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一絲云朵,映著前方茫茫無際的大海,天際一色,蔚藍得讓人感覺恐懼。
浮玉山斷臂崖,一襲雪白衣裙的上官心心迎風而立,裙擺獵獵飛揚,她一動不動凝著前方大海,久得幾乎變成了一座玉雕。
輪回至今,恍若前世的一幕再次重演。
前世流火利用她逼迫軒轅一揚跳下斷魂崖墜入斷魂湖,她便在斷魂湖畔整整站了七天七夜。
如今,他為了她再次消失在茫茫大海,而她,卻已不知應該用何種方法可以尋到他。
聽南宮珞珞說,那夜她被離魂蠱控制在這里跳了下去,墨封和軒轅一揚同時得到感應,尋到浮玉山時,漆黑的海面突然出現一個巨大旋渦,那兩個人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流火和南宮子珩也跟著跳了下去。
至于為何吃了解藥依舊會被蠱毒控制,后來得知,解藥里不可缺少的一味鷹隼膽汁便是最大問題,浮玉山一帶所有的鷹隼都被窮奇控制,所以,她吃不吃解藥,結果都是一樣的。
奇怪的是,明明四個人一起跳下去,卻只有墨封一個人進入了逍遙境,而軒轅一揚、南宮子珩和流火三人都被困在逍遙境的結界之外,在那里,他們三人可以清晰地看到逍遙境里發生的一切。
上官心心迎著海風狠狠閉了閉眼睛,她在逍遙境中被窮奇折磨輕薄時,困在結界之外的軒轅一揚要有多痛苦呢?
她睜開眼睛望向茫茫大海,沙啞呢喃:“一揚,你到底在哪里呢?”
他們四人平安回到海岸,逍遙境便坍塌了。
原來逍遙境是深處海底的洞府,終年不見陽光,逍遙境坍塌時,海底隆隆巨響,海面巨浪翻滾,三日不歇。
她不相信軒轅一揚會死掉,不會的,他不會死掉!
可是,他面對的是窮奇啊,那個怪物,那個兇獸,軒轅一揚能有幾分勝算?
她用黑洞洞的目光環顧蒼茫大海,她知道自己的結局,卻不知道軒轅一揚和墨封的結局,若是軒轅一揚的魂魄果真被窮奇吞噬了怎么辦?
她的眸子里已經泛不出一絲波瀾,即便蒼白唇角彎了彎,依舊一副玉雕的樣子。
若果真是那樣,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再誅殺一次窮奇,徹底毀了窮奇的魂魄,最后……散了自己的魂魄,永世不再凝聚。
窮奇!窮奇!
與窮奇的仇恨,追本溯源,都是前世的孽債。
前世,墨封為了讓她忘記軒轅一揚,忘記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強迫她吃了忘憂丹并帶她遠離現實世界,去了一個游離三界之外名曰華胥仙谷的地方,準備重新開始。
每一個機緣巧合進入華胥仙谷的人,都會有一個幻身藏在某處,只要二十一天之內找到幻身,取得幻身,以意念為引,便可回到原來世界。
她不甘心留在華胥仙谷,為了回到現實世界尋找自己丟失的心,意志堅決尋找幻身。墨封雖然不愿,卻也不忍她孤身犯險,陪她闖陣進入靈草洞天尋找幻身,而守護在靈草洞天之外的神獸便是上古兇獸窮奇。
他們在血雨腥風中大戰窮奇三天三夜,最終將窮奇斬殺劍下。
仇恨,便是如此結下了。
記得最后她輕輕拂過窮奇的堅硬翅膀,愧疚嘆息:“對不起,此生一命,來世償還。”
只是讓她想不到的是,前世欠他一命,今生卻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連累如此多無辜的人,于她而言,自己的確是死不足惜,只是,其他人,太無辜了。
上官心心俯身輕輕咳了咳,阿芷悄無聲息出現,低聲道:“姑娘身子剛剛恢復,還是回去休息吧。”
上官心心眸色淡淡,不置可否,目光依舊凝著大海深處一動不動。
阿芷也不敢再說什么,只是靜靜立在一旁,眸中布滿憂愁傷懷。
若非南宮子珩親眼所見,親自證明,阿芷真的不敢相信自逍遙境救回來的這位冷艷絕世的姑娘便是自家姑娘。
除了那雙絕美的眼睛之外,哪里都跟以前不一樣。
