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歷二六六年秋十月,一隊庫比倫騎兵搶劫了云州軍運送床弩的輜重車,殺死了護送的軍兵。云州軍馬上進行了報復行動,屠殺了一個庫比倫人的村寨,隨后雙方你來我往,牽扯到沖突中的部族越來越多,沖突的范圍也急遽擴大,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全面起義。
一石激起千層浪,沉寂了多時的大周國土上再次燃起了熊熊戰火,這一次各地爆發的戰爭規模之大,戰況之慘烈都遠超從前。
云州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戰場,漢人和少數民族的沖突越來越嚴重,蘇平在云州調集重兵,準備鎮壓,各族在經歷了開始時候的雜亂無章之后,仗打得慢慢有章法了,而且也出現了聯合的傾向,據說,活躍在各族之間穿針引線的是一個神秘的漢族男子。
云州的西北方的吉州,西南方的徽州都勒兵云州邊界,準備看云州軍一旦戰況不利就渾水摸魚,云州北方的兩個鄰國庫狐和迷齊也都蠢蠢欲動,要趁著這大亂初起的時候撈一把。
周的西南方開州牧唐靜猝死,無嗣子,靜女唐琪自封開州牧,原唐靜部下大將楊汸反,脅開州六、沐二城歸柴州,柴州刺史穆恬納之,唐琪發兵攻六、沐。
周東南的懷州刺史劉向,借屏蘭兵十萬,以大將井麟為正,屏蘭公主星晴為副,發馬步軍二十萬攻柴州。
蘇中得到了瀘州方面出兵的保證之后,就開始積極籌劃進攻的事情。他所控制的地區戰略縱深太窄,南北最窄處只有不到二百里,若是被阮香從容布置進攻的話,他很可能被一切兩半,東西難以救應,這樣他就會變得十分被動了。所以蘇中認為搶先進攻是最好的防守。
蘇中打探得青城駐軍近日將換防,這中間有大概三天的空檔,青城只有地方守備隊千人守城。蘇中得到這個消息大喜。遂陰遣騎兵一萬,趁虛馳擊青城。淄州戰役就此拉開序幕。
青城守將名叫崔華。他只是后備部隊的一個大隊長而已。在得知蘇中的進攻之前,他面臨著一個極大的困擾,那就是他的防區一下子調來了三位大隊長——聞人寒暉、郎楓、張荇。其中聞人寒暉還是虎衛軍的大隊長。這三位都作為“步兵”調入了他的手下,而且不約而同的,都做了“守門步卒”。其他的難纏的中隊長小隊長似乎也很有幾個,都是桀驁不遜的家伙。崔華簡直都無法掩飾自己對于上司的不滿,那個關于拿青城賭咒發誓的笑話更是讓他無比苦惱。
這三位大隊長倒是沒做什么特別出格的事情,之所以說“特別”,那是因為在崔華大隊長的眼里,做過大隊長的人嘛,驟然貶為步卒,有點兒情緒那是難免的,有點兒小毛病他也就不和他們計較了。譬如說他增加了三個守門的士兵,以備三位大爺哪天不高興來執勤了,可以隨時替換上崗。還有對于這三位沒事就無視軍規聚在一起喝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于他們“不小心”領著一群士兵把城里地痞流氓的老大給胖揍了一頓,又踢了江海幫在青城的堂口,他也只能當作沒看見。每次走在街上遠遠看到他們就趕緊上去打招呼,這三位雖然不大瞧得起一個地方守備軍的大隊長,不過對這位上司倒是禮數周全,崔華大隊長替他們做的揩屁股的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管怎么說三人心里還是存了份感激的。三人心里火氣再大也不能沖他發。
崔華覺得沒有常規軍的青城就像是沒穿衣服的女人一樣,只能任人蹂躪,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指望用一個大隊的雜兵可以守住敵人大部隊的沖擊。方略將軍上任后防御工作一直做得密不透風,誰也不信他會出現這樣一個大紕漏,讓身處前線的青城如空城般暴露在敵人面前。
