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劉綎率隊總算尋到出口,立即催馬向前奔去。
這群山之中若是沒有慣走的小路,想憑白自己闖出一條路來,意味著要不斷地穿過灌木、溪澗、斷巖、絕壁,在白雪掩蓋下的種種障礙上越過。劉綎自天亮起便直奔南面而行,幾乎是一條直線,根本不顧及路途好壞。他們也無法顧及,身后及兩側的山頂隱隱約約的人影讓其不敢片刻停留,只要向南,至少能回到大路上去,而那里,便有劉綎一直期待的大隊人馬。
這出口,實際上僅是望過去比較寬坦的山谷。劉綎率領余下的家丁放馬一踏上平地,心情立時好轉,待行得一半,猛然記起這便是昨日所經之地,鞭打那幾個多嘴的浙江兵,便在此處。這一喜尚未升起,便又是一驚。這人都去哪兒了?
就在此時,前方猛地出現大隊騎兵,一桿血紅的新月戰旗迎風展開。
劉綎揮手令隊伍停下,略看一眼,對方大約近千人左右,列著橫隊,將這片難得開闊地封住。劉綎還未下令轉身退后,卻見兩側山梁上也出現一排排的人影,不僅如此,一連聲的炮響,從兩側山上傳來,朵朵硝煙仿佛是山上開出的花朵。火炮并未擊中劉綎的隊伍,在其前后約百多步的地方將積雪轟成大片的雪花。
劉綎不再動了,他明白,對方這是示威。以昨夜對方的殺戮方式,劉綎斷定這是最后的警告。他左右看看跟隨自己多年的家丁,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大刀,頹然長嘆一聲:“算了。”說罷,將手中大刀遠遠地拋了出去,深深地插進雪地了。隨后的家丁默默無言,并未對自己的主將發出詢問,只是都立即下馬,將手中兵器丟在路旁,然后站在馬旁等候命運的決定。很快,對方的兩隊騎兵一前一后地將其圍住,開始接收俘虜。
彪悍一生的劉綎與他的驕兵悍將便這么成了最后的戰果。
須發皆白的老將劉綎本希望看見對方主將,按此時戰爭的不成文規則,既然一方主將束手就擒,另一方怎么也得看上幾眼,說幾句哪怕是諷刺的話吧,甚至劉綎已打算忍耐對方的譏諷。但劉綎失望了,蘇翎壓根兒沒有想見他的意思。在此之前,蘇翎唯一考慮的是要多久劉綎才會放下兵器。仗打到這個地步,再戰已沒有任何意義。當然劉綎誓死不降的結果也在計劃之中,在第一輪炮示威過后,所有的火炮都已瞄準劉綎數百人的人群,這么點距離,不用什么準頭,只要將彈丸扔到空地中間便可。劉綎與家丁們被兩隊騎兵前后夾住,便帶著他們向山中行去,既未捆綁,也沒有呵斥,那些騎兵僅僅好奇地打量著劉綎,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
到了晚間劉綎等人才抵達目的地,這是一個未經過劉綎東路軍騷擾的村子,有數百間房屋,看樣子平日里怕不下千人住在這里。在村邊的空地處,已搭建起不少帳篷,不用問,這都是劉綎所部的軍需,那些人,自然也是劉綎麾下的,只不過眼下顯然已不歸其管轄。那些降兵正在數名依然是身披白色斗篷內著黑甲的騎兵指揮下,架起爐灶,就在簡易的棚架下煮飯。冒著熱氣的粥正在十幾口大鍋中翻滾著,很稠,香味兒彌散開來,連劉綎都忍不住吞咽著口水。這一日一夜,還真是沒吃什么。一排排的明軍士兵正列隊上前領取吃食,劉綎發現,居然還有肉食,肥膩的大塊豬肉每個士兵一勺,然后是一塊面餅,一碗熱粥。所有的降兵都規規矩矩地聽幾個千山堡騎兵吩咐做事,那些領吃食的,大多與劉綎一樣,是剛剛趕來的,而那些在干活的,不用猜,準時昨夜便就降了。劉綎默默估算,這個營地大約有三千人左右,都是各營的降兵,甚至連隊列都是按原來的編制排列的,低級武官依舊在行使權利,指揮著屬下兵士繼續搭建帳篷,砍柴做飯,看樣子,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此聚集。四周并未有多少騎兵看守,能看見的,只有不到一百人,且都在遠遠的地方往返巡視,似乎并不是監視這些降兵,而是例行巡哨。但整個營地里的降兵都自覺地沒有越過那圈無形的欄桿,就連砍柴的士兵,手執斧頭,也都規規矩矩地做事,就像自己的軍營。
