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天氣炎熱。
好在梧桐樹枝葉繁茂,樹蔭下偶有微風,略感清爽。
“天吶,這一堆小瓷瓶里都裝了些什么啊?”
上官心心斜倚在躺椅上擺弄著身前磁盤里一堆通體透白的小瓷瓶,挨個打開聞聞,一副頗為苦惱的模樣。
墨封倚著旁邊的木桌笑吟吟看著她:“誰知道你都煉了些什么丹藥?稀奇古怪的,什么都有。”
上官心心瞥了他一眼:“什么叫‘稀奇古怪’?我煉的丹藥每一個都是寶貝。”放下小瓷瓶,抬眸看到磁盤里另一個物件兒,像似一條盤起來的絲質腰帶,蓮花暗紋,極為雅致的銀色,抬手正欲去拿,卻被墨封伸手攔住:“別動,那是你的軟劍,極為鋒利。”
上官心心挑眉:“軟劍?”又仔細看了看那條“腰帶”,不解地問:“怎么也看不出鋒利來啊,而且這么軟的劍怎么用?”
墨封勾唇:“軟劍套在劍套里,劍套看似絲質,實乃天山玄鐵提煉而成,極其輕薄柔軟,又堅不可摧,環在腰間可做腰帶,軟劍隱在其內,用時抖出,催動真氣灌注劍體化為鋒利長劍,尋常之人自是使用不得。”
上官心心托腮喟嘆:“原來我這么厲害啊!”
墨封端起茶杯飲了口茶,凝著她的目光愈發帶了寵溺的色彩。
上官心心盯了一會兒軟劍,突然皺眉看了一眼墨封,墨封詫異地問:“怎么了?”
上官心心伸出一根纖細手指指了指頭頂:“你不覺得樹上蟬聲很吵嗎?”
墨封凝神聽了聽,也忍不住皺了皺眉,是挺吵的,方才怎么感覺不到呢?雙指捏起桌上一片落葉,輕輕向上一彈,葉子倏地飛入頭頂繁茂枝葉,蟬聲瞬時消失了。
上官心心點了點頭:“武功高用途真多。”
墨封:“……”
上官心心也端起桌上茶杯喝了口茶,然后問他:“墨封,你是不是該給我講故事了啊?你看啊,我掰著手指頭算過,你說讓我給你時間整理,從那天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天了,若按我來到這個地方開始算呢,那就整整十四天了,我覺得你也該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墨封眸色不知不覺暗了暗:“你算得這樣清楚是度日如年嗎?”
上官心心盈盈一笑:“怎么會呢?我只是在計算我失憶多久罷了。你到底給不給我講故事啊?”
墨封垂眸沉吟了少頃,放下茶杯,道:“這個故事會涉及到前世今生,你會相信嗎?”
上官心心忙自躺椅上坐起來興致盎然地看著他:“這么精彩嗎?不如你先說說看。”
陽光透多枝葉落下散碎的光斑,墨封眸色幽幽,開口講述:“數月前樂游峰頂每夜子時都會出現一個光芒萬丈的黃金寶盒,我們為了探查其中緣由而相遇相識,并且合力取得兩個黃金寶盒,第一個寶盒里是你煉制的兩顆不知功效的丹藥,第二個寶盒里是你我往來的信箋,但是在此之前你我并不相識,所以我們猜測是否有前世存在。”
墨封看了上官心心一眼,見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聽得極為認真,模樣著實惹人憐愛,忍不住笑了笑:“后來你便中了蠱毒,因為在尋找黃金寶盒期間我們多次遇險,我推測你中蠱也跟黃金寶盒有關,不過可惜至今我也不曾查到什么線索。”
上官心心靜靜等了一會兒,怔怔問:“沒有了?”