崔華是靈州人,是第一批參加阮香部隊的靈州人之一,和他一起參軍的老鄉們不是陣亡了就是飛黃騰達了。比起他的大多數同鄉來,他打仗不能算勇猛,不是人家沒給過機會。一開始人家看他人高馬大的,頗有些勇猛氣概,又識字,還能謅幾句兵法,很有些要重用他的意思,一上來就讓他做了小隊長。可惜他總是不爭氣,一打起仗來沖鋒既不勇猛,退卻時奮勇爭先,遇到困難基本上都是不思進取,推給友軍部隊了事,跟著崔華的士兵們一向以“崔婆婆”謔稱之,每次作戰倒是傷亡最小的團隊。不過崔華的好運也僅此而已了。很快他就被從正規軍野戰部隊轉入后勤部隊,再轉入地方部隊,官職倒是一直不緊不慢地升著,雖然升得慢了些,不過崔華倒是滿足得很了,唯一不太喜歡的就是自己的防區實在太……接近前線了。
他也念過書,參軍前后也讀過幾本兵法書,對于書里邊的所謂虛實、欺敵之類的東西半懂不懂。后來轉入了地方部隊,也就更加懶得弄懂了。既然學問不精,崔華就弄不明白自己駐守的這青城是不是已經被當成了誘敵深入的香餌了。他承認自己缺乏全局的眼光,所以這守城的日子也就得過且過。既不想著去加固城墻,也不急著發動民兵,用于守城的器械當初上面交給了多少都在倉庫里保存得好好的。崔華派了幾個兵每天給這些器械上油、擦拭、保養,倒不是真的多么愛惜這些東西,而是如果上面來人檢查的話,顯得漂亮好看。崔華在這方面還是很講究的。
后來參謀部傳來了一道命令,說是大戰將至,各地方部隊可以適當擴充部隊。然后就給崔華的部隊增加了三百人的士兵薪餉。崔華一看部隊可以擴充了,倒是一件好事,可是這一千人自己管著都嫌麻煩,還要增加三百人,實在不怎么樂意。
后來上面催了幾次,崔華被催得不耐煩了,只好召集幾位中隊長商議著召點兒兵,什么人帶什么兵,這幾位中隊長也跟他們的大隊長一樣不喜歡增加麻煩。倒是一位做過工坊老板的中隊長后來給出了一個主意,說反正上邊也不會在意增加了三百個什么兵,不如就用這些薪俸在當地雇幾百個人開個兵器作坊,戰爭時候可以生產些兵器,如果仗打完了,就跟上邊請示一下,直接轉為民營,也省得付給遣散費了。崔華想了想,覺得這主意倒也可行。說干就干,兵器作坊風風火火就成立起來了。
事實證明崔華并不擅長經營之道。兵器作坊開張之后,老板問崔華生產什么。崔華想也沒想,順口說道:“制箭吧。”這老板馬上奉了圣旨似的,哧溜就走了。崔華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后,現在他和另外三位貶職大隊長混的已經很熟了,四人經常一起胡混。按說軍令部的官員們不會任憑他們這么無法無天,不過駐青城的那位官員在連續打了幾次報告都石沉大海之后,知道上面有人罩著這幾人,也就懶得再上報了。
探子匯報發現了大批蘇中旗號的人馬的時候,崔華正面對著胖成了一個球的工坊老板一籌莫展。這位何老板在消失了一個月之后,重新出現在崔華眼前,抱怨說庫房不夠用了。崔華倒是忘了這事兒了,不過印象中好像庫房挺充足的呀。何老板馬上以一串數字向他證明自己的抱怨是有理由的。崔華雇傭的工人每天生產箭一萬支,至今為止滿員開工一個月,已經生產了三十萬支箭了,這三十萬支箭生產出來都堆在了庫房里,軍隊既沒有拿錢來采購,他們又不敢私自賣給私人,所以開張一個月來一個銅板都沒有賺到,反而賒欠了不少材料費、場地費等各種崔華壓根就沒有想過的費用。看著何老板面帶微笑遞上來的巨額帳單,崔華覺得當初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缺了八輩子德了。正在他呆愣愣地琢磨著怎么處理這堆帳單的時候,敵人的“及時”出現無疑讓他大大松了一口氣。何老板事后回憶的時候居然說,“崔大人聽聞有敵前來,且有一萬之數的時候,表情狂喜,眼淚都流了下來,跪在地上感謝上天說:‘上天救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戰的人,聽說敵人十倍于己居然興奮地哭了。這也表明崔大人平時真人不露相,實際上骨子里是個極端狂熱好戰的人。”何老板這一番胡言亂語自然不能盡信,不過崔華承認,自己聽到敵襲的消息,第一反應并不是去關注敵人的數量十倍于己,他根本就沒往那里想,他想的是這三十萬支箭終于有著落了。