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經坐在慕容府里一處偏院的廂房之中了,少年仍是昏昏沉沉,猶在夢中。
就在那兇猛的大狗咬上他手臂的那一瞬間,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使根木棒,一下將那只大狗順勢挑去,甩去兩丈開外,顯出過人的速度與臂力,厲害非常。
他尚捧著還有些殘湯剩飯的碗,嘴邊掛著些夾雜著肉末的飯粒,呆呆站在那里。他的對面,在廟中見過的那名小公子,正睜著亮晶晶的大眼,靜靜地看著自己。
“可憐的孩子?!蹦强雌饋肀人×撕脦讱q的小公子幽幽嘆了口氣,從袖中取了一張潔白的手帕,柔聲喚道:“過來,我給你擦擦嘴?!?
那小小的、清脆的嗓音就象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魔力,讓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低下頭去,任那小公子給他輕輕拭去嘴邊的食物殘渣,那拭擦的動作象羽毛撫過一般溫柔,令少年心中感覺一陣暖流涌進,在記憶的最深處,仿佛若干年前,一位溫柔的婦人也是這樣待他,那個他夢里呼喚了千萬次的稱呼,也聽過別人家的小孩無數次大聲地叫過的稱呼啊,就那么簡單的兩個字:娘親。在這個世界上,如果娘親還在,也會這樣對他的吧!
少年想著,眼里有了濕意,一顆晶瑩的淚珠流出眼框,眼見就要滴落下來。那小公子見狀,伸手過去,稚嫩的掌心正好接住。
“寶貝不哭,你的眼淚是我心里的珍珠。”那小公子喃喃念道,憶起曾經銘記的句子,頓時心起憐惜,這少年既孝順老人,又還保留一顆赤子之心,實屬難得,正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他看著面前怔怔落淚的少年,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仍捧著那只碗,扔也不是,放也不是,聽了他的問話,低低答道:“我叫莫若塵。”呵呵,莫若塵,爺爺給他取的這個名字真是貼切啊,他的身世,他的命,就象這名字一樣,卑賤輕微得連塵土都不如!
那小公子聞言,慢慢地、堅定地說道:“從今以后,你,莫若塵,便是我慕容襄要照顧的人,你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我慕容襄在此發誓,今生今世,我會憐你護你,只要我一息尚存,便絕不會讓你再受一絲委屈!”
慕容襄再看他一眼,口中稱道:“趙哥哥,我們回府吧。接人的事情,就交給你去安排了!”說完,轉過身去,大步走去,掀簾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小轎,一聲輕喚,轎夫應聲而起,抬起轎子往慕容府邸的方向行去。
少年見轎子遠去,正不知所措,旁邊那名高大男子伸手推他一下,把他手里的碗一手揮去,用滿含羨慕的語氣大聲訓道:“還愣著做什么,趕快跟著小主子回府啊!也不知你哪輩子修來的好福氣,我家小主子這樣待你,要收留你,還對你這般上心!瞧你這樣子,長得又黑又干、面黃肌瘦的,穿得破破爛爛,還和畜生搶飯吃,整個就一小乞兒,真不知小主子看上你那一點!”
什么?那神仙模樣的小公子,竟是要收留自己嗎?莫若塵回想起他對待自己的言行舉止,好象有這樣的意思,他是說了要照顧他呢,也就是說,以后他可以在那小公子的府中做個家仆,不會再受凍,不會再挨餓了!他咧開嘴,開心笑了,忽又想起一事,急急說道:“可是,我爺爺還在廟里!這位哥哥,我要先回廟里去!”
趙遠一把拉回他:“小主子已經安排了,我早已派人去接你爺爺去啦,你這就跟我回府,估計半個時辰就能見到你爺爺了。”
莫若塵心中一喜,忙趕上他的步子,大步朝那轎子行去的方向跟去。
進了慕容家的府邸,若塵就覺得自己如同走進了皇宮一般,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園子,這樣寬敞華麗的房屋,這樣眾多的家仆與丫鬟,瞧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滿眼的嫌棄與厭惡,自己那一身寒酸破爛的打扮,想必在別人眼里,實在入不得眼啊。
想到這里,他表面上臉色不變,仍自昂首挺胸走著步子,心里卻有了一絲自卑,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是他那骯臟的破了一個大洞的舊鞋應該踩的!人家是天上一片白云,自己就是地上一堆狗屎!想著,隨即又升起一絲恨意,媽的,有錢人又怎樣,明知他是個逃難來的乞兒,還要帶他進府,這是那小公子自己愿意的,又怪不了他!大不了,在這里待幾日,等爺爺休養好一點,再趕他們出去便是,在此之前,他興許可以在這府中順手牽羊,偷點什么東西出去,換點銀子,留到以后給爺爺看病用。
對,就這么打算!他一路走著,把頭仰得高高的。
那小公子果真派人接了爺爺來,將他們祖孫倆安置在一處安安靜靜的偏院,院里有花有草,那廂房連成一片,外屋、里屋、小間等,好幾間呢,屋內整潔,床鋪干凈,尤其是榻上軟綿綿的被褥,摸起來舒服極了,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覺,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有仆人丫鬟送來幾套干凈的衣物,兩只大大的木桶,桶里是暖暖的溫水,微微冒著熱氣,桶邊還搭著嶄新的毛巾,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說道:“小兄弟,我姓曹,是這府里的管家。這是小少爺吩咐給你們沐浴用的,趕緊梳洗更衣吧,等下還請了城里頂好的大夫來給老人家看病呢。”
待那曹管家出去,若塵忙幫爺爺梳洗更衣妥當,自己也洗得一身清爽,換上干凈衣服,梳好頭發,再伺侯爺爺去那床上歇息。
“若塵,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吧?”莫老爹躺在床上,摸著軟軟的被子,嘴唇嚅囁著,不敢置信,之前家中并不富裕,特別是被莫青趕出來后,更是連起碼的溫飽都談不上,受災這一年來,他們祖孫倆顛沛流離,沿途乞討,有一頓沒一頓的,哪里想得到,現在還能住這樣好的房子,每天衣食無憂!“你在哪里結識的貴人?。窟@般照顧我們!”他疑惑問道。
若塵坐在塌邊,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跟著那日給我們饅頭的小公子到這里來了。”
聽到他們的對話,門口噗哧一聲笑,一個長相秀美的綠衣丫鬟走了進來,說道:“莫老爺子,你不用擔心,我家小主子是對你們起了憐憫之心,又看上莫兄弟,真心想收留你們在府中。我慕容世家,那是南棠出了名的大戶人家;我家小主子,又是當今皇上親自賜了名號的明月公子,這樣的好事情,別人幾世求都求不來,你們還懷疑什么!”
