堂屋上梁,她作為女子,去不得。周騰帶了文簡去的。文簡歸家,十分高興地對姐姐道:“村里來了好多好多人,人人討著要餅兒。”
新屋上梁,給工匠賞錢,照例要開酒宴一天,然后在村中散發喜餅。喜餅散得越多,越是興旺。
關氏送周瓏去了北京,文箐與方氏這邊只有小月與嘉禾,又要買菜又要做飯還有各種活計,比如針線活兒。文箐姐弟長個子,去上做的衣衫,今年就短了一截,穿不得,方氏送走周瓏,牽掛不已,差點兒病倒,心事無法打發,便成日里忙著給文箐姐弟縫衣。
這個時候,文箐不得不佩服自己有先見之明,至少在吃食上,自己走了一步棋,如今瞧來,十分英明。
說到這事,得倒回去看。
小月這人,做飯很不上道,甚至于有時不是水放多了,米飯做成了稀飯;要么是水放少了,粘了,又或者火燒大了,糊了。粗心得很,不是個做細活的人。以前經常有關氏幫著她,提點她,還勉強湊合。只是這廚房似乎與她有仇,她真不是這塊料,關氏不在,她根本頂不上用。
嘉禾勉強湊合,可畢竟先前只做慣了粗活許,讓她一人全撿起廚房的事務,做一個合格的廚娘來說,很難能應付下來。有時,文箐恨不得自己下廚去做一頓來,可偏偏,她手藝有限。想表現一下,做一道鴨,從洗鴨到做好,結果一上午的功夫才折騰好。于是,一下子,他們這邊的伙食同先前沒法比。
文箐在關氏去庵里照顧周瓏后,那時亦有些發愁,自己這邊眼見著飯吃不上了。這事又不想讓李氏與鄧氏知曉,免得被她們二人看了笑話去。既已分家分灶,自然不好再去李氏那邊討食。
想想文簡十分羨慕地提到文籌每日吃到郭趙氏的點心,雖然文籌也分與他吃,可那畢竟是人家的,不再似分家以前那般吃得名正言順。文箐以前沒允可郭董氏跟在自己名下,現下也同李氏一樣,打起郭董氏的主意來。
可是,她自己廚藝實在不敢在人前賣弄,對這個也興趣缺缺,她要與郭董氏學的話,她有自知之明,還是免了吧。嘉禾?嘉禾現下事太多,要再讓她學廚,太累了,用人也不是這般死著勁用,在某種程度上,她不是一點良心也沒有的資本家。一時,倒也犯難。
在周瓏未去北京前,時值八月末已是深秋,天氣漸涼。陳實,也就是栓子,隔日從老宅那邊送過來牛奶與文簡喝。現下,好似奶牛不怎么產奶,栓子憂心忡忡,無意中他提到了葉子十分擔心奶牛。
文箐聽陳管事說過,這只怕是牛要產崽了,要進入斷奶期了。“你與周管家說一聲,讓他與表哥打聲招呼,這奶可能最近三月沒有了。”
沈家人不慣牛奶,可是沈周沈撰兩個男孩倒是勉強喝得,文簡雖喜喝,可一天十斤的量,他也喝不得那么多,周家人又不喜喝這個,周德全隔三差五地便送于沈家。沈撰患頭痛,原本很圓潤的一個男孩,現在不知是長個的原因還是病的問題,日漸消瘦。文箐說喝牛奶好,做得燉奶,他竟是依言吃了個光。
栓子說表少爺的頭痛癥最近似乎好些,話題又拐到牛奶上來,他也曉得這是奶牛要產崽而斷奶了,可是偏偏葉子一根筋,只擔心少爺喝不上奶。
文箐知現下葉子常幫著打草喂牛,便道:“那宅子上如今人多事多,莫讓她到里邊去晃悠,若是出了意外,可不太吉利。再說,現下草都開始枯黃,讓她好生歇著吧。”
栓子卻說葉子正按照小姐的法子在熬制奶酪,然后拿出一個缽子來,內中盛著半黃的軟乎乎一團,問道:“小姐,你瞧,這是不是你提到的奶酪?”
文箐沒想到,自己試了好幾次沒做出來的東西,那小女孩竟做出來了。很是詫異。用手指嘗了嘗,點了個頭,味道倒也純正,猛然嘗到了前世西點所用之物,在那一瞬間,似乎又回到幾百年后,不免有些走神。
栓子欣喜地道:“這下葉子該放心了,她生怕做壞了,又浪費了奶呢。”
文箐故作漫不經地問道:“她試了幾次?”