墨封點頭:“沒有了。”
上官心心哭笑不得:“墨封,講故事不是這樣的,繪聲繪色懂不懂?還有啊,這也太簡略了,這么驚心動魄的冒險經歷怎么能這么簡單呢,不可以的,你重新講。”
墨封扶額苦笑,仔細整理片刻,將前面的內容努力展開增加了一些細節,又講了一遍。
上官心心似乎還是不太滿意,不過也不好意思再讓他講一遍,垂眸思索了片刻,喟嘆道:“竟然跟我們兩個人息息相關,太驚奇詭異了!那江湖這么大難道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查黃金寶盒嗎?”
墨封端起茶杯淺淺啜飲,語氣淡淡:“自然很多,不過大都愚笨,丟了性命的不計可數,實在沒必要提及。”
上官心心又問:“除了你之外我在江湖上還有別的朋友嗎?”
墨封回答:“應該有,不過在此之前你我并不熟識,就不太了解了。”
上官心心又想了想,問:“拿到第二個黃金寶盒之后我們分別遇險,然后再見面我就中蠱了,那你經歷了什么?我又經歷了什么?”
墨封垂眸笑道:“你的問題真多,至于你經歷了什么,我等你恢復記憶了繪聲繪色講給我聽。”頓了一下,抬眸看她:“而我在遇險時想起了一些前世的事情。”
上官心心眸色驚異:“你不是開玩笑吧。”
墨封端著茶杯轉過身去,挑眉嘆氣:“不信算了,我不說了。”
上官心心忙扯了扯他衣袖,軟聲央求:“別啊,我信,你都想起什么了,給我說說唄。”
墨封勾唇:“我想起我們一起夕陽酌酒,一起月下賞蓮,一起花下談心……”
上官心心皺著眉頭敲了敲桌子:“打住,墨封,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墨封神色認真:“我很正經,確實是這樣。”
上官心心憤憤瞥了他一眼:“算了,還有別的嗎?”
墨封眸子里略微帶了些幽遠味道:“我只記得開心的事情。”唇角轉而漾出笑來:“我記得有一次你為我熬藥,故意放了很多黃連在里面,那碗湯藥的滋味如今想想都覺得苦入肺腑,想必到了下輩子我都忘不掉。”
上官心心忍不住笑出聲:“我為什么要那么做?”
墨封搖頭:“想不通,或許是因為我對你態度不太好吧。”
上官心心大笑:“那你倒是應該慶幸了,如果是現在的我恐怕要給你放砒霜的。”
墨封淡淡掃了一眼磁盤里的一堆小瓷瓶:“如此說來我覺得你的這些丹藥都是穿腸毒藥的可能性比較大。”
上官心心翻了一記白眼兒,突然想到什么,問他:“對了,我的黃金寶盒哪里去了?”
墨封搖頭:“那就要問你自己了,我也不清楚,或許是被你弄丟了吧。”
上官心心咬牙切齒:“拜托,那是黃金寶盒好不好?黃金啊,我怎么會弄丟,能換多少銀子啊!”
墨封忍不住悶聲低笑:“你很缺銀子嗎?”
上官心心撇了撇小嘴兒:“我怎么知道,即便不缺銀子,我也不可能把黃金寶盒弄丟啊,我的寶盒到底哪里去了?”
墨封搖頭:“真不知道。”
上官心心嘆氣:“想來只能等我恢復記憶才能知道了。那你的黃金寶盒呢?還有那封信,我寫了些什么?你又回復了些什么?能不能拿給我看看啊?”
墨封眸子里泛出意味深長的光澤:“你真的想看?”
上官心心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左右思量一下,覺得即便果真是前世,自己也不太可能會寫出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心一橫,點了點頭。
墨封笑了笑:“等哪天我找到了拿給你吧。”
上官心心皺眉:“不會也丟了吧,即便也丟了,信上的內容總該記得吧。”
墨封唇邊的笑意愈發帶了深意,挑眉問她:“要我背給你聽嗎?”