崔華在賬單上大筆一揮:因敵情緊急,按市價購箭三十萬支于“華荇寒楓”作坊,請靖難軍后勤部按價給付。青城城防大隊長官崔華于圣武歷二六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說起來這“華荇寒楓”作坊的名字還是取了崔華、張荇、聞人寒暉、郎楓名字里邊各一個字。四人為了誰的名字在前很是有一番爭吵。最后只好抽簽決定誰在前。而讓其他三人最不能忍受的居然是最白癡的崔華抽到了第一個字,崔華看著三人不爽的眼神,只好陪笑道:“我這人從小就運氣好,走路也能揀到元寶。”回答他的是三個人的一通老拳。
后來不知道是誰提議拜把子,誰當大哥自然也不能只是年紀大就行,崔華挨挨蹭蹭也想湊個熱鬧。這一次仍然是誰也不服誰,本來聞人寒暉提議比武決定,不過崔華說比武太傷和氣,還是抽簽吧。三人這次異常齊心地齊齊搖頭。提議一個個提出來又被否決,最后大家決定賭骰子。那三人都是賭錢的行家里手,崔華卻很少賭,張荇悄悄對另兩人說,他曾經觀察過崔華賭錢,沒有一次是不輸個精光的。三人放下心來,都慫恿崔華先擲,暗地里都打好了主意輪到自己的時候一定要動動手腳。崔華很隨意地擲了一下,自己都沒敢看,其他三人卻一片死寂,崔華擲出來的宛然是三個六。崔華發現三人眼里又露出要殺人的沖動,不禁心里發毛,忙自己攪了,道:“不算不算。”又擲了一把,邪門的是,仍然是三個六。這時候聞人寒暉和郎楓忽然都變得好客氣,硬是把崔華這個大哥先送出了門,張荇雖然也很想溜走,不過這兩位可一點兒不跟他客氣。崔華剛一出門,厚重的屋門就咣當一聲關上了。隨后就傳出了沉悶的拳頭擊打人體的聲音。此后整整一個星期,張荇的眼睛都像極了一種珍稀動物——大熊貓。不過不管怎么說,這三個人還是說話算數的,崔華這個大哥雖然白癡點兒,大家還都承認。張荇委委屈屈做了小弟,那兩人猜拳的結果,郎楓老二,聞人寒暉老三。
卻說崔華接到了警訊不驚反喜,總算解決了兵器作坊的箭支問題。崔華馬上派人飛馬給方略送信,當然這只是擺擺樣子而已,青城周圍并沒有部署主力部隊,要不然敵人也不會來了。
派出了報信的使者,崔華心里安定了些,反正再接下來就看自己的運氣了,能守幾天就是幾天唄,換了誰在這種情勢下也不可能守得住嘛。
崔華不慌不忙地命令將各種守城器械搬上城頭,弓箭也從庫房搬出來,運上城墻,滾木擂石、油、石灰,各種兵器,滿滿地擺放在城墻上。在城內召集民兵壯丁,協助守城,糧食、水源、燈火都管制,宵禁,封閉城門,城內加強巡邏,防止敵人間諜搗亂。該做的都做了,崔華感到自己好像沒什么事可做了,城內忙而不亂,七八米高的城墻,敵人想打破也沒那么容易吧。
崔華發出了一堆命令,手下人都辦事去了,他百無聊賴,忽然想起自己幾位兄弟來,就踱出府來,想找他們廝混一通,打發時間。不過他顯然要失望了,三個人都不在他們常去的地方。崔華無意中路過城墻的時候,見到哥兒仨正滿頭大汗地往城墻上搬石頭呢,一個個都光著膀子,渾身是土,神情卻興奮得很。崔華這才想起來這三位兄弟都是著名的驍將,一聽見打仗就興奮地直哆嗦的那種人。再看看周圍的士兵,好像都不怎么在乎敵人似的,忙忙碌碌就像要給家里蓋房子似的,不禁有些疑惑自己帶的這都是些什么兵啊,悍不畏死也不用這樣吧。
正在崔華郁悶的時候,遠處塵土高揚,敵人大隊的騎兵迅速逼近了。騎兵們身穿玄色戰甲,隊伍整肅,旌旗蔽天,殺氣騰騰,氣勢如虎,離城還有五六百米的時候前隊猛地一停,兩支分隊奔馳出陣,向兩翼延伸出去。
青城本來就不大,一萬人圍城綽綽有余。兩翼的騎兵迅速會師,將小小的青城圍了個嚴嚴實實。然后像事先約好了一般,全軍齊齊發出一聲大吼,端的是威風凜凜。
崔華臉色有些難看,來的顯然是精銳之師,再看看手下的士兵們,不少都是初上戰場,臉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這時候敵陣一員將領走馬出來,對著城頭大喊道:“城里的人聽好了!立刻打開城門投降,可以饒你們不死,否則等到打破城池,你們全都小命難保!”
