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二七七年一月,王破敵部與開州軍戰于黃連橋,開州不利,退據祆水,唐軍再進,開州退至宿擔渠,兩軍在宿擔渠展開決戰。起初唐軍攻勢披靡,開州軍節節敗退,但董不語率一萬多生力軍忽然出現在戰場上,猛擊唐軍背后,楊影趁勢發動總攻,王破敵大敗,折軍萬余,退至番陽,開州軍旋即追蹤而至,兩軍再戰,唐軍復敗,王破敵因懼入圣京受責,竟是連夜燒毀營寨輜重,率殘部逃往徽州去了。如此一來,圣京四面門戶洞開,除了吳憂駐扎的寧鎮一面,開州兵對其形成了三面合圍,圣京竟是成了一座孤城。驚惶失措的朝臣們信心頓時跌落到谷底,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民心士氣一夕之間分崩離析,于是朝中有人趁機主張,不如迎一向有名將美譽的吳憂和他的云州鐵騎入城……
“敗得好慘。”吳憂感慨一聲,啪地一聲合上了軍報。
“主公,咱們可要早做準備。”陳玄的臉上皺紋似乎又增加了許多,須發都已白了大半,——長期在荒涼的草原大漠生活讓人老得更快。他的話音平靜無波,顯然已經成竹在胸。
吳憂微闔雙目,聽了陳玄的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問蘇謁道:“蘇先生有什么話說?”
蘇謁微笑道:“咱們一直不就為這一天做準備么?”
吳憂二目倏然睜開,精光湛然,撫掌笑道:“此言最得我心。”遙望圣京,道:“天使也該在路上了吧。”
“圣旨到!”吳憂話音未落,圣旨果然如期來到。
“云西鄉侯云州牧吳憂假衛將軍印,持節,封燕國公,世襲罔替,領燕州牧,佩金魚袋,增安國、萬年兩縣實封兩千戶,長子蔭云西亭侯,輕車都尉,妻服一品誥命,賞黃金千兩,綾千匹,其余犒軍牛酒若干,命即刻進軍,鏟除兇逆,打通徽京路,護駕之功,銘感朕躬。”
一連串平時想都不敢想的炫目官位頭銜砸下來,聽著朱公公一疊聲地恭維之詞,吳憂心中卻只有冷笑:不過是為了讓這幾千人去拼命,任憑阿貓阿狗都能封侯拜將,朝廷威嚴安在?官家體面何存?這樣的官位名祿,要他何用?
吳憂冷笑一聲道:“臣不敢奉詔。”
前來傳旨的中官正是上次吳憂送進城去的朱公公,也算是老熟人。朱公公原本覺得吳憂為人好說話又慷慨,應該恭恭敬敬接旨殺敵,他也好回城報喜,皆大歡喜,沒成想,“衛將軍”“忠國公”等常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官爵落在頭上時,吳憂卻是冷起臉來毫不留情地予以拒絕。“這這這——豈有此理嘛!”朱公公連氣帶嚇已經語無倫次了。
“實不相瞞,下官畢生心愿,只想封王而已——”吳憂用一種極其猥褻的口吻說道,眼中全是戲謔。
“將軍——這個要求恕咱家這個這個……”
“怎么?不成么?送客!”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將軍只要立下大功,封王那還不是遲早的事情。”
“那么公公是主不了此事了?”
“主……不了。”
吳憂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聲,拍著朱公公的肩膀道:“前言戲耳。煩請公公回京面圣,趁國變而謀權位者,乃是國賊,吳憂不是那等人。某不求高官厚祿,但求出征前一睹天顏,當面聆聽圣諭。請皇上于五鳳樓閱兵,親賜旗鼓,以厲士氣。”
朱公公從地獄一下子升到了天堂,感動得一塌糊涂,連聲道:“應當的應當的!”