不知道為什么上官心心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的心虛,若是她真寫了些什么膽大妄為的內容,被墨封這樣當著她的面兒背誦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可以直接倒地身亡了,斟酌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就不勞煩你背誦了,我也不急,哪天找到了借我看看就行。”
墨封默默看著她略微有些窘迫的神色,眸子里的笑意悄無聲息染上一絲熱度。
那邊上官心心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像似糾結了一會兒,抬頭謹慎地開口:“你說過我出自江湖杏林之首考槃宮,而且我們考槃宮的醫術很高很高。不是我不相信你和青鸞的能力哦,只是……如果這個蠱毒的解藥真的很難找的話,你……可不可把我送回考槃宮啊?”
墨封聞言眸色瞬間暗了下去,上官心心急忙解釋:“你先別急啊,我真不是質疑玄華堂的醫術,我就是很想盡快恢復記憶而已,而且,我真的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了。”
墨封修長手指慢慢扣緊茶杯,垂眸沉默半晌,方道:“這里距離考槃宮數千里之遙,以你如今的身體狀況根本經不住舟車勞頓。何況敵暗我明,送你回去遠比我們自己尋找解藥所擔風險高出更多。”
頭頂又不知何時傳來陣陣蟬鳴,他頓了一下,抬頭直視她的眼睛,神色篤定認真:“心心,我從未覺得你是在給我添麻煩。”
冷月無聲,懸掛在夜空中冷冷睥睨世間萬物。
一聲凄厲的鷹隼嘶鳴自蒼穹深處突兀傳來,子時的夜色在那一瞬間變得冷冽而詭異。
黑暗房間,床榻之上沉沉入睡的上官心心突然睜開雙眼,迅速翻身而起,閃出房間。
涼如水的月色里,只見一抹雪白身影以翩若驚鴻的姿態向高空掠去,卻在即將翻越山峰的時候恍若撞上一堵透明的墻壁,砰的一聲,洛神陣結界如水波向外蕩開。
跌落下來的纖細身姿在空中靈動翻轉,翩翩然落在懸崖之上。
夜色里流火瞬時閃出,向來沒什么情緒的冷淡眼眸現出詫異之色,擋在上官心心身前,恭謹問道:“姑娘這是做什么?”
上官心心的目光凝滯而空洞,一點一點轉向面無表情的流火,定格在他手中的長劍上,突然出手一掌擊在流火胸口,流火根本來不及躲閃,轉瞬長劍便落入上官心心手里。
劍氣如虹撕裂凜冽月色,整個洛神陣響起此起彼伏的轟鳴之聲。
墨封一襲玄色衣袍出現在桃源谷里,望著眼前的一切現出不可思議的慌亂神色。
懸崖峰頂,上官心心雙手握劍一劍又一劍劈向桃源谷上空的洛神陣結界,結界在強大的劍氣之下震耳欲聾的震動轟鳴著,透明的結界邊緣如海浪翻滾潮水涌動。
墨封來不及思考太多,拔地而起掠向上官心心出手阻止:“心心,你在做什么,快停下來!”
上官心心只顧著劈結界,根本不理周圍狀況,片刻后,終于受不住墨封的阻撓,蕩起一劍直劈向墨封。
下方流火和隨后趕出來的冷血青鸞都驚呆了,完全理不清頭緒。
墨封身形極快地閃開,還是被斬落了大片衣角。
而上官心心已經開始繼續劈結界了。
墨封只能繼續阻止:“心心,你到底怎么了?快停下來!”