即便那雙絕美的眼睛,如今也是常日籠著冰霜的。
自家姑娘初次醒來得知逍遙境坍塌沉入海底,不哭,也不言,只是像一尊冰雕一樣久久坐著,整整一天。
最終跪在南宮珞珞面前苦求觀火閣鎮閣之寶上古奇書逆轉乾坤心法。
南宮珞珞自是不肯,自家姑娘便久跪不起,南宮珞珞到底不忍,終將心法偷偷默寫下來。
南宮珞珞不給不是因為小氣,而是因為那本上古奇書大多記載一些旁門左道逆天改命之言,違背天道,觀火閣內也是不允許任何人修習的。
而自家姑娘傷損極重,三年五載都不可能恢復如初,唯有逆轉乾坤心法能在七日之內恢復她的全部功力,雖然后期反噬嚴重,但那些她似乎根本不在意。
阿芷心中嘆息不已,如今自家姑娘的心思她是半分也看不懂了。
凜冽海風里傳來上官心心冷淡的嗓音:“我要去趟洛神淵,不必跟著。”
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輕而易舉闖入洛神淵,頃刻間驚動玄華堂四大護法。
畢竟墨封身受重傷多日昏迷不醒,趁此時前來玄華堂復仇的人多如牛毛,只是武功這般出神入化的卻只有眼前這一位白衣飄飄的冷美人。
冷血青鸞的目光在上官心心冷艷絕俗的面龐上徘徊許久,最終鎖住她的眼眸,試探性問:“可是上官姑娘?”
上官心心神色間一片清冷:“正是。勞煩青鸞帶我去見墨封。”
冷血青鸞怔了怔,不免猶豫,聲音依舊是上官心心的聲音,只是冷得像沁著霜雪一樣。
四大護法皆在猶豫,流火突然飄過來,肅聲道:“流火用性命擔保,上官姑娘不會傷害主人。”
桃源谷依舊是她離開時的模樣,墨封躺在隔壁茅屋里,面色蒼白,氣息微弱。
上官心心坐在床邊垂眸切了半晌脈,在她冰雕一樣的面龐上實在難以猜測出狀況究竟是好還是壞。
良久,她淡淡吩咐:“青鸞留下輔助,流火于院外護法,我未出言任何人不準進來。”
她起身將針囊于桌面上鋪展開,點燃燭火,抽出銀針依次放在燭火上烘烤,繼續吩咐:“解開前襟,依次封住天突、璇璣、華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七穴。”
冷血青鸞一聲不響按著她的吩咐謹慎行事。
九天時間,墨封身上的外傷幾乎痊愈,然而面對不可修復無可逆轉的內傷,冷血青鸞是半點兒法子都沒有了。
幸好,及時雨出現。
待一切準備完畢,上官心心坐在床邊慢慢降低呼吸節奏,纖細手指捏住銀針緩緩注入真氣,一根一根分毫不差地按著穴位捻進去。
桌上燭火燃盡一支又一支,窗外烈日從中天一路滑到山谷深處,上官心心抽出最后一根銀針,身子狠狠一晃倒在地上。
冷血青鸞急忙去扶她,上官心心面色慘白,額上滿是汗珠,只是擺手:“快將他衣衫穿好,萬不可著涼,我沒事,緩緩就好。”
上官心心坐在一旁調息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去為墨封診脈,神色和緩許多:“若是在玄華洞閉關定然事半功倍,可惜畢竟路途遙遠,加之路上風險極大,還是留在此處閉關最為穩妥。我會在桃源谷上空設下結界,除了流火青鸞你們二人之外,其他人皆不可進入。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結界自會消散,那時,他也該醒了。”
冷血青鸞低聲問:“姑娘不留下嗎?”
上官心心起身將針囊小心卷起:“我還有事要做。”
冷血青鸞默默看著她,小心翼翼又問:“那姑娘何時回來?”
燭花噼啪一聲,上官心心動作頓了頓,冷淡眸子映著火光,一閃一閃的看不出情緒:“我從未屬于這里,何談回來?”
上官心心的腳步剛剛邁入鶴鳴居,迎面便見席卷著滔天怒火沖過來的南宮子珩,還有身后一臉惶恐追上來的南宮珞珞。
“上官心心,你竟然還能回來?真是奇了,你回來干什么?現在一揚不見了,不是正稱了你們的意嗎?你可以跟那個玄華魔君幸福愉快地在一起了,你們長相廝守去吧!”