“那么還請公公費心,轉致天子云州健兒的一片報國丹心。這官誥印信么,實不敢受。若果受了,恐難逃后世史家悠悠之口,吳憂畏懼的是千載罵名呵。”
“將軍請務必接旨。忠奸自有圣主明辨,別人不知,咱家可是都瞧在眼里,將軍那是大大的忠臣。”
兩人又推讓半天,吳憂最后才勉為其難地接了旨,朱公公也拍著胸脯保證,一定促成皇帝召見吳憂。吳憂厚賚朱公公。
朱某回城后即將吳憂的要求上報天子。郭奉等張家重臣當即破口大罵吳憂趁火打劫,不少公卿雖非張氏一黨,卻也深怕外兵入京免不了又是一番燒殺洗劫——他們大多數人都經歷了十幾年前的張家鐵騎洗城,那可同樣是來自云州的野蠻軍隊——因此他們也堅決反對云州騎兵入城陛見。這樣一鬧,支持吳憂等入城的官僚就只占少數,卻都是抱著不同的心思:有的是真心期盼這位“民族英雄”能趕走“反叛”的開州蠻子;有的是想借亂局搏一把,說不定就能平步青云;更有不少是阮香和吳憂多年來經營拉攏的官吏,借機興風作浪,將圣京局勢弄亂……凡此種種,雖然反對吳憂入城的一派在人數上占優,無奈形勢比人強,誰也沒有這個膽子站出來說能擊退楊影的開州軍。這時候以一己之力擔負起守城重任的古熙將軍的態度就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但他在這個敏感時候意外地保持了沉默,而朝堂諸公公認最有智計的楚元禮,這幾天一直就宿在張瀲的府上,根本沒有露面。張瀲這個決策者,卻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見外人,據傳已經病入膏肓,甚至他原來的親信謝朌、黃希增等都遭到疏遠。
楚元禮此人卻是個異數。他以一個外來人的身份,憑著過人的才干很快上位,并且出任了權柄最重的大將軍府長史一職,直接與聞機密決策。很多人相信,最近從中樞發出的指令,恐怕有大半是出自楚元禮的手筆,不少張氏老臣心下不忿,無奈連見張瀲一面猶難,更別提彈劾楚元禮弄權了。時間就在公卿們的吵鬧中悄然流逝,盡管吵嚷不休,所有人卻都知道,有權作出決定的并非那個高坐寶座上的少年皇帝,而是深居大將軍府的張氏當家人張瀲。
開州軍隊雖然作出了合圍的態勢,卻并沒有繼續緊逼攻城。楊影心里恨得癢癢的,跟王破敵兩場大戰下來,雖然成功將王軍逐出圣京,開州軍隊的戰兵傷亡卻也超過了七千,而這一戰,他本不想打的……所幸此戰繳獲王軍戰馬近萬匹,除去傷損不能上陣的,還足足有七千之數,都是彪悍的云州戰馬,這可是買都買不到的上品戰馬!這筆意外收獲讓楊影做夢都能笑醒——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也可以像清河、云州一般,擁有強大的騎兵部隊。
開州偵騎已經發現薩都的十余萬大軍正猛撲向圣京,這頭老虎可惹不起,楊影心里盤算著打退堂鼓。這一次出兵開州已經撈到了足夠的便宜,若再僵持下去,恐怕討不了好去。薩都這頭猛虎,還是交給阮香和吳憂去頭疼吧。一旦決定了撤退,楊影要做的就剩下怎么撈最后一筆的問題了。
二月,開州使者借賀歲為名,再次進京談判,條件卻是放寬了許多:楊影索要公爵爵位,車騎將軍印綬,授節鉞,開州牧、柴州牧,并附上長長的一串要求任命的官員名單,并索銀百萬犒軍,還有張瀲讓出大將軍一職,由阮香取而代之等等,雖然條件依舊苛刻,卻已經不似先前那么咄咄逼人,并且開州使者暗示,這條件還有可商量的余地。朝中重臣們把吳憂丟在一邊,又開始研究開州提出的條件,經過細致的計算,他們發現除了發銀犒賞“叛軍”有點困難之外,其他條件不過是一紙任命幾枚印章即可打發,因此頗為意動。當然張氏退位是辦不到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條件不過是開州嫁禍清河的伎倆。朝堂上議論一番以后,難得地達成一致,官爵錢財全都答應,先哄開州“叛軍”撤軍再說。黃希增被派遣為代表去大將軍府請旨。
張瀲依舊沒有出面,黃希增只見到了長史楚元禮。黃希增將來意一說,楚元禮皺起眉頭思索片刻道:“這是朝廷諸公公議?”黃希增說是。楚元禮又問:“黃公以為如何?”黃希增道:“或可退敵。”楚元禮冷笑道:“對勤王軍疑神疑鬼,對叛軍卻要封官賜銀,楚某鄙陋,不曾聽說過這樣的高見。”黃希增道:“吳憂名為勤王,實則未必懷著好意。”楚元禮冷冷道:“這莫須有的罪名卻真叫人無從辯起,楚某只是想不明白,一個是明擺著的叛賊,一個只是可能懷著惡意,賞開州而遠云州,嘿嘿,想不通啊。”黃希增被他譏諷地臉上掛不住,辯解道:“吳憂如何且不管他,開州卻是迫在眉睫的威脅,諸公這個決議也是解困之舉。叛軍流連圣京,恐非百姓之福。”楚元禮怒極反笑道:“黃公以為那楊影剛取得連場大勝卻為何忽然軟了下來?”黃希增不懂軍事,自然答不上來。楚元禮道:“這是因為神威將軍馬上就要到了,楊影要撤軍了。”黃希增驚道:“當真!?”楚元禮道:“當然。所以楊影的條件一定不能答應。就算對圣京百姓有所損傷也不能助長叛軍的氣焰。”黃希增恍然道:“如此,大將軍是早有成算了?”楚元禮道:“這是自然。”黃希增大喜道:“既然如此,便有勞楚大人請大將軍早作決斷,以釋眾人之疑。”楚元禮應承。黃希增去后,楚元禮暗自鄙夷道:“書生!”