時間跟著月色流淌,上官心心的動作漸漸變得遲緩,墨封出招阻止起來也順利很多,畢竟怕傷到她,他的招式都不敢太凌厲,落在招式狠厲的上官心心面前一直都處于下風,唯剩下躲閃的份兒。
上官心心力氣逐漸不濟,又脫不開墨封的圍堵,突然之間招式變得急躁起來,虛晃數招之后迅速轉身一劍刺了過去。
墨封在她招式紊亂之時不敢及時出招,擔心出手過急傷到她,便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那一劍自他胸前徑直刺了進去。
“主人——”
下方傳來流火和冷血青鸞的齊聲驚呼,兩個人欲閃身上來相助,被墨封慢慢抬手阻了下去。
懸崖之上,月華流轉,墨封從始至終都不曾看一眼胸前長劍,只是靜靜看著她,神色柔軟又溫和,輕聲道:“心心,聽話,快停下來。”
上官心心凝滯而空洞的眼眸在那一瞬間撕裂開一抹淺淡清明,恍惚間,她明白自己出手刺傷了墨封,卻說不出一個字,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動作。
她猛地拔出長劍,殷紅鮮血自他胸前噴濺而出,墨封身子晃了晃,唇角蜿蜒淌下血來,卻仍舊目光溫軟地看著她,柔聲安撫:“心心,聽話,停下來。”
上官心心飛身而起,一劍直劈向空中結界,劍氣震聲如龍吟,結界動蕩如海嘯,她眼見著空氣如水波蕩漾,又極快恢復平靜,終于慢慢閉了雙眼,長劍自手中緩緩滑落,纖細身子后仰著墜落下來。
墨封長身飛起接住飄飄搖搖墜下的纖弱身影,落在地面俯身嘔出一口血,急聲喚:“青鸞,快查看她到底怎么了?”
冷血青鸞忙沖過去搭上上官心心脈搏,謹慎回道:“主人,姑娘是被蠱毒控制了,是否給姑娘服用解藥?”
墨封靜靜凝著懷里的人,修長手指輕柔劃過她蒼白的面頰,淺淺勾唇:“只要她不傷害自己就好。”
清晨,上官心心是被鳥鳴聲吵醒的,她睜開睡意朦朧的雙眸愣了半晌,突然翻身下床沖到院子里高喊:“墨封——墨封——”
隔壁房門輕輕打開,墨封長身立在門口,面色雖然蒼白,唇角卻含著柔軟笑意:“怎么了?”
上官心心急忙沖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他,眼圈不知不覺就紅了,哽咽道:“你把我送走吧,我是個瘋子!”言罷,淚水便像珠子一樣簌簌滾落下來。
墨封心疼地蹙了蹙眉,抬起衣袖幫她擦眼淚:“心心,你放心,我沒事,你也沒事,這點兒小傷不算什么。”
上官心心哭得更厲害了:“怎么可能不算什么,你身上的舊傷還沒痊愈呢就添新傷了,還是我傷的,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我一定是瘋了,你把我送走吧,我太危險了!”
墨封又是心疼,又覺好笑,愈發小心地安撫她:“你放心,我真沒事,你也沒事,咱們再等等,等你吃了解藥就好了,我保證,即便再發生昨夜的事情,我不是你的對手,也絕不會再被你傷到,我保證可以做到,放心吧,好不好?”
上官心心眨巴著大眼睛哽咽著問:“真……真的嗎?”
墨封愛憐點頭:“真的,我說話算數。”
上官心心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眼淚又啪嗒啪嗒掉下來:“可是,我還是很難過,我怎么可以刺傷你呢?我竟然會親手刺傷你。”
墨封反倒心頭漫開一絲甜意,只道:“那你以后慢慢補償我吧。”
上官心心仍舊低著頭默默掉眼淚,墨封心疼地幫她擦眼淚,語氣里略帶一絲委屈地道:“我還沒有吃早飯呢,你是想把受傷的人餓死嗎?”
上官心心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頭問他:“你想吃什么?”
墨封勾唇淺笑:“你想吃什么我就想吃什么。”
上官心心想了想:“那我去給你煮點兒粥吧。”
墨封眸子里泛出欣喜激動的光彩,嗓音微微有些發顫:“你會煮粥嗎?”
上官心心眨了眨紅腫的大眼睛:“應該不難吧,何況紅雨和白霜會教我的,我總要為你做點兒什么啊,否則我心里會很難受的。”
墨封只是默默看著她,狹長眸子里光澤流轉,半晌沒說話。
上官心心囑咐道:“你先回房間休息,我很快就會做好的。”
“心心。”
她轉身要走,墨封突然握住她手腕,她神色怔了怔,轉身笑問他:“怎么了?”
墨封又默默凝了她片刻,搖搖頭:“沒什么,去吧,小心些,別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