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灑向大地,昨夜那兩間茅屋的院子里。
軒轅一揚和上官心心站在一口水井前對視,井里猶有水光涌動。
上官心心:“你昨夜有沒有看到這口井?”
軒轅一揚:“看到了。不過昨夜那種狀況我讓你跳你也不會跳。”
上官心心:“廢話,你現在讓我跳我也不會跳。”
軒轅一揚:“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二人不看井。”
上官心心:“聽過。那你站在這里半天做什么?”
軒轅一揚:“我口渴了。”
上官心心強忍住想把他推下井的沖動,轉身去了后院。
片刻后,兩個人站在后院一方草皮虛掩的地窖前對視。
上官心心:“茅屋沒有后門,屋內沒有機關,門窗沒有開過,昨晚咱們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的盯著這里,他們怎么可能從屋后這個地窖離開?”
軒轅一揚:“他們都有武功底子,又是頂級幻術師,在我們面前使個障眼法暫時瞞過我們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想著他們在漆黑無比的茅屋里一寸一寸探查的時候,那對夫妻極有可能正隱在暗處默默看著,上官心心狠狠一哆嗦,后背發涼,想想那種畫面都覺得恐怖。
冷意颼颼的氣氛被軒轅一揚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化解掉:“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沒有惡意。”
地窖深處隱藏著一條幽長幽長的隧道。
上官心心覺得自己最近跟漆黑隧道一定有什么特別的緣分,簡直是孽緣匪淺,搞得心情很郁悶。
兩個人差不多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終于走到了盡頭,盡頭是另外一處地窖,頭頂草皮虛掩,寬大的梯子架在窖口。
梯子后面有一個一人高的小木門,并未上鎖。二人推開木門走進去,里面空間不大,放了一張木桌一把椅子。持油燈照向桌面,上面擺了羅盤、令旗、各種符篆、一堆瓶瓶罐罐,還有其他一堆完全看不懂的法器,滿滿一桌子。
由此證明,那對夫妻的確是幻術師。
滿桌子的物件都布滿了灰塵,想必主人已經許久不曾光臨這里了。
軒轅一揚在法器下面發現一本巴掌大小的陳舊手札,輕輕抽了出來收入懷里。
自窖口越上平地,環顧四周。
這里是一處青籬小院,兩間茅屋,屋前一棵桂樹,樹下一方木桌,兩條長凳,屋后一處地窖,旁邊一方小菜園,里面種了些瓜果蔬菜。
雖然只有這一戶人家,卻終于有些人間的煙火氣息了。
此處與花燈村只隔了一座青山,直線距離不是很遠,但跨越一座青山肯定比穿過隧道麻煩很多。
兩個人躲在墻角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察覺不到任何氣息,推斷屋內無人,正準備閃身進去,卻聽到院外傳來腳步聲,忙躲到暗處。
“阿桑,我今天捉到一只野雞,真是幸運,晚上可以給你燉雞湯補身子了。”
男子的腳步很輕快,之后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屋內繼續傳來男子的聲音。
“可不是嘛,這只野雞可笨了,就趴在草地里等著我去抓,那我能放過它嘛!”
“哈哈哈,我知道阿桑不是小饞貓,可是咱們兒子是小饞貓啊,阿桑晚上一定要多吃點,阿桑胖胖的,咱兒子就胖胖的。”
“哎呀,我怎么會嫌棄阿桑胖呢,阿桑什么樣子我都喜歡。”
再之后的聲音愈發柔軟微小,偶爾夾雜著低低的笑聲,像似夫妻之間耳鬢廝磨的軟語溫存。
可是,從始至終,外面的兩個人卻只聽到那男子一個人的說話聲,然而按照常理來分析,這明顯就是夫妻兩個人之間的對話。
軒轅一揚和上官心心詫異地對視一眼。
不消片刻,屋內又傳來男子的聲音。
“阿桑,你再睡一會兒,我去小溪邊把野雞收拾收拾,晚上咱們喝雞湯。”
又是開門關門的聲音,男子腳步輕快地離去,甚至嘴里還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歡快小調。
屋外兩個人對視一眼,悄無聲息閃了進去。
想不到屋外很簡陋,屋內卻是女子閨閣的雅致,古樸的梳妝臺上擺著各式胭脂水粉,窗前的書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再往里走是內室,里面擺著一張雕花木床,透過煙綠色床幔隱約可見錦被中側臥一人。
軒轅一揚遞給上官心心一個眼色,示意她小心行事。
上官心心點了點頭,閃身落在床前輕輕撩開床幔。
雖然已在意料之中,可是當她看到眼前的一切,面龐還是微微白了。
兩個人回到后山就坐在草地上開始沉默,誰也不說話。
南宮子珩醒來看到兩人的模樣不免疑惑,輕聲問阿芷:“他們怎么了?”