栓子伸出三個手指來,道:“三次。我姆媽怕她費了少爺的奶,沒讓她多試。”
文箐沒想到這人還真有廚藝的天資,先前陳媽與周德全都提到葉子做菜一教就會,文箐還以為周德全是可憐她,想替她找個借口求情留在身邊呢。既然她有這項本事,文箐想了想,或許這就是送上門來的人才。
她對栓子道:“過些日子,你同陳媽說說,要是那邊能忙得過來,我想借葉子一用。”
栓子有些驚喜,又有些遲疑,對章家的事約略知道些,不過他終究心善,對葉子恨不起來,對她也十分關心,此時聽得小姐這話,那是葉子要得重用了還是小姐想尋個理由打發她了?
文箐見栓子有些發呆,便也說出目的來:“我想讓她跟著郭趙氏學做點心,來日我們到了那邊,文簡也能吃上點心。”
栓子聽得,立時替葉子高興起來,葉子只要學會了點心,討了少爺的喜歡,定然是不會被送走了。忙不連迭地道:“好,好……”等他瞧到小姐盯著自己時,立時覺得失態,馬上正色道,“隔日我回去就帶她過來侍候小姐少爺。”
文箐點了點頭,復對栓子道:“栓子哥,你如今跟著文簡一起讀書,莫要太慣著他了。他要是偷懶,你可得幫我看著點。還有,先生說,你的字可是要多練。”
栓子臉一紅,犯了大錯一般,立時道:“我,我仔細練。”
九月份的時候,奶牛正式斷奶了,葉子來了,她見著文箐,首先便是磕頭感激。
文箐受不了這一套,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比雨中的小羊還要怯懦。對著她,文箐既生同情與不忍,又有些忌諱,可是,眼下,不得不用。“你呢,常常去三奶奶四奶奶那邊廚房多轉轉,嘴要甜些,多討好她們,多看少說,幫著她們燒火便是了。她們幾個,都有拿手的菜,你要學會了,從這出去,就不愁沒飯吃了。可是讓她們真心教你,那是她們看家本領,誰也不樂意這么白白教你。明白了嗎?”
葉子點點頭。似乎懂了些,聽得小姐說學會了就是自己一身本領了,她很想。在陳媽身邊,沒少被她說成是吃白飯的,她不想吃白飯,她想成為有用的人,才能得小姐賞識,才不會趕走。
文箐沒找郭董氏,而是先找的程氏,塞給五十文銅錢,又將文簡穿過或沒穿過的衣物送于她家兒子,提了一句話:希望她能教葉子做幾樣菜。
程氏本來差不多要被李氏趕出門的,幸而上回文箐替她出主意,才留了下來。她一直認為欠四小姐一個人情,沒法報答。另外,就算教會了葉子,四小姐要是出外去住了,也不會搶了自己的飯碗。不過,葉子,似乎也太小了點兒吧?“這個,四小姐,她只怕連鍋都端不起來吧?”問葉子幾歲了。
葉子說八歲快九歲了,她說的是虛歲。程氏上下打量她,一看就是以前餓過頭了,暗嘆了一口氣,四小姐這是哪找來的人?
文箐也嘆氣,道:“你要是可憐她,能教會她簡單幾個菜便好。鍋嗎?那大鍋肯定是端不動,就讓她給你打下手,洗菜切菜燒火,這個她都做得來,人倒不懶,你就當收個徒弟,三嬸那邊我打聲招呼。不過你如今給三嬸做菜,都用小鍋了?”