崔華也想找個大嗓門的士兵給他罵回去,不過這事兒好像也用不著他操心。他的三位兄弟對此顯然更有經驗。三人很有默契地用手中的劍敲起了盾牌,“咚!咚!咚!”緩慢而有力的敲擊聲在城頭回蕩,越來越多的士兵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幾百人同時敲擊盾牌(或者其他敲得響的東西),聲勢還是不小的,手上沒有停止敲擊盾牌,郎楓雄厚的嗓音傳了出來:“下面一塊兒跟著我喊哇——滾你媽的蛋!”
“滾你媽的蛋!”士兵們興奮地大喊,已經把恐懼完全拋到了腦后。
下面不用郎楓教了,嗓門大的士兵成了領罵。
“滾你媽的蛋——哦——噢——”
“回家抱孩子去——啵——噢——”
士兵們的想象力一旦開了頭就不可遏止,南腔北調各種各樣的罵人話,和著各種各樣的奇怪腔調被上千人同時罵出來,那場面只有親眼見過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崔華現在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一會兒跟著大伙兒一起罵,一會兒自己想出個花樣來馬上搶著做領罵,敲擊盾牌的聲音讓他們能很好地掌握節奏。
蘇中軍領兵的是蘇華,副將叫黑蘭,是淄州黑家的子弟。聽著城上層出不窮的如唱歌般的花樣百出的罵人話,蘇華氣得緊抿著嘴唇,心道靖難軍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這守城的分明就是一群地痞流氓嘛。
黑蘭三十多歲,身材魁偉,武藝高強,滿心里想著要立下功勞,這時見蘇華生了氣,忙跨前一步道:“小姐,請讓我拿下守將的狗頭給小姐消消氣。”
蘇華生氣歸生氣,腦子還不亂,見黑蘭請戰,點頭道:“給你五千兵馬,盡速破城。”她自己還留下了五千人馬,準備安營扎寨。蘇華心中有個計較,如果守城的真是情報顯示的一千雜兵的話,那么由黑蘭率領五千精兵應該拿得下,若是黑蘭攻不下,則表示敵人已有防備,提前扎下大營可以防止一旦戰斗不利,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黑蘭倒是沒有考慮那么多,他立刻點齊五千軍兵,對青城發動了攻勢,他采用的是多管齊下的方法。東門撞門,西門爬墻,南北兩門配置少量兵力同時大聲鼓噪,分散敵人的注意力,迫使敵人分兵把守,難以兼顧,充分發揮自己這邊的人數優勢。
因為敵人從北邊來,主力也都集中在北方,所以現在崔華、郎楓、聞人寒暉和張荇都呆在北面的城墻上。罵了一會兒大家嗓子都有些累了,聞人寒暉早就不做領罵了,觀察到敵人軍隊旗號變動,各種攻城器械慢慢移動。聞人寒暉對崔華道:“大哥,敵人下一步攻城重點可能在東西二門,你多帶點兒人重點防守東門,我和二哥、老四一起去西門。”
崔華當然很想和幾位本領高強的兄弟待在一起,不過現在看起來還是老老實實去東門比較好。因為他看到三個人每個人都腰插兩把刀,背上背兩把刀,厚甲重胄,顯然這是要出去拼命的架式。崔華只說了一句“小心些。”就拔腿去了東門。
黑蘭自己在東門指揮。青城護城壕有四米半深,長年有水,底下遍布尖刺木樁。黑蘭集中了五十部射程遠達一千米的投石車對著城頭上突出在外的重樓一陣猛射,崔華趕到東城頭的時候,五座重樓倒毀了三座。隨著石雨攻擊,還有威力強勁的床弩弩箭攻擊,打得城頭兵抬不起頭來,都退到了女墻之后,靠著厚實的女墻抵擋敵人的石炮和勁弩。崔華被這猛烈的攻勢嚇了一大跳,守軍床弩擺在墻后,好像沒人有勇氣冒著這么密集的石雨和箭雨反擊。崔華偷偷往外瞅了一眼,敵人似乎還離得很遠,只是不停地用投石車、床弩遠程攻擊,崔華把腦袋縮了回來,也像大家一樣,躲在了女墻后邊,等著敵人的攻勢緩和下來。