楚元禮晉見張瀲,張瀲近日病情沉重,每日只有一個時辰理事。大將軍錄尚書事執掌的大部分事務都是楚元禮與六曹主事直接處理,楚元禮作為六曹之首的長史,雖然不過千石的職祿,手中的權柄卻幾乎便相當于宰相,現在已經有人暗地里稱他為“隱相”,作為一個外來人,他能這樣迅速地取得張瀲的信任并且掌握權柄,著實讓人側目。
張瀲歪躺在臥榻上,聽了楚元禮的報告問道:“薩都當真來了?”
“估算日期,應當是不錯了。而且開州已有退意,必是偵知我軍的動向。”
“薩都——”張瀲忽然嘆了口氣,“現在還有誰可以信任?”
“只要主公信任,那么他就是可信的。”楚元禮沉聲道。
“先生想是有了定計?”
“逐楊影,留吳憂,觀薩都、清河斗。”
“可是我們只有三萬兵。”
“圣京是天下平衡的支點,只要用謀得當,三萬兵也能保住張氏基業。”
“唉!可惜蘇先生早逝……”
“蘇平是老大人的臣子,不是主公您的。當此危難之時,主公不可作此婦人之語,徒惹人恥笑!”楚元禮的口氣分外嚴厲起來了,仿佛在訓斥一名不長進的晚輩。
張瀲對于楚元禮的出言不遜卻似乎并不介意,溫和地笑了笑道:“先生說的是。”
“現在朝野都盛傳主公病重,主公應勉力振作,巡視諸營,提振民心士氣。”
張瀲苦笑道:“我確是有病,這不是謠言。”
“主公一身干系甚大,不可如此喪氣,即便不能遍視諸營,至少也要典閱禁軍。”
“好罷……”張瀲很不情愿地長嘆一口氣,看了看自己骨瘦如柴的雙手,仿佛是為了懲罰他毒害親父的惡行,這說不上來的病痛突如其來,搜骨吸髓,幾乎將他全部精力都榨干,夜夜噩夢嚴重影響了他的睡眠質量,以至于他經常地精神恍惚。他還沒有子嗣,他還年輕,這本來不成為問題,但得病之后,他完全沒有了與妻妾們親近的心思,絕嗣的恐懼時時攫住他的心,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張家的基業斷送在自己手上。張靜齋服藥后神思昏聵、蘇平病亡,他自己也生了這原因不明的怪病,張瀲的心態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要是放在以前,他是絕不可能這么快就信任楚元禮這樣一個新人并予以大權的,但現在他只覺得生命的精氣神都在飛速地流逝,任何靈丹妙藥都失去了作用,起先還強撐著走動練劍,現在完全放棄了。他厭煩處理繁雜的事務,厭煩見那些滿口國家大事的官僚,討厭那些心懷不軌的將領……幸好有楚元禮這個特別能干的下屬,好似上天賜給他的禮物,楚元禮能文能武,足智多謀,權變機敏,好似另一個蘇平復生,于是自然而然就接手了所有的事務。楚元禮做事條理清晰,殺伐果斷,借著張瀲這張虎皮,威望自然扶搖直上。
新年,張瀲與天子于金鑾殿接受百官贊賀,楚元禮有意將張瀲座椅置于帝前,命人暗中監視記錄百官神態表情。次日,以殿前失儀將昭武將軍彭章、侍御史索伏、侍中闞秘等大臣十三人下獄。這十三人一向屬于朝堂上的中間派,他們的下獄表明張氏對這些騎墻派的容忍到了極限,于是中間派大臣不得不紛紛表明立場,作為一個派系不再存在。經過此事,明確表示支持張氏的大臣從來沒有這么多,而一向支持張氏最力的老牌勛貴郭奉等人對楚元禮的心機手腕表示了贊賞。
天子新年下的第一詔就毫不留情給了開州一個耳光:開州舉兵侵犯圣京為叛國行為,褫奪楊影夫婦等開州叛亂首腦一切祿位,并為其首級定下千金到百金不等的賞格,裨將以下叛軍官兵只要投效即可獲赦免等等。開州使者被割去耳鼻,亂棒打出圣京。當日詔吳憂檢點精銳一千軍入京,天子與張瀲同在五鳳樓檢閱云州勤王軍。隨后天子設宴款待吳憂及云州高級軍官,張瀲抱病出席宴會,與吳憂同席。張瀲對吳憂這位英雄了得的妹夫頗為看重,二人從張穎談起,閑聊家常,意態頗為親近。只是張瀲病后身子虛弱,略飲了兩杯酒,支撐了一會兒便露出倦怠的神色。張瀲退席之后,楚元禮便代行起禮賓的職責。