如今分開吃,給李氏那邊做菜,人少,自然都是小鍋飯菜了。
程氏一聽小姐讓自己收了葉子,等于收下一個徒弟,立時高興起來。這面子上的事,很是榮光。
葉子得小姐提醒,趕緊跪下要給程氏磕頭拜師,程氏忙阻止了。四小姐的人,她哪好意思真收為徒弟。
文箐卻輕輕地道:“要是出師了,到時謝師禮肯定不能薄了程娘子。”
程氏高興地答允了。
文箐想到程氏與郭董氏不對付,要是知道這一出,肯定不會讓葉子好果子吃。能用什么法子讓郭董氏心甘情愿地教人?郭董氏喜錢是一回事,可是這人對自己一手本領也十分看重,常常以此自矜。
文箐拿得出手的說來便是香酥鴨,另外一個則是當日跟了船娘學的竹筒烤魚。這兩樣,都香味十足,前者濃香,后者清淡,但不管哪樣,都是孩子們極喜歡吃的。文箐琢磨著這兩道菜,手把手地在廚房教嘉禾小月與葉子,有心考量。
隔了兩日,她去小廚房。發現嘉禾正在清洗魚內臟,葉子燒火添柴,吃力地雙手端鍋上灶,嘉禾趕緊放下手頭活計去幫忙,小月只在一旁切著小蔥,明明瞅著葉子狀況,卻半點兒要幫忙的意思也無。
文箐瞧在眼里,心中有數。小月越發憊懶,自己在方太姨娘面前越不好替她求情。直到小月覺得陰影擋在門前,不郁地抬頭,才見得四小姐就立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慌忙起身,迎上來道:“四小姐,你怎的又來廚房了?這地兒狹小,又是刀又是火,莫要傷著了。”
文箐很平靜地點了個頭,道:“想偷懶不去上學了。一時無事,聞得香味,饞了。”
小月熱情地搬了一個小凳子來,用衣袖又拭了拭,方才放下來,道:“四小姐,您請坐。這廚房煙大著呢。”
葉子驚喜地看了文箐一眼,正有些慌亂地倒油入鍋。聽得小月說煙大,便很緊張地瞧一眼木柴,發現還好,柴干透了,火旺無煙。
文箐故意裝聾作啞地問:“今日做甚么菜?”
嘉禾見葉子不吭聲,她那邊正將魚腮去了,接口道:“昨兒個,少爺不是提到小姐做的鴨么。小姐又教得我們,便有心今兒試試手。”
這事兒文箐自然知情,不過是故意問問罷了。今兒一早,嘉禾便說了要出去買甚么菜來。“瞧這架勢,是你們要給葉子打下手了?”
小月不滿地道:“嘍,她非要搶著試手,我還擔心莫要白白費了一只鴨子,快一百貫鈔呢。”
她一說到錢,葉子便更是緊張,手足有些無措起來。文箐卻瞧了瞧那只腌好的鴨子由葉子小心地夾著,手上似乎有些發抖,便道:“仔細莫掉到地上了,腌的時間可夠了?做鴨第一要著就是要入味。”
嘉禾將魚清洗干凈,起身道:“按小姐說的,腌了足有一個時辰了。”
文箐說旁的事以解除葉子的緊張:“這鴨子不大,肉嫩油少,挑得倒是好。誰挑的?”
葉子沒吭聲,嘉禾同小姐畢竟熟些,很自然地接口道:“她挑的。咱們現下人少,再說又是第一次讓她做,便挑個了小的。”如此,若是做不好,費的錢也少。
文箐又夸了兩句,葉子那邊已經認真地炸鴨,翻鴨,人雖小,這連番動作起起落落,做起來倒是比自己不那么怕油濺,怕煙嗆,很是能忍得。待做得了,文箐發現她竟做得不比自己差。真是不可小覷。忍不住,她便夸道:“甚好!多與郭娘子學學,文簡就有口福了。”
這夸獎,雖短,卻一字重一字,難得。
嘉禾替葉子高興不已,葉子眼里閃著光,嘴角也微微翹,平素膽怯的她,也正視了小姐,發現小姐是真的十分高興,立時又低下頭去。
小月聽得不是滋味,便道了句:“小姐,那郭娘子怎舍得將她的看家本領好好地教于我們?”
文箐卻道了句:“先做好這兩道菜,我自有法子。”
文箐走出廚房時,聽到小月嫌棄地道:“四小姐夸你,你還真個受了?還不是四小姐有心教你……”
嘉禾在一旁道:“葉子,你可得抓緊學了。那宅子都開始蓋女兒墻了,要上梁了,日后蓋好瓦了,咱們過些子可能要搬了。”
連著兩日,總吃鴨與魚,文簡提意見,文箐見做得十分地道了,讓嘉禾給二伯母,三嬸四嬸送去一份。
郭董氏這幾日有些小愁,就是自己還真做不出來四小姐這邊做的魚與鴨,畢竟她是做點心最善長,可是哪想到文籌少爺卻是極喜歡吃這個,嚷嚷著非要到四姐姐那邊去吃。鄧氏不高興了,發話讓郭董氏好好做。
郭董氏也用心做了,可是哪想到,偏偏文籌與文筠總說:不如四姐那邊好吃。
天地良心,她都累死了,做一只鴨子,扯鴨毛就是一件極費時間的事。可是再辛苦,不如少爺意,有苦難言。
小孩子總是別人碗里的香,更何況,本來就是文箐這邊的地道。
郭董氏沒辦法,她與小月略有過結,自不想在她面前說這些事,旁敲側擊于嘉禾如何一個做法。“怎么小月說是竹筒烤魚,你說是蒸魚?到底是哪樣?”