劉綎也與其他降兵一樣,被人塞了兩只陶碗,一雙竹筷,還被叮囑一句:“好生拿好了,碎了就只能用手捧著吃飯。”
可憐老將軍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竟然絲毫沒有露出往日暴戾脾氣,下意識地接過碗,與家丁們一起,向領吃食的隊伍走去。整個軍營就是明軍平日里的模樣,除了沒有兵器火炮,其它一切都是士兵們熟悉的。
劉綎受到唯一地優待。是在營中地大帳里有他地一個位置。大帳不知是那個營地。本就是營中主將地。此時不過是算是唯一與俘兵地區別。劉綎端著碗走進大帳。一愣。只見幾個人同時站起。卻張嘴說不出話來。
姚國輔。周文。江萬化。徐九思。周冀明。祖天定。這幾位在遼陽誓師時才見面認識地武官。此時都在大帳之中。這幾人猛然見到主將進來。下意識地起立行禮。卻又想起這可不是東路軍地大帳。便就愣在那里。
劉綎苦笑著搖搖頭。自顧走進帳中。在桌邊坐下。悶頭吃起飯來。幾個武將沒有說話。在一旁站著。場面有些尷尬。劉綎吃完。伸手抹抹嘴。這才說道:“不用多想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過一天算一天吧。”
說完。又習慣行地伸手。卻摸了個空。這飯后一杯茶。是多年地習慣。
“有杯熱茶就好了。”劉綎解嘲地說道。
那祖天定見此。忙說:“我去問問。”便要起身向外走去。
“能行?”劉綎懷疑地問道。這畢竟是戰俘,未必能提供這般好處?
祖天定苦笑道:“劉總兵,你看人家這里,吃得比咱們軍營里還好。這茶,說不定便會有。”
劉綎也不覺難堪,點點頭,讓祖天定去了。不一會兒,祖天定便又回來,身后跟著一名身材高大的黑甲騎兵。“你是劉綎?”黑甲騎兵問道。語氣還算平和,這樣稱呼,在劉綎還是第一次。
“是。”劉綎盡量平靜地回答。
“奉我們將軍之命,優待劉綎。”騎兵面無表情地說話,“你還有什么要的?”
劉綎搖搖頭,那名騎兵轉身出去,隨后又進來拿進幾只碗,一小包茶葉,什么也沒有說,便又出去了。
祖天定過來將茶葉放進碗里,然后從火爐上提起水壺將茶泡開。
“都喝一杯吧,也不知還能再喝到不。”劉綎話里流出蒼涼。祖天定便一一斟滿,幾個人都圍著坐下,一群敗軍之將便如同商議軍事般坐在一起。
透過大帳縫隙,外面的士兵依舊源源不斷地開來,煮飯的士兵一鍋鍋地重復著飯香,肉味兒依然沒有減少。
“他們不缺糧食。”劉綎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糧食可能就是我們帶的,不過這肉.....”姚國輔輕聲說到。這肉不管是哪一種,明軍軍營里絕對沒有這么多,更別說即使有,也不會這樣敞開了吃。
“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劉綎終還是將這話問了出來。
幾個人都將目光投向祖天定,畢竟這里他最熟悉。祖天定吞了口唾液,添添嘴唇,說道:“聽說他們的主將姓蘇,叫蘇翎,原是振武營當差的,后來說是逃過邊墻投敵。手下的武官也是一起在振武營當差的。”
“你知道他們?為何不說?”劉綎有些生氣,聲音不免升高。但不待祖天定說話,又說道:“算了,此時說這些都沒用。”
幾人沉默片刻,那劉綎又問:“你們都折損多少人馬?”