南宮子珩蒼白著一張臉嘲諷地笑出來:“尋不到你,救不出你,一揚整日里痛苦得像個瘋子一樣!而你呢?你們倒是逍遙快活啊!你們在街市上那么親密開心的游玩兒,在逍遙境里又是一副甘為彼此付出性命生死不渝的情深模樣!真是感人肺腑啊!真是驚天動地啊!”
南宮子珩上前死死抓住她肩膀,目呲欲裂地吼著:“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我的兄弟沒了,而你們兩個卻活得好好的!上官心心,你哪里對得起一揚?你把我兄弟還給我!你把我兄弟還給我!”
夜風蕭瑟,刮得檐上燈籠搖搖晃晃,搖碎一地昏黃燈光。
上官心心一動不動任他搖晃,神色間無一絲情緒,唯有眼中的淚一滴接著一滴滾落。
南宮珞珞哭著拉住哥哥:“哥,別說了,心心也不好受,別說了。”
南宮子珩松開她,一步一步向后退,越退越遠,夜風里傳來他譏諷冷笑:“她有什么不好受的,她還有玄華魔君呢。”
書房里燈火朦朧。
上官心心纖白手指輕輕摩挲桌上的水墨畫。
斷臂懸崖之上開滿了不知名的花朵,遠處夕陽落盡,只余一抹淡淡余暉,低徊盤旋一只孤雁。孤雁低徊之貌像似在苦苦尋覓什么,雖然尋而不得,依舊一副鍥而不舍的孤傲高潔姿態。
她清冷的眼眸又漸漸泛出水霧,親昵地喃喃自語:“我就知道是你畫的。”恢復記憶的一剎那,她便知道那幅夕陽孤雁的原畫一定出自軒轅一揚之手。
南宮珞珞呆呆坐在一旁,良久,眨了眨泛紅的雙眼,嗓音有些沙啞:“你被困七日后我們便查到線索,知道你中了離魂蠱,一揚推斷墨封不會輕易給你解藥,我們開始夜以繼日研究解藥,可惜,研制出來了卻發現根本沒有辦法給你送進去。一揚說你聰慧,被困久了一定會想方設法出來,到時候我們再找機會。”
南宮珞珞低頭盯了一會兒燭火:“果然,你是出來了,可惜那些小鎮的消息通道都被墨封封鎖,我們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當時一揚別提有多痛苦自責了。其實我們明白,你有意無意在街市鬧出的動靜就是為了吸引旁人注意,希望得到一些有關自己的消息,我們知道你努力過,我哥只是太傷心了才說出那些話,你不要太在意。”
南宮珞珞說了那么多,上官心心也沒什么反應,只是盯著桌上的畫,一直看,一直看。
南宮珞珞纖細手指在燈芯上撥了撥,眉宇間染了幾分肅然之色:“可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墨封到底為你做了些什么,能讓你那般義無反顧,那般不計生死,為他擋下致命一擊?”
上官心心摩挲畫面的手指微微抖了抖,眸子里悄無聲息閃過一抹痛色:“我欠他良多,即便如此,亦無法還清。”
南宮珞珞盯住她,又問:“那你跟一揚呢?你欠他多少?他又欠你多少?”
上官心心輕柔撫摸那只高潔凜然的孤雁,漆黑眼眸漾起秋水波紋:“我與一揚原為一體,何來相欠一說。”
夜里終究是睡不著,上官心心握著白玉簪愛憐地摩挲來摩挲去,怎么也不舍得放手。
若是推斷不錯,她誤中離魂蠱便是在取得第三個黃金寶盒,也就是最后一個黃金寶盒,首次觸摸簪子上的兩朵蓮花時。記得那時她的指尖像似突然被鋒利刀子割了一下,鮮血直流,不過因當時思慮煩亂,不曾在意罷了。
明日簪子就要被阿芷帶回考槃宮,雖然萬萬分不舍,卻到底沒有辦法。
令狐玄當是在機緣巧合之下被窮奇掠去吞噬了魂魄,又在機緣巧合之下殘魄落入這只白玉簪,因為簪子上有她的氣息,那縷殘魄恢復了意識,并借助黃金寶盒的強大力量夜夜化為人形守護她,盡最大能力幫她躲過一劫。
令狐玄!師兄令狐玄!