嘉禾笑道:“都有啊。”
嘉禾這人老實,有一說一,從不撒謊。
可這做法還是四小姐教的,郭董氏便到文箐跟前來,想讓文箐教自己。文箐十分大方地道:“這是小事啊。郭娘子何須這么慎重?再說了,這太簡單了,連新來的小葉子都一教就會。”
郭董氏雖然雖四小姐最近領了一個小丫頭進來,偶爾總到程氏面前躥,并沒多在意。可是,一聽,那個不起眼的小丫環會做這個?便有些不信。
文箐卻激將道:“郭娘子,若不然,我將法子教于你。你與她都做這兩道,且試試,到底哪個做得地道些?為了公道起見,便讓文籌文筜他們來吃,如何?”
郭董氏這人向來不服輸,更自信自己一手廚藝從來沒人比得上,家中但凡有喜事,自己從來都是功臣。文箐這么一激,她哪會甘心承認這道菜難做?立時便說出了口。
可話一出口,便想起來了:萬一,若是自己做壞了,豈不是在周家也難看。
文箐卻道:“郭娘子,咱們這只算打一小賭。你要是賭輸了,那我便與郭娘子學做點心。你要是贏了,我便將手上這釵子予你。這打賭一事,也只你我葉子三人知。如何?”
文箐手上拿的是根檀木釵子,烏黑光亮,沉實,落在郭董氏眼里,恨不得立馬便插上頭去。
葉子膽戰心驚,生怕自己做壞了,輸了的話,豈不是讓小姐破費了?便有些不敢,又不知該怎么辦。
嘉禾也擔心,文箐卻道:“不論輸贏,我都得讓她教我們做點心。”比試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最后的結果,因為“裁判”幾個人口味終究有異,于是香酥鴨是葉子的好吃;蒸魚也不知郭董氏添了什么料,清香味比葉子做的更濃,郭董氏贏。
這一勝一負,郭董氏不知四小姐又該如何算。
文箐大方地送出了紫檀木釵。“愿賭服輸。郭娘子本事實在是太高超,我都想拜為師了。”
郭董氏見財眼開,立時笑得眉眼兒彎彎。“四小姐教得好。我這,畢竟比葉子她們年長,做不得數。”可是終究是很迅速地接了釵子過去,攢在手心里。
文箐說:“郭娘子太過謙了,你做出來的點心,我弟弟贊不絕口,百吃不厭。我實在是想向郭娘子學幾樣點心。文簡貪吃,日后又吃不著郭娘子做的點心。這不,我也沒法子,只好求到娘子門下來了。”
她說得十分客套,郭董氏聽得十分順耳,打從分家后,郭董氏也就沒找文箐了,尤其是鄧氏找文箐的麻煩,小月又同郭董氏鬧過一回以后。可是,四小姐才教會自己如何做這兩道菜,現下又開口說是有心要學幾樣,無論如何,她也無法開口拒絕。再說,又有這釵子……
文箐出手大方,看著郭董氏摸著那釵恨不得立時戴上頭去的樣子,便又道:“過些日子,我要去那宅子看看,興許要到街上去走走。郭娘子可有哪樣看中的,說與我聽,到時我順道帶回來。”
這么大的好處,郭董氏聽得心中十分明白,笑得眼睛都不見縫了,只露出滿口黃牙來,道:“四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四小姐但凡要學哪樣,只管來廚下找我便是了。”
先時,分了家后,文簡名下的家產在三爺手里,眾下人從文箐手上想來討不到多少好處,便放松了;后來沈家討債的人逼得急,家中下人也緊張文箐與簡少爺;誰料到,沈家竟是咸魚翻身,一時,文箐與文簡在周家下人眼里又成了寶貝疙瘩,又有人開始來勁兒哄了。文箐對這些人的心思,看得甚是明白。
