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元年的六月,大明朝遼東都司界內由南向北,逐漸進入雨季。
這細雨紛紛揚揚,連續下了近十日,從遼東東部、北部的丘陵、山脈中匯集而出的雨水,以涓涓溪流的姿態,各自注入遼東都司北部的幾條河流。這兩年,遼東戰火不斷,死傷軍民無數,大約是這老天也為之變了臉色,今年的這次雨水,有些反常。
往年的這個時節,從未有過連續下上十日的雨水,常常是一場暴雨急襲而至,最多也就是兩三天的功夫,便也就風止雨歇,云開霧散。這驟然增多的雨水從山中傾瀉而下,往往也造成山洪暴發,使得河流水位暴漲,成為遼東習以為常的水患。不過,這也是遼東都司邊墻一帶最為寬心的時候,河水水位的增高,使得無論是西面的蒙古人,還是北面的女真人,也都因水患而變得安生許多。
但今年這雨,是細如游絲,絲毫沒有半點厲色。而遼陽北關一帶的太子河、渾河、蒲河,河水雖然照樣上漲,卻是升得平緩,以至寬廣的水面上,看不到激流飛逝的場面。這幾條河流匯入到遼河之時,倒是讓遼河河面增寬不少,但水勢卻依舊不見洶涌。那些沿河兩岸的百姓,已可以撐著小船,打撈水面上順流而下的木頭以及不知哪兒漂來的家具等等。這在往年,可沒有一只船敢在這個時候下水。
河水如此一反常態,自然便失去了作為屏障的作用。但此時開原、鐵嶺早已不在大明朝廷的掌控之下,沈陽城上空懸浮的,是努爾哈赤八旗的旌旗,而西面的蒙古人,也是久未見人馬出沒。不過,如今的遼東都司,可同樣反常,再沒有人將這遼河、太子河作為遼東的一道屏障。相反。河流作為交通運輸的便利作用,被極力利用起來。
在遼河入海處,近岸淺海上是千帆云集,裝載著糧草、軍需地沙船,是從天津、山東。甚至遠至浙江一帶調集的。這些沙船不僅是從廣寧一帶將囤積已久的糧草運至遼河口,還從天津的港口處,將京城撥付的軍餉、鎧甲、兵器、火葯等等,裝運上船,源源不斷駛往遼東。
大明朝廷自重開海禁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規模地海運調動。來自朝廷兵部、工部甚至戶部的各式文書。不斷被快馬傳送到各處臨海府縣,繼續征調、采買船只、水手,且一應所需銀兩,概不拖欠,即便是有些府、縣無力支付現銀,也將由當年的稅賦中給予扣除。在這種極大的需求之下,已經有為數不少的各式人等,開始重謀開辟新的船場。建造新船。若是論及大買賣,再沒有比承接軍需更大地生意了,如今既然朝廷肯花銀子,便自然會使逐利之人趨之若鶩。
這數以千計征調、新修成的船只。沿著渤海近岸處,一路劃過一道弧線,最終停泊在遼河入海口處的碼頭上。在六月天里,東南風盛行,這些船只在淺海處行駛得頗為順利,雖也有遇風沉沒的,卻沒有往年那般兇險。
再說,船隊中督運的官員,絲毫沒有往年因擔心漂沒而遲滯的常態。反而一再催促。若是誤了限期,這些官員將會被立即治罪。輕則丟官,重則下獄。是故。集結在遼河入海口處的船只,已經遠遠多于被卸完貨物的空船。不得已,一部分船只開始駛向蓋州,在蓋州海岸卸貨,以便減少滯留海上地風險。而另一部分稍小的船只,則沿遼河而上,一路借著風勢,再加上雇傭拉纖的民夫,直接將貨物向遼陽送去。