宴會后,天子親賜吳憂的云州軍天家紫羅蘭戰旗、金鼓、尚方劍、麒麟鎧、畫鵲弓、定風槍、全套鎏金馬具等,無比榮耀。吳憂即請以大將鮑雅率千騎精銳為天子親軍。當時上下皆錯愕,留一支外軍駐扎城內還是皇宮重地,這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還是郭奉最先反應過來,直斥吳憂傲慢失禮,天子警陛,豈是外臣所能過問!楚元禮卻道無妨,鮑雅勇名素著,可授從四品云騎都尉,歸入禁軍統領左領軍張尚麾下聽令調度。因為如今大部分禁衛軍已經與城衛混編,共同守御京城,所以鮑雅率領這一千人也不必部署于皇宮,跟隨其主官張尚編入朱雀門守備軍,自成一營,駐扎外城,服從差遣即可。眾所周知朱雀門為圣京最重要的門戶,守軍也是最多,有戰兵四千,足夠監視鮑雅和云州軍翻不起浪頭來。如此一來既沒有掃了吳憂的面子,又給了朝堂諸公一個臺階下,可以稱得上是兩全其美了。吳憂、鮑雅當即服從。次日吳憂又陪同張瀲檢閱衛戍精兵,圣京兵甲仗鮮明,挺胸腆肚,僅從外表來看,其威武雄壯遠勝一身征塵的云西騎兵。吳憂心中嗤笑,嘴上隨意贊賞兩句,就把張瀲這位大舅哥給糊弄過去了。京中諸事了斷,鮑雅領兵上任,吳憂連夜出城,厲兵秣馬,準備給楊影留下點難忘的紀念。
楊影潛伏于圣京的探子迅速將消息傳遞出來,楊影大怒,想不到自己一番辛苦到頭來竟是便宜了吳憂。不過根據可靠的情報,薩都的大軍很快就要到了,撤退勢在必行,想必圣京也是得到了消息才敢如此囂張。既然攻克圣京已經不可能,楊影就把打擊的目標放在了吳憂身上,大軍徐徐撤退,他派董不語率一萬余精銳潛伏斷后,如果吳憂敢追來,那就給他個好看。
吳憂的偵察做得很到位,這主要還得益于云州這一次帶來的秘密偵察武器——高空獵鷹,草原上目光最犀利的獵手,一次偵察范圍達百里。借助這盤旋在高空的“眼睛”,吳憂不但掌握著楊影撤退的路線,潛伏的董不語軍的行蹤也難逃鷹眼,吳憂也沒有胃口吃下董不語的一萬精兵,只是派狄稷率一支游騎兵在董不語埋伏的山谷上風頭放了一把火,董不語不成想沒等來吳憂卻等來一頓燒烤盛宴,被燒得焦頭爛額,冒煙突火狼狽不堪逃往開州。獵鷹的偵察讓吳憂還有個意外收獲,他發現了正向圣京靠近的另一支大規模部隊,這只能是薩都的軍隊了。以吳憂現在的兵力而言,打楊影幾下悶棍沒有問題,但面對薩都這近二十萬大軍可就力不從心了。想起阮香決戰的豪言,吳憂立即派人給阮香送信——薩都已經出現,決戰的時候到了,快帶兵來吧。
阮香的回復出乎意料地快捷,回答更是出乎吳憂的意料之外:計劃略有變故,請吳憂想法暫拖延薩都的大軍幾日,實在不行就進入圣京躲避一下。阮香自會調兵接應。吳憂不疑有他,找來陳玄、蘇謁、羅奴兒、羅興等商議。
吳憂將阮香回信的事情說了,問眾人意見。陳玄首先道:“主公,此事透著蹊蹺,清河怎么偏偏在這要命的時候出了變故?別的不說,只要被薩都逮住,咱們都沒個好兒。我看咱們不能按著清河給咱們畫的道道兒一路走到黑,弄不好咱們幾千弟兄可就交代在這里了。”
羅奴兒道:“我同意陳先生的判斷,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利益面前,清河跟咱們的盟友關系難保不會發生變故。一旦他們像上次嘉秀關一樣把咱們晾了,恕我直言,咱們這次可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圣京不堪一擊,咱們要是獨自面對薩都,這里就是咱們的埋骨場。”