文箐打發她走,對葉子道:“改日我去廚房找她,你只需跟緊了我,有不懂的,立時問。”
嘉禾心想:四小姐這是為少爺的口腹,費盡了心思。“葉子,小姐這般特意花心力給你尋了師傅,你可好生學著,這種福氣不是人人都有的。”
葉子雖小,經了嘉禾提示,也明白這是四小姐打著旗號去學點心,實際上是讓自己跟一旁偷學呢。她點了點頭。
文箐卻道:“還有一個鮑氏,你見到時一定叫得親熱些,記住了,鮑婆婆,她做的粥,味道最是好。方太姨娘好清淡,也愛吃粥。只是,莫要在她跟前說要學做粥,她最不樂意教人……”鮑氏一向討好劉太姨娘,從來不與文箐姐弟親近,而且就她做的粥,是連郭董氏與程氏她們也不讓插手的,想偷學,難。
又說得一些細節,葉子一一記在心里。她發現,四小姐對三個廚娘,卻是完全不同的方式。對程氏,是直言無諱;對郭董氏,卻是繞著彎兒;對鮑氏,卻根本不去親近。
葉子的到來,嘉禾先時還有些擔憂,生怕她一來,很是勤快,對著小姐好比對著仙女一樣膜拜,會不會自己便沒了地方?可是待曉得小姐只讓她學廚之后,立時高興了。
只有大嘴兒小月在周瓏沒帶自己去庵里后,終于十分警覺地意識到了危機,越發地發愁。她被揭穿是李氏放在周瓏身邊的人后,周瓏雖顧著李氏的面子,沒有故意刁難,也沒有見機尋由遣了她去,已是難得。可是一旦方氏與文箐他們搬出去了,小月便擔心到時會遣了自己。現下方氏也不怎么管她,并不與她多說話,只讓她做些日常活計。她認為葉子來了,已開始要搶自己的活計了。
于是,與嘉禾一起在小廚房做活時,小月便憂心忡忡地道:“我也是沒法子。三奶奶交待的,我不做不行啊。”
嘉禾瞧她一眼,不吭聲,只低頭切菜,偏偏小月逼著她回答:“你說呢?”
嘉禾停下刀來,道了句:“反正,他人給我再多錢,我只認小姐與少爺兩個。”
小月臉漲得通紅,慢慢地,淚涌了上來,將手中的菜往筐里一扔:“你以為我樂意?當初,三奶奶管著家,工錢都是她發,我要是不做,就遣了我。再說,再說,我也沒做甚么壞事兒。”
嘉禾低著頭,用心地切菜,切完后,直了一下腰,瞧了眼葉子蹲在那里燒火,火不大不小,水開鍋,米湯開始上溢,葉子便將木柴拿出來,在灶膛里滅掉兩根,于是木柴上便升騰出煙來。嘉禾見葉子往木柴上又澆了一點水,做事倒是十分細心周到,便放下心來。對小月道:“你要沒做錯事,又何必覺得對不住人?”
小月心里窩火,立起身,憤而道:“我錯哪了?”
葉子嚇得抬眼看了一下她們二人,發現嘉禾似乎充耳不聞,只將切好的菜盛盤待用,轉而出去提水。
葉子無事,便過去幫小月擇菜,沒想到小月在嘉禾那里吃癟,便遷怒于她,用力一把推開她道:“一邊去!我的活計,用不著你幫忙。”
葉子人小,又是蹲姿,立時被她推翻坐倒在地,呆呆地瞧著小月,不明所以,小聲地叫道:“小月姐……”
小月躁怒不安地道:“叫什么叫?誰是你姐了?別煩我!”
一想到葉子可能要替了自己的差使,她就當葉子為眼中釘。罵完葉子后,她尋思著,嘉禾本是三奶奶不用的人,偏入了四小姐的眼,若不是四小姐那時腳傷,焉能選了她?可如今倒好,人人都不喜的人,如今得了勢,竟騎到自己頭上來了。虧自己那時還在廚房幫她討公道,處處幫著嘉禾。現下自己有煩惱,她卻在一旁袖手不管。
其實,嘉禾作為一個下人,又能如何管?小月又不是服侍四小姐,嘉禾也不可能在方太姨娘面前說得上話,就連四小姐都不太管方太姨娘屋里的事,更何況她只是一個下人?