不一會兒功夫,剩下的兩座重樓盡毀,崔華暗自慶幸,幸好還沒來得及往重樓里邊派遣弓箭手,要不然恐怕得白白損失幾十個人了。覺得矢石似乎沒有剛才那么密集了,崔華大著膽子往外瞅了一眼,敵人又派出了濕木編制的洞屋,底下藏兵,顯然是過來填壕溝了。投石車已經慢慢停止了射擊,只有床弩還在不緊不慢地發射著,為洞屋兵做掩護。遠遠的后方,與城幾乎同高的云梯、天橋慢慢推進過來。
崔華見士兵們似乎躲上了癮,都貓著腰不肯起來,只好親自跑去一個個把他們給踢出來,派人去操縱床弩,同時命令觀察員為城墻內側的投石車指示敵人方位,又派五個小隊的士兵上馬面,借助突出城外的優勢,準備向下投擲滾石擂木,五個小隊的士兵通過城墻上的暗道登上離城十米遠高六米的羊馬墻。這時候油已經燒得滾沸,可以向城下傾倒了。
崔華又遣兩個中隊進入城墻內側的藏兵洞,配以長槍大刀,準備沖突靠近城墻的敵人。又命弩手爬上弩臺,張弩準備配合殲敵。
士兵們在各自隊長的帶領下紛紛奔赴各自的崗位,崔華又命令兩個小隊的士兵專門負責掌管旗幟,監督各處戰況和武器使用情況,哪里需要補充和支援就舉旗為號。崔華覺得自己還是很有點兒大將風度的,四百個士兵調度得井井有條,民兵們也在忙忙碌碌往城墻各處補充守城的東西,一捆捆的箭矢、弩、戟、連梃、斧、椎分別碼放在墻頭,巨大的撞桿也搬了上來,準備拒退敵人的云梯和天橋。火箭頭都浸入了油桶,隨時可以取射。
這時候敵人的濕木洞屋已經離城二百多米了,崔華令旗一展,先是投石車發出了三發試射的石彈,都沒有命中目標,兩發過遠,一發又過近了。觀察員們通過旗號為下面的投石車校正位置。然后下一次就是數十枚石彈齊發,敵人的洞屋一下子就有三座被擊毀了。這時候城上的床弩也進行了第一次試射。崔華手里的床弩有好幾種類型,從幾十人同時上弦操作的到兩三人一起操作的不一而足。第一次試射效果不是太明顯,只有兩三支弩箭射中了洞屋,似乎并沒有影響敵人的推進速度。不過值得稱道的是一支粗如壯漢胳膊的巨大弩箭飛行了上千米,從敵人頭頂上呼嘯掠過,雖然沒有傷到人,卻起到了很好的威懾效果,敵人主將的旗號又往后退了二百米光景。羊馬墻上的人雖然也配備了幾臺小型的床弩,沒得命令卻都沒有動,靜靜地貓在墻后,等待著城墻上的訊號。
西門也該動手了吧,怎么沒啥動靜呢?崔華這時候居然還很有良心地關心一下他的三位兄弟,沒辦法,誰讓他現在是城防官呢。
西門,偏將金東領軍一千五百主持攻城,因為黑蘭集中了大多數重型攻城器械到東門,留給他的東西并不多,所以他這邊缺乏重武器,只有幾臺笨重的床弩,還有兩座幾乎和城墻同高的對樓。看來只能攀墻了。金東打量著眼前的城墻,希望能找出這城墻的薄弱之處,他警惕的眼睛仔細地搜索著城墻。上面一片死寂,連個兵影子都看不到,沒有旗幟,沒有金鼓。金東有些猶豫不定,敵人難道是在故作玄虛?不可能一個兵都看不到啊。
西門同樣有遮斷敵軍視線的羊馬墻,所以城門的開關從外邊是看不見的,羊馬墻那邊轉出來幾個人的時候,金東還真沒注意他們是怎么出來的。出來的只有三個人,都沒有騎馬,每個人都拿著一個高大的步兵櫓盾,重盔重甲,三人就這樣一步步朝著金東的人馬走了過來。
金東有些納悶兒,這是來投降的么?不像啊。他派出了一百個騎兵迎了上去,看看這三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金東的部隊離城一千米左右,騎兵行動更是快捷,眨眼間就到了三人跟前。金東看到領兵的軍官向三人問了句什么話,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金東就看到領頭的那個人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隨后三人同時大喝一聲,將手里的櫓盾奮力擲了出去,三個騎兵措手不及,被砸下馬來,紅白的腦漿從頭盔里流了出來。隨后三人都雙手拔出了腰間的長刀,六把長刀在陽光下閃爍出耀眼的寒光。