吳憂倒不成想羅陳二人對清河的成見如此之深,一上來就懷疑清河的誠意。不過這可能代表了軍中的主流意見吧,阮香這么久了還沒有動靜確實很讓人懷疑,畢竟要論勤王軍,清河才是重頭,而且清河一向尊崇皇帝,這次眼巴巴看著圣京被圍卻毫無反應,未免太過消極了。不過吳憂還是不愿懷疑阮香,他相信,阮香不會眼睜睜讓他跳入薩都的包圍圈的——也許薩都的兵力超出了預期,清河正在調集部隊呢?但這樣的推測卻是無法立住腳的。吳憂也是老于帶兵的人了,未算勝先算敗,這個道理他還是懂得的。現在圣京周圍局勢如此險惡,一不留神就要飲恨沙場,羅、陳的謹慎有道理。
“蘇謁先生有何高見?”吳憂心中雖然有了定計,卻不忘征求一下蘇謁的意見。
蘇謁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見吳憂詢問,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又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羅興?”吳憂挨個點名。
“末將以為,清河一向是我們的盟友,可以信任。要暗算咱們的話,他們只需掐斷咱們的補給線就可以了,這對他們而言不費吹灰之力,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聽起來也有理。”吳憂點頭道。
“將軍,請借一步說話。”蘇謁像是忽然決定了什么事情一樣,抬起頭來沉聲道。
吳憂詫異的神色怎么都掩飾不住,陳玄對這種明顯的不信任則勃然大怒,拂袖而起,大步走向帳外,羅奴兒等將也是有不平之色。吳憂忙挽留道:“陳先生留步!”望著蘇謁道:“蘇先生,這里沒有外人,有什么話不妨講在當面。”
蘇謁卻堅持道:“只能與將軍一個人說。”
不等吳憂吩咐,帳中眾人魚貫出帳。
吳憂這時候也感覺到蘇謁所言必定十分重大,否則他不會這樣鄭重其事地一再強調。等到確認眾人已經離開一段距離之后,蘇謁一字一頓道:“阮香已經把你出賣了。”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吳憂耳邊炸響,吳憂一把抓住了蘇謁的衣領,厲聲道:“你胡說!”
以蘇謁的身手,原本可以輕松避過吳憂這一抓,但他并沒有避讓,雙目如鋼錐一般攫住吳憂的雙眸,沉聲道:“千真萬確!清河主力根本不在昌平關,而是南下攻取柴州、開州去了,昌平關的大軍,只是一個幌子!阮香不惜以身犯險,就是讓你和張、楊兩家相互牽制,將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間!清河大軍盡在江南,莫說是拖延幾日,就是拖延幾十日,清河也拿不出兵力來和薩都決戰。”
吳憂的雙手關節因用力而發白,臉上青筋暴跳,盡管他根本不愿意相信這是事實,但蘇謁的話怎么聽都不像假話,他有什么必要說謊呢?
“蘇……先生,你可有憑據?”吳憂咬牙切齒道。
蘇謁輕輕振衣,彈開了吳憂的手,長揖道:“將軍,咱們的緣分盡了。”說罷徑自出門而去。這也不能怪蘇謁絕情,實在是他說出這驚天動地的消息來,本就是違背了“那人”的意愿,其中所冒的風險吳憂根本就想象不到,如此披肝瀝膽卻見疑于吳憂,自然是沒法再呆下去了。他本性高傲,其中曲折之處更不屑于跟吳憂解釋,只有憤然離去了。
蘇謁說出的消息太過震撼,吳憂心神搖動,心里只有一個聲音翻來覆去地嘶吼——小香出賣了我——天地之間仿佛也只剩下了這不甘的怒吼,他心中最為倚重的堅強基礎轟然崩塌,神思恍惚之間竟是沒有注意到蘇謁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