“慕容世家?明月公子?”莫老爹念著,突然歡呼道:“我們在路上聽說過的,明月公子是天上下凡的小神仙,上天下地,無所不能!那日我們在廟里見過一次,我老眼昏花,只隱約記得是個俊俏小娃兒,都沒注意,什么時候能讓老頭子再見見這位恩人?。俊?
“這個好說,”那丫鬟笑道:“你瞧,小少爺來了啊。”
只見慕容襄笑盈盈走了進來,站到床前,開口叫道:“莫爺爺,你要見我么?”
“恩人,恩人?。】?,咳!”莫老爹忙不迭起身,動作急了些,惹得一陣急促的咳嗽。若塵趕緊給他拍著背,順順氣,嘴里埋怨著:“爺爺,你慢著點。”
慕容襄瞥見若塵清爽的模樣,見他生得五官端正,心中很是滿意,想著,拉了莫老爹的手,柔聲說道:“莫爺爺不必多禮,若塵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今后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的。”說著,皺起眉頭,轉頭傳道:“小綠姐姐,去請大夫過來瞧瞧,老人家究竟是什么疾病,須及時醫治才行!”
小綠應了一聲,轉身欲去,卻聽得若塵驚聲叫道:“不用看大夫了,我爺爺沒病!我爺爺沒??!”他聽得兩人說道就醫之事,心中大急,若是那大夫過來瞧了,診出爺爺的病癥,就該把他們祖孫倆趕出去了,誰家愿意留一個不時會瘋癲發狂的病人在自己家里呢!二叔是爺爺親侄兒,尚且把他們趕了出去,更何況是素不相識的慕容家,不是說,那些達官貴人更講臉面嗎?
慕容襄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想是可能有苦衷,依言板起面孔,眼神冷靜,直視著他,教訓道:“若塵,有病就要及時醫治,切莫諱疾忌醫,我們是為了莫爺爺的身體著想,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說著,給小綠使個眼色,自己拉了若塵出去。
若塵第一次見她這般氣勢,心中敬畏,垂頭跟著她走出院子,來到一處長廊,尋了木欄坐下,相顧無言。
“我爺爺,他、他是得了失心瘋,經常會發病。發作的時候,會罵人,會咬人,還會打人!”若塵實在受不住這沉默的氣氛,咬了咬牙,誠實道出,邊說邊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瘦弱的胳膊,但見上面數道淤青與疤痕,那疤竟是刀疤!
慕容襄驚得站起,他卻并不在意,只用平常的語氣說道:“除了最近一次是用木棍打的,其他都是舊傷了,早好了。有些是鞭子抽的,也有石頭打的,還有次他發作得厲害,我只顧去抱住他,沒看見他從柜上摸了把柴刀,還好我用手去擋了下,沒砍在頭上……”
“若塵!”慕容襄伸手撫摸著那些傷痕,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低低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噎。
“爺爺很可憐,為了我,吃了很多苦,身體已經壞了?!比魤m又自說道:“我不能扔下爺爺不管,公子放心,明日我就帶爺爺離開,不會連累公子。請公子不要把他的瘋病告訴他,爺爺知道了會難過,他一直以為這些傷是我和外面的混混打架弄的?!?
慕容襄心中感動,握住他的手,說道:“若塵,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會留你在身邊,自然包括你爺爺在內,不管發生什么事情,我這心意是決計動搖不了的。一點瘋病算什么,你都不怕,我又怎會害怕。再說了,不是請大夫去瞧了嗎,說不定能治好的,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這段時日,好生留在府中照顧你爺爺吧,我把南棠難民的安置問題處理好了,再慢慢與你詳談未來大計!”
若塵使勁掐了下大腿,果真疼呢,不是做夢啊,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上天可憐他,派了個小神仙下凡來救命呢,他只是一個逃難來此的小乞兒啊,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他張大嘴巴,吶吶不知怎么開口,那激動的心情,又怎么能用普通的話語來表達出來!
“小少爺,林大夫來了。”小綠走了過來,身后是背了藥箱,一臉嚴肅的林大夫。
慕容襄看他神情,心知不妙,走了過去,林大夫行了禮,與她走到一邊,低低說了幾句,隨即拱手告辭。
若塵滿面希冀地望著她,聽著她一字一頓說道:“若塵,我不想瞞你,莫爺爺的病不容樂觀,依大夫所說,莫爺爺年邁體衰,五臟六腑早已完全壞了,最多還有三個月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