金東雖然很佩服這三人的勇氣,但是還是訝異地有些好笑,就憑這三人就想擊退他們這一千多人么,不要說一千人,就是一百人乖乖給他們砍也得累死他們。
領兵的軍官顯然想法和金東也差不多,他指揮著騎兵們將三人團團圍住,大刀長矛盡往三人身上招呼了。三人背靠背組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陣勢,人來砍人,馬到砍馬,端的是悍勇絕倫,騎兵們人數雖多,硬是砍不散這鐵三角。
“當”地一聲脆響,聞人寒暉一低頭,沒有完全避過一個揮舞過來的鐵錘,頭盔被掃掉了,頭上也留下了鮮血。這是三人里邊第一個受傷的。
“殺人搶馬!”聞人寒暉大聲喊道。
“好嘞!”郎楓大吼一聲,左手刀擋住了刺來的一槍,右手手起刀落砍斷了沖到跟前的一個騎兵的馬蹄子,那馬悲嘶一聲,就滾在了地上,將那沒來得及跳下馬的騎兵壓住了一條大腿。刀光一閃,張荇不聲不響地斬下了那騎兵的頭,結果了他的性命。
張荇大聲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聞人寒暉亦是大聲接道:“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郎楓卻沒有接下一句“與子同仇”,而是惡狠狠地大罵一句:“干你姥姥!”這一句便像約好的信號一般,三人同時躍起,各自撲向一個騎兵。
三個人雖然行動突然,卻只有聞人寒暉自己搶到了馬。郎楓碰上的那個騎兵狡猾得很,見郎楓撲向他,猛一伏腰,整個身子緊緊貼在了馬背上,同時他的兩個同伴一刀一槍同時招呼上了郎楓,郎楓在空中勉強轉身,避過了刺來的一槍,那刀卻在他胸前劃過,厚實的淄州鎧甲優良的性能救了他一命,刀鋒沒有切進去,隨后三人展開了巧妙的配合,郎楓很難找到第二次機會了。張荇比他還背,他碰上的那個三人戰斗小組更有經驗,使的全是長矛,他差點兒在空中被穿成麻花,不但沒搶著馬,大腿上還中了一槍。和那三個騎兵照面的時候,他看到了靈州男人特有的又大又深的眼睛,“靈州兵,難怪這樣兇悍”,張荇中槍的時候心里只掠過這樣一個念頭。
聞人寒暉見張荇單膝跪地,被幾個人同時逼住,危在旦夕,顯然受傷不輕,郎楓手忙腳亂幫不上忙,現在只有靠自己了。聞人寒暉大喝一聲擲出手中的雙刀,洞穿了兩個離郎楓最近的騎兵,解了他眼前的危機,同時他右手一把抓住一邊刺過來的鐵槊,奮起神威,將那騎兵連人帶馬拽了過來,左手伸到后背抽刀,這時候那軍官忽然朝著聞人寒暉射出一支冷箭,聞人寒暉左手放棄了拔刀,向前急探,一把擊落了那支冷箭,同時感到右手一松,卻是張荇看他處境危急,將手中長刀擲出,那持鐵槊的士兵被戳下馬去。聞人寒暉趁著這一緩,順勢就奪了那鐵槊,左手也拔刀在手。
“老四撐住!”聞人寒暉一刻沒停,將奪來的鐵槊朝著那軍官擲了出去,都來不及看是否擊中了目標,左手刀掄圓了,格開了幾樣同時砍刺過來的兵刃,右手從背上拔出了最后一把長刀。雙刀在手,聞人寒暉精神一振,“哈!”地一聲大喝,右手刀將一個騎兵的腦袋削得飛上了天,左手刀削斷了另一個騎兵的槍柄,順勢撞入那騎兵懷中,將他撞下馬去。郎楓趁勢一躍跳上了這匹馬的馬背,那個被撞到馬下的騎兵十分兇悍,落馬之后一看郎楓上馬,立刻抽刀就剁馬腿,卻被張荇眼明手快,一刀剁翻。