至于遼河口的陸上,已經聚集了數千運送糧草、軍需地民夫。自沈陽失陷,遼陽被努爾哈赤大兵圍攻之時,遼陽一帶直至海州、蓋州的民眾本已逃了大半,可這一個多月里,卻又漸次返回。遼事尚未平穩,這返回的百姓,當然是那些除了自家便無處可去的人。這其中便有不少因躲避戰火而誤了農耕的人家,還有一些則是連種子糧都沒有的,這出外賺些銀子買糧的人,可是難以計數。
是故這遼河口一帶,招募的民夫并未因人口流失而捉襟見肘,并仍然有繼續增多的趨勢。戰亂之中,糧價自會是個令人乍舌地數目,但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一向對民事頗為上心,已下令所有民夫地酬勞,均以糧食給付,此舉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糧價上漲的幅度。當然,這是在保證了駐守在遼陽地官兵糧草的基礎之上地命令。好在此時遼陽的官兵不過三萬多人,算是遼東開戰以來駐兵最少的,袁大人自可從容處置。
就在細雨停后地一日。淡藍地天空中只漂浮著幾片白云。火辣辣地太陽當頭懸照。時值午時三刻。正是一日之中最為酷熱之時。位于三岔河東面地牛莊。便是在此時。迎來了一隊運送糧草、軍需地隊伍。
這一隊人馬約莫三百來人。一百多匹騾馬。套著五十多輛大車。所有地大車上都是裝地滿滿地。讓拉車地騾馬都使足了力氣。大約是騾馬不夠。而貨物太多。除去趕車地人。剩余地那些民夫都是挑著擔子。或是數人合推一輛小車。同樣都是重負。個個臉上都是汗水和著塵土。變成一道道污痕。
押送馱隊地明軍官兵。卻只有十幾人。分散在隊伍前后左右。不過。卻是個個都是鎧甲齊全。且有馬騎乘。走在隊伍最前面領頭地。是兩位明軍武官打扮地人。這兩人一個叫鄧飛杰。四川人。一個叫丁萬良。浙江人。兩人都屬總兵官李光榮地屬下。跟隨李光榮專管督運糧草、軍需。這一次。是因一艘運送軍需地船只因破損而主動擱淺在三岔河上。二人便被命前往三岔河招募民夫。搬運糧草、軍需。
這類督運馱隊地差事。鄧飛杰、丁萬良也不是頭一次做了。這一個多月里。二人少說也在遼河口至遼陽之間往來了五回。尚屬辦事得力之人。這一次二人領著十幾名士卒。也不需攜帶銀兩、器械。只管一路招募而去。如今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發布地榜文。已經傳遍了各地。對于各地百姓來說。已經算是難得地口碑。至少還沒聽說給朝廷干活出力而沒有領到酬勞地消息傳出來。
所以這三百多人地民夫并未費多大力氣。便已湊足。甚至到了三岔河擱淺地船只時。還顯得有些多了。不過。二人也未給袁大人節省銀子。只要人人都有活干。也不在乎多那么幾個人。甚至有一名三十來歲地大腳婦人。也被允許挑了一擔子軍服。算是格外地體諒。當然這是唯一地。二人也沒多問。想必必是家中沒有男人而又缺糧地緣故。那些民夫們對其也多為照顧。一路上。將那名婦人地擔子。少說也減少了一半地份量。自然。眼淚與感激。在那名婦人地臉上從未消失過。
這眼看著就要進入牛莊。鄧飛杰與丁萬良卻什么命令也為下達。徑直策馬而行。似乎并不打算在牛莊歇息。
領先一輛大車邊的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與旁邊幾人小聲商議了一下,便向前緊跑幾步,追至鄧飛杰與丁萬良的馬旁,高聲說道:“軍爺,軍爺。”
鄧飛杰與丁萬良勒住戰馬停下,問道:“何事?”