此外,嘉禾認為,既是誰的下人,就要忠于誰。腳踩兩只船的事,她做不了,也不會做出背叛四小姐的事,四小姐于自己有恩,有情義,自己就得好生報答四小姐。四小姐說現下沒工錢,她也根本沒想,能在四小姐身邊服侍,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哪想到,四小姐不僅不嫌棄自己,當初還力排眾議,雇了自己,讓自己好生過了一個溫飽的年;又幫自己在長房那邊謀差使,使得大奶奶喜歡自己,得了好處;還幫自己堂姐退了婚,讓自己在伯母面前如今也說得上兩句話,不再象先前那般嫌棄自己;如今,四小姐更拿自己當姐妹一般,想法設法幫自己去除臉上的雀斑……
文箐不得不說葉子是真個有天資。以前,周同說郭董氏但凡見過外面的點心,便能在家中依葫蘆畫瓢做得出來,可是葉子年紀小小,卻也是了得。文箐這邊與郭董氏套話,一邊說一邊看她做,葉子已經開始在旁邊學著郭董氏捏點心了。上手之快,讓文箐暗暗稱奇。
程氏那邊文箐自然沒去,不過偶爾聽嘉禾道:“程娘子夸葉子燒火燒得十分好。”
文箐問道:“程娘子開始教她如何做菜了嗎?我這邊不好去過問。”
嘉禾點了一下頭,道:“昨兒個燒的山藥便是她做的。小姐沒嘗出來?”
文箐小小地吃了一驚:“不是才來幾日嗎?就學會了好幾道菜了?”
嘉禾想夸葉子一下,便老實地道:“她在程娘子那邊學了十來道菜了。只是,她老是怕掌握不了火候,做壞了,費了食材。于是老推著讓我們做。”
文箐心想:學東西哪有不教學費的道理。“你讓她只管在咱們小廚房里試手。這點子吃食錢,我手頭上還是不缺的。她在程娘子那邊學了哪樣,要練手,要缺哪樣食材,你只管去買來。過些日子若是搬了過去,想學也沒地學了。”
她說完,又擔心嘉禾也為節省食材,便道:“這樣吧,三嬸與四嬸廚房里前一日有甚么食材,咱們隔日也買了來,只讓她在咱們這邊盡管練手。莫等少了哪樣,再去買,以免她又忘了如何做。現學現做,最易上手。”
嘉禾果然如她所料,生怕這樣太費食材了。“小姐,一下子買這多,咱們吃不了。不若,明日買三奶奶那邊的,后日買四奶奶那處的,錯開來。”
文箐想了想,點了下頭。“其實,咱們人也不少。你們也跟著一道吃,不用分開了。”
葉子在文箐身邊,既高興又緊張。她十分勤快地圍著程娘子轉,雖然嘴笨,可是四小姐交待,對廚房人必須得嘴甜,于是她叫人時倒是叫得不含糊。生火是一把好手,程氏發現她比韋氏更能幫自己忙,于是便覺得這個徒弟倒是用得稱手,因此做菜時,放甚么調料,火候到幾時出鍋,也不避諱,讓她瞧個真切了。偶爾也認真教得些細節與關竅。
只郭董那邊,還是藏私心理作怪,雖然也當著她面兒做,可是有些餡料卻總是趁文箐不在時便拌好,這讓葉子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跟了她,可畢竟那是打著小姐要學的旗號,小姐不在,她也只能裝作去幫忙的樣子,偷偷瞧兩眼。另外,這事還不能讓程氏知曉。
可文箐卻故意當著郭董氏面有意地意地提到:程氏認為葉子不錯,有心收徒,葉子也沒正式拜師。轉頭則問郭董氏道:“你覺得葉子如何?我雖覺得她小,可還是有幾分象郭女娘子一般手巧。”
明明是問句,卻是故意不讓郭董氏說出否認的話來。文箐讓葉子在郭董氏面前裝委屈,說是程氏在自己面前夸葉子,可私下里不知會不會真心教?可能嫌棄葉子不開竅呢。
這人吧,對家不教,自己就一定要教好了,讓對家瞧在眼里不舒服才是。郭董氏被文箐挑出這么一股子勁來,倒也真真實實地開始教葉子來。
葉子是懵懵懂懂發現郭董氏對自己有所變化,稀里糊涂搞不清為何,不過對于郭董氏所教的,卻是認真學著。可畢竟點心花樣多,也不是純吃點心,這了只能是文籌他們要吃,才能做得。是以,學得也有些慢。
她每日除了學廚,旁的事文箐并不想讓她做。畢竟以她年紀,學廚已經讓文箐覺得自己太剝削人了。可葉子這人生怕自己閑了,就要被嫌棄,更加賣力地想幫忙。她這一幫忙,卻很不得小月喜歡,背后難免就說三道四起來。
葉子渾然不知,每日里,見少爺教嘉禾識字,她就心生羨慕,暗里記著他們如何讀,如何說。文簡是個有心人,見得她來了,便問道:“你也要學嗎?”