姚國輔說道:“五成。”
“四成。”
“五成。”
“一成。”
不用說,這最后損失最小的,便是祖天定,這當然與他知道情況有關。不過,眼下沒有人怪他。
劉綎默默估算著,全軍一萬五千人馬,至少折了四成,也就是說死傷的,便有近六千,這都是昨夜一晚的戰績,這蘇翎未免太過強勢了吧。這還不算全軍攜帶的武器器械,單是火炮便是數百門,火藥等數千斤,其它糧草甲杖大車騾馬,成千上萬,盡數落到蘇翎手中。近九千人被俘,這是何等的戰績?就算劉綎,也從未有過如此戰果。
“他們有多少人馬?”劉綎問。
“不知。”幾個人都搖搖頭,但祖天定卻隱約知道一些,他說:“數千吧,頂多四千,不到八千。”這跨度,也就只是說說,若是戰前,這樣的推測便能使劉綎大怒。
“估計在五千左右。”劉綎判斷,自然不僅僅是看到的戰斗場景來估算,這糧草運輸,戰俘押送,等等,都能判斷敵情。
“昨夜......”周益明小聲說到,但卻并未說完,顯然對昨夜的遭遇心有余悸。
劉綎也禁不住回想起那黑夜里的戰斗,不,不是戰斗,應該是單方面的襲擊,自己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這種戰斗類似于在貴州遇到的那些山里人,但黑夜里卻是第一次,更別說這厚厚的積雪。劉綎此時才有機會細細回想對方的戰術,反復思量,卻最終找不到對抗的辦法。唯一之計,是大隊人馬僅僅靠攏,步步為營,絕不單獨出戰。可是......
一想起這次戰敗都是因自己的莽撞導致,這劉綎立時心里一陣絞痛,險些便背過氣去。
就在此時,帳外傳來一陣馬蹄上,幾匹馬奔至營內,在正中停下,隨即便聽見一個人高聲叫道:“蘇將軍有令。愿意參軍者,在此記名。想回家的,到這邊列隊。”
此時便就招兵,未免太急了吧。劉綎一陣狐疑,這降兵入隊,雖也是常事,不過,這才多少時辰?不怕中途再跑了么?
一邊的徐九思忽然說道:“莫非是要對付朝鮮人?”
眾人這才記起,他們這東路軍還有一萬三千的朝鮮兵馬。若是在座的幾位,這一萬三千人朝鮮兵馬不是一萬五千明軍的對手,甚至只要一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敢拍著胸脯說“定勝”。但蘇翎這一方不過五千左右,還能再顯奇跡?未必又是昨夜那般的打法?若是那樣,朝鮮人可就不用多說了。可朝鮮人不是劉綎,根本就不會離開大路,就是下令讓他們進山,劉綎還懷疑朝鮮人是否會抗命。那可是一萬多人的火器隊伍,戰斗力雖不強,可列陣施放火器卻是久經訓練的。那里面至少有近萬支火槍,火炮不亞于劉綎所部攜帶的數量。硬沖?至少要損失一半的人馬,才能沖破陣線。這會兒招兵,難道是讓這些降兵打頭陣?
劉綎等幾位武官怕是從未有過此時這般關心過下屬的性命,九千多人若是沖陣,死上一半,就是抬尸首也得抬上幾天吧。想到這里,劉綎等人才忽然想起,自己這幾位武官,會是如何?適才聽那人之言,想回家的可以回去,自己能回去嗎?可回去遼東楊鎬會怎么說?東路軍尚未到位便全軍覆沒,回去難說會不會再次被楊鎬立威,不,一定會。但,留下?這里的一切都是個謎。眼下雖看著對幾位武官尚沒有殺意,可畢竟殺了對方一百多人,燒了那么多的村子,這難道不會導致復仇么?
正在這時,只見簾幕一掀,一個人裹挾著寒風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