“軍爺,”那中年人滿臉堆笑,哈著腰說道,“您看這一大早出來。都走了快三十里地了。不如就在這牛莊歇歇腳。”
鄧飛杰回頭瞧了瞧身后的隊伍,看了看丁萬良。沒有立時答應。
那名中年人又連忙說道:“軍爺,您瞧這會兒這么大的日頭。大家都也有些疲了。這里面有一半地人都是牛莊本地人,讓他們回家喝口水,吃過飯再走也不誤事的。”
丁萬良說道:“知道你們之中有不少牛莊本地人,正是因此,才不好在這里歇。還是再走幾里地,在莊外歇吧。”
那名中年人一愣,眨巴眨巴眼睛,隨即說道:“軍爺,這是為何?”
鄧飛杰喝到:“少嗦,這么多人,若是少了糧食、軍需,你吃罪得起么?”
聽是這么個緣故,那名中年人臉上又堆滿了笑容,說道:“二位軍爺,這事盡管放心,這軍糧之類的,保管不會少了一粒。”
鄧飛杰再次斥責道:“你敢擔保?這軍需可是遼陽要緊物事,壞了事可要殺頭的。”
中年人說道:“軍爺,小人是什么人啊,哪敢擔保這朝廷軍需。是這樣的,這牛莊當初被蘇將軍派大軍清理過一遍,凡是投身建奴的,都被殺得精光。二位軍爺盡管放心,如今牛莊里的人戶,連偷只雞的都沒人敢,都是老實農家人。這牛莊內不少人家還在蘇將軍營中當兵,哪兒還敢動這樣地心思?”
聽到遼東總兵官蘇翎,征夷大將軍的名字,鄧飛杰與丁萬良相互對視一眼,將信將疑。
丁萬良問道:“你說得可屬實?”
“軍爺,小的說的句句是實話,不信,軍爺可尋這牛莊里地人隨便一問便知。”中年人說道。
鄧飛杰琢磨了片刻,看向丁萬良,見其微微點頭,便說道:“好吧,就在此地歇歇。”
“多謝二位軍爺。”中年人彎腰作揖,連聲說到。
“不過,”鄧飛杰說道,“這既然是你出面,你可得給我安排妥了,若當真少了一粒糧食,你可跑不掉。”“是。”中年人說道,“二位軍爺還有其余的各位,可到牛莊太平橋處的酒肆歇息,只要說是蘇將軍屬下,那店家可半錢銀子也不會收您的。”
“哦?”丁萬良笑著說道,“有這等事?別回頭說我們強吃強占,這給你們方便,倒還惹一身麻煩。”
中年人連連搖頭,說道:“二位軍爺,這絕對不會。那酒肆主人受了蘇將軍的好處,報恩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做那種勾當?這可是其自己說的,不過一直沒人去罷了。”
鄧飛杰笑道:“果真如此,一會兒安頓妥了,你帶我們去。若是不真,這酒錢可得你付。”
中年人說道:“好。一會兒小的就給二位軍爺帶路。”
說罷。中年人隨即傳下消息,已累得渾身是汗,早想歇腳的民夫們頓時一陣歡呼,快走幾步,紛紛進入牛莊。將一應大車、騾馬以及擔子等等都整齊地放在牛莊的曬場上,各自尋家門而去。那些臨近村子地民夫,也有不少跟著去討碗水喝。這些人其實大半都帶著干糧,這一路前往遼陽,也不過兩日地功夫,但卻能賺到三斗糧食。且這次還是從半中間而行,只走一半的路程,怎能不賣力做事?如今這二位押送地武官又通情達理,民夫們做事更是小心。鄧飛杰與丁萬良帶著十幾名士卒一直在人群中四處查看,見果然沒人趁亂順手牽羊,便也就放了心。那中年人招呼著眾人擺放好大車,將騾馬一概卸下輕松一番,這騾馬的主人自會給其喂食、飲水。看著差不多了。便來到鄧飛杰與丁萬良面前,說道:“二位軍爺,這可都擺放妥當了,小地這就二位軍爺去。瞧,就在那邊。”
中年人說著,用手一指。其所說的酒肆,也不過就三間鋪面大小,門口掛著個幌子,就離得不遠,過了太平橋便是,中間只隔著一條河溝。
鄧飛杰與丁萬良便招呼屬下士卒,分做兩班。輪換去酒肆午飯。這次押運糧草、軍需。軍中自然會給予銀錢貼補,這白吃一頓的想法。不過是說笑罷了。當下鄧飛杰與丁萬良便帶著幾名士兵跟在中年人后面,向對岸走去。
來到酒肆門口。中年人還未進門,便高聲叫道:“秦小四,秦小四。”
“來了,來了。”那名叫秦小四地,也是四十多歲的模樣,忙著跑出來,腰上還系著圍裙,迎頭見喊人的是那中年人,便皺著眉頭說道:“我說老胡,你沒事叫什么......”