她欠的債似乎永遠都還不清了。
如今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將簪子送到師父手里,請師父將令狐玄的殘魄自簪子里提取出來,放入考槃洞蓮花池里的蓮花心中溫養。
考槃洞、觀火洞、玄華洞,世間三大集天地靈氣的天然洞穴,閉關修行的頂級圣地。相信不出百年,令狐玄的殘魄便會得到徹底修復,屆時是入輪回,還是繼續留在人間修行,便由他自行選擇了。
再細細去看那蓮花上雕刻的名字,已分辨不出心中是溫軟更多還會酸楚更多。
前世的她為了蓮花上雕刻的名字不顯突兀,與簪子渾然天成融為一體,當時不知花了多大的心思,足足研習了兩個月的雕刻技術方敢實施。
而這支簪子究竟是軒轅一揚何時何地何種情境之下送給她的呢?
黑暗夜色里,上官心心倚著床頭握緊白玉簪神思恍惚,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應該是前世的前世了,那次歷劫唯有軒轅一揚一人記憶被封印,她在人間尋尋覓覓多年,終于找到機會留在他身邊。
記得那次他去青樓查案,她遠遠看著他被一群鶯鶯燕燕簇擁著走進花紅柳綠的殿堂,明知他去辦案心里依舊不舒服。
他回來時袖間香氣濃烈,她心頭不悅,不愿理他,憤憤道:“回去把衣服換了,難聞死了。”
他當時愣了一下,急忙聞了聞自己的衣袖,一臉納悶:“有味道嗎?我怎么聞不到。”忽地眸中一亮,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笑:“你不高興了?”
她看著他那一臉欠揍的表情,忍無可忍地喊道:“是啊,我不高興!”
他笑得更加張揚放肆,慢慢俯身與她四目相對,溫軟清爽的氣息撲在她的面上,嗓音低柔又恣意:“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不會是一見鐘情吧。”
雖然于她而言他們之間再熟悉不過,可是被他那樣肆無忌憚地撩撥,到底無法像他一樣厚臉皮,惱羞成怒地推開他就走。
他也不追,繼續閑適飲茶。
她氣呼呼地走出門口方覺得不對,又氣呼呼地走了回來,指著門口道:“這是我的房間,你出去!”
他笑著去拉她的手,被她狠狠拍開,他便轉而握住她手腕,把她拉到桌前坐下,語氣放軟:“好了,不逗你了。送你一個禮物。”
他自懷里掏出一個錦盒,里面是一支玉簪,在她還未看清是什么樣式的時候,他已經拿起簪子插在她的發髻上,端詳了一會兒,滿意點頭:“相映成輝。”
她抬手取下發簪,細細打量了一番,玉簪纖長凝白,質地溫潤細膩,頂端相依兩朵濯濯蓮花,極為古樸簡約,卻看得出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他輕輕問:“不生氣了吧。”
她斂下心頭的無盡喜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這么會哄女孩子開心,想必沒少在花叢中流連吧。”
他面上的溫柔笑意一絲一絲褪了下去,語氣都沒了溫度:“你真是這樣認為的?”
她見他認真了,急忙解釋:“不是,我開玩笑的,你別認真啊。”
他垂下眼眸:“我不喜歡你開這樣的玩笑。”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知道了,別生氣了。”
他手掌攤在她面前:“拿來。”
她下意識地把玉簪護在懷里,一臉警惕地看著他:“至于嗎?送出去的禮物還能要回去嗎?”
他無奈嘆氣:“拿來我給你戴上。”
她研判了一下他的神色,方小心翼翼把簪子放在他手里。
靜靜凝視著近在咫尺的他,他為她插簪子的模樣像似在做一件極其嚴肅認真的事情,明明很可笑,卻又像似充滿了無盡的魅力,讓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投懷送抱的沖動。
為了不讓自己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嚇到他,她急忙提起桌上茶壺倒了杯茶水猛喝了一口,還差一點兒嗆到。
他輕輕拍撫著她的背,不住嘆氣:“慢慢喝,急什么。”
上官心心在昏暗的夜色里回憶往昔甜蜜片段,笑意未達眼底,便籠上不盡的悲戚。
只是那一世結局太慘烈,在墨封的一再誤導之下,軒轅一揚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的心,最終她在軒轅一揚面前死于墨封手里,那真是無法言說的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