葉子搖一搖頭,文簡嘆氣,道:“栓子哥哥說你喜歡呆廚房,果真是。”
嘉禾學得慢,文箐不讓文簡教太多了,對嘉禾道:“你識數,會寫得千字便足矣。”
有時,作為一個下人,太有思想了,就會傷春悲秋,反而于她本人不好。文箐雖然沒有階級觀念,可是不僅僅是在古代,便是前一世,也依然難免或多或少有本位思想。
葉子的到來,文箐有時心中有愧,不敢與之對視,可是要放之任之不管不顧,又心生不忍。于是,時常一會親近她,待她很好,一會兒又避而遠之。
葉子到得周宅,其感受差不多說得上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原先,在陳媽身邊,睡柴房,吃不能上桌只在廚房,雖然餓不著,可是卻沒有那種吃飯的氛圍,可如今呢?與嘉禾一道,雖然小姐少爺讓她們一起,只嘉禾卻硬是不同桌,在一旁吃了,可畢竟是大家差不多一起吃的,熱熱鬧鬧,尤其是少爺,吃完后,在她們收拾時,總纏著小姐講些笑話。
而小姐,但凡少爺有所求,無一不允。少爺與小簡,從不吵架,從不爭嘴,不象自己的兄弟姐妹之間,為了一口米飯,有時也會搶上半天。少爺與小姐,不是自己與弟弟。
少爺吃得自己做的菜,多吃一口,在她看來,這就是夸贊;小姐柔聲教導自己,有時也夸贊幾聲,這些在她來說,往日連想都不敢想。從來沒聽過的話主事,從來沒吃過的點心,從來沒敢奢望相處的人,如今,這份福氣真是自己所有,她覺得飯列香,覺更濃。
原來,在小姐少爺身邊,日子是這樣過的。快活,是這般易得。 Www▲ тt kán▲ CO
小姐講的故事,葉子聽在耳里,常常要想半天:是甚么意思呢?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聽得一個故事,就盼著下一個。而每一個故事,都不同。有時講的笑話,她聽不太明白,想笑又不敢笑,私下里問嘉禾:“嘉禾姐,你們笑甚么呢?”
嘉禾愣了一下,道:“你不覺得好笑嗎?”過了一會兒,好似也明白她所問的,便道:“以后,久了你就會懂得了。”
葉子便囁囁嚅嚅地道:“我,我怕,學不好。小姐不要我了……”
嘉禾想到自己當初也是甚么不會,到小姐身邊時,也擔心過了那一個月,小姐腳好了便要遣了自己走。可小姐說:就算我這里留不下你了,我也得給你尋個好去處。小姐沒食言,長房老夫人趕了自己出去,小姐讓陳媽去找自己,給自己一口飯吃……“你,仔細些,做好了,小姐應允過的,從來不食言。”
葉子仍是擔憂:“小月姐能說會道,我,我嘴笨;嘉禾姐什么都會做,又有力氣;我連鍋都端不起,我怕學不來炒菜,我……”
嘉禾想了想,才道:“我也就是力氣大,我也甚么不會,都是小姐教的。小姐不是出錢讓程娘子她們教你嗎?小姐對你多好……”
嘉禾是一個不多話的人,常常在小姐身邊便只如一個影子一般,小姐有時動一下,嘉禾立時便知道是磨墨還是該抽紙。葉子覺得自己要學的太多了。
葉子語音不清地道:“少爺好,小姐更好……”
嘉禾道:“小姐是天下最好的小姐,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人。”
她說到句話時,見葉子正是睡意漸濃之際,嘉禾卻感覺到小姐那屋里似乎有動靜,起身,發現小姐屋里果真點起了燈,立時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