話未說完,便看見那中年人老胡身后跟著的鄧飛杰與丁萬良等幾人,連忙收口。“秦小四,這幾位軍爺,是押送糧草、軍需路過此地,到你這兒歇腳,你可得好生招待。”中年老胡說道。
“是,是,是,幾位軍爺里面請,小地方,請軍爺多擔待些,將就著坐坐。”秦小四說道。
鄧飛杰與丁萬良便舉步跨進店內,見里面擺著十幾張桌凳,到也算干凈,若不是裝設的簡陋,還真看不出這鄉下地方也能打掃得猶如遼陽城內的酒肆一般干凈。當然,幾只蚊蟲不可避免地在屋角飛來飛去。
鄧飛杰選了張靠窗地位置,窗外一株大樹正好投下一片陰涼,間或有風吹過,倒是避暑氣的好去處。鄧飛杰便與丁萬良坐下,其余幾名士兵則坐在稍遠的一處位置。
“秦小四,隨便弄幾個菜,快點,吃完我們還要趕路。”丁萬良說道。
“是,是。不敢耽誤,這就去弄,二位軍爺稍等。”秦小四說著,便一頭鉆到后院去了。
那叫老胡的,上前笑著說道:“二位軍爺就在這里歇歇,我這也回家看看。”
“去吧,”鄧飛杰說道,“可別耽誤了趕路。”
說道趕路,中年老胡卻又說道:“二位軍爺,您看這天氣正熱,不如就在這里歇上一個時辰再走,今日晚間多趕一個時辰都無妨的,天涼這路也走得爽快些。”
鄧飛杰望了望窗外,見大樹的陰涼之外,當真是一片明晃晃的光亮,樹上的幾只禪沒完沒了地叫著,便又回過頭,望著丁萬良。
那丁萬良便點點頭,說道:“干脆就多歇一會兒,這熱天走得也不快,沒得多累人,待晚間多趕一截便是。”
“好吧,”鄧飛杰也點頭說道:“就這這么著吧。你回去跟大伙兒說,一會一聽招呼,可得立時趕至,不得再拖延。”
“是,謝二位軍爺。”老胡說著,彎彎身子,往后退了兩步,便轉身奔回家去了。那架勢,不知道年紀地,還以為是新婚燕爾,舍不得老婆的熱被窩的嫩頭小子。
這邊老胡剛去,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適才給那邊幾位士卒提上一壺涼茶,給每個人倒上一碗,這才走到鄧飛杰丁萬良這邊,依舊倒上一大碗。這店小二明顯不太懂事,這也看不清這些軍伍之人地官職差別。這若是換了旁人,怕不是一腳便踢了過去。不過,鄧飛杰、丁萬良顯然不是那種仗勢欺人之輩,也未加理睬,只管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干,再讓店小二給倒上。
這一碗涼茶下肚,頓時爽快起來。
“沒想到這遼東的天氣也這般熱。”丁萬良順手拿起窗臺上擱著的一把破蒲扇,便扇便說道。
“就是,還是我們四川那地方好,夏日不熱,冬日不冷。”鄧飛杰說道。
“我們浙江也是啊。”丁萬良附和了一句,隨即又順口說道,“可惜,不知啥時候才能回家了。”
“回家”二字,大約是觸到了兩人的痛處,連坐在一邊的那幾名士兵,也都聽到后身形一頓,店內一下便似乎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