這時候張荇卻沒顧上背后,兩支長矛同時遞到,一支刺到了護心鏡上劃了過去,另一支卻順著鎧甲的縫隙在張荇脖子上開了道大口子,還好有甲葉替他擋了一擋,饒是如此,他也痛得大吼一聲,一下子被巨大的力道撞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馬蹄踏為肉泥,聞人寒暉和郎楓兩騎一左一右并肩殺到。郎楓面對面地和沖過來的兩個騎兵撞個正著,右手一刀削去,格開了兩支長矛,左手刀正要跟上,冷不防側面又遞進來一把大刀,郎楓大怒,左手刀拼力揮格過去,力道之大,竟然將那大刀給反震回去,那使大刀的騎兵硬生生被反震回來的大刀刀背砍入面門,一聲沒吭就跌下馬來。郎楓也被自己這一下子震得左手發麻,幾乎拿不住長刀。
郎楓和聞人寒暉一番拼殺,身上都添了幾道新傷,卻硬是護住了倒在地上的張荇。郎楓拼著自己的大腿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將已經半昏迷的張荇拽上了馬,對聞人寒暉大喊道:“回去了!”一馬當先就朝城門口殺去。
金東見騎兵們似乎被三人的悍勇震懾住了,頗有畏縮不前的意思,命令傳令兵大喊道:“捉住三人任意一個,賞黃金百兩,官升一級!”
這一聲喊出來,騎兵們個個爭先,奮勇上前。走了郎楓,卻將聞人寒暉團團圍住。郎楓殺到城門口,將張荇交給軍兵,一轉頭不見了聞人寒暉,用布條將冒血的大腿傷口一扎,翻身又殺入重圍,大聲呼喊,尋找聞人寒暉。
好不容易兩人又會合到一起,兩人的人和馬都是渾身浴血,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多少道創口,聞人寒暉左肩挨了一錘,軟軟地提不起來,郎楓雙手還都好使,見了聞人寒暉大笑道:“老三,你不行了啊!”
聞人寒暉已經紅了眼,回答郎楓的是右手猛揮一刀,和一個軍官硬拼一擊,將那軍官連人帶馬震退一步。
這時候從羊馬墻后沖出一支三十來人的騎兵,拼死將郎楓和聞人寒暉救了回去,領兵的是崔華手下的騎兵中隊長樊南。金東手下的騎兵們銜尾直追入城門,大概有百十人進了城的樣子。樊南一聲令下,城門洞里放下了沉重的閘門,一個來不及退出的騎兵當即被帶著尖刺的閘門連人帶馬砸成了肉餅。后邊的人則被完全隔斷了。
沖進城門的騎兵們被堵在了城門和另一道環城壕溝之間,過了壕溝又是一道高墻,上面埋伏著幾十個弓箭手。樊南率領的騎兵逃過了那道城內的壕溝之后,很陰險地拉動了被稱為轉關橋的機關。這種橋只有一根梁,梁的兩端伸出支于壕沿的橫木,當敵人行至橋上時,拉動機關使橫木縮回,橋面便會翻轉,令敵墜入壕內。幾個不明就里的騎兵立刻中了暗算,被掀入壕溝,立刻被下面的排叉木刺得腸穿肚爛,眼見是不活了。其他的騎兵們被限制在了一個很窄的活動范圍內,他們面臨著城墻和另一道高墻上的弓弩手的直接攻擊,弩臺上的弩手也朝著他們射出了勁弩,這一百多個騎兵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射倒了大半,剩下來的紛紛取出弓箭還擊。這時候埋伏在城門側的藏兵洞里邊的士兵一擁而出,二百來支長槍亂刺,可憐那些剩下的騎兵們一身本事沒使出來,就都做了槍下之鬼。
金東一見騎兵們繞過了羊馬墻追入了城門就感覺不妙,忙命鳴金,卻再也救不了那些沖得靠前的騎兵了。計點傷亡,居然被那三人殺了三十多人,包括兩名軍官,帶傷者數十人,又白白折了追入城門的百余人,金東郁悶地發現自己一下子就損失了將近二百個精銳的騎兵。他不禁收起了先前的輕敵之心,三人的悍勇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