阿芷搖頭:“不知道,回來就這樣了。”
南宮子珩小心翼翼靠近上官心心問:“你們又吵架了?”
上官心心正自情緒低落,聞言愣了愣,蹙起眉頭:“你為什么要用‘又’字?”
南宮子珩眼珠轉了轉,一副沉思模樣:“是啊,我為什么要用‘又’字?”
上官心心無奈搖頭,睡傻了一個。轉頭看到軒轅一揚正在翻看那本在密室里找到的陳舊手札,上面的字跡多少有些潦草。
她探過頭去跟著看了幾頁,上面寫道:
……
十八年二月十一,陰雨不歇,雖路途荊棘,然心愛之人在側,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十八年三月初五,杏花微雨,初到花燈村,村風淳樸,村有習俗,夜夜戌時點花燈,阿桑甚為喜之愛之,故定居于此。
十八年三月十二,吾于林間采藥中嗜睡草之毒,村中老人言三里外懸崖之上生有回魂花,花似徘徊,常年含苞,夕陽時美人視之方可盛放,盛放之花心便是解藥。阿桑為吾獨自一人前去采藥,果然,夕陽時阿桑視之一笑,回魂花開,解吾之毒。
……
十八年七月十八,阿桑有孕,吾喜不自勝。
十八年七月三十,阿桑孕吐嚴重,吾甚為心焦。
十八年八月初七,阿桑孕吐無好轉,時而暈厥,吾悔之,與阿桑委婉商議墮胎之事,阿桑哭泣不已,吾心更焦。
十八年八月十五,阿桑孕吐有所好轉,可食清粥,吾心略安。
十八年九月初二,阿桑可食魚雞,面色紅潤,吾心甚悅。
……
十九年二月初四,初晨,全村死寂,戶戶白骨。
之后再無任何記載。
字里行間無一處不流露出他對妻子最深沉熾熱的愛戀,上官心心默默讀著,眼眶漸漸發酸,悄無聲息淌下淚來。
她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撩開煙綠色床幔時看到的場景,大紅的鴛鴦錦被里躺著的早已不是昨夜花燈下那個含羞淺笑的美人,而是森森白骨,美人的白骨。
她無法知曉那個丈夫在強烈的打擊之下究竟是精神失常了?還是他給自己施了什么幻術,讓自己看到的永遠都是活生生的妻子。
她只知道他如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因為無法承受失去摯愛之人的痛苦導致的最終結果。
她不敢想想,那個清晨,他醒來之時,是如何面對一夜之間化作白骨的愛妻,那個他摯愛的身懷六甲的愛妻。
他原本可以選擇殉情,可是他沒有,因為那樣,他跟摯愛的妻子便再無可能相見相守。
所以,他給自己造了一個夢,他沉湎在這個虛幻的夢里不愿醒來,不能醒來。
世間,竟然有這樣的情感。
可是上天為什么要如此殘忍的捉弄這對有情人呢?
她偷偷抹了抹眼淚,低低問:“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軒轅一揚正準備將手札遞給南宮子珩,那邊南宮子珩又睡著了,便將手札再次收入懷里,沉思道:“由此可見,全村人是在一夜之間變成白骨的,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呢?”
上官心心突然想到一件令她不寒而栗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加上阿桑肚子里的孩子一共是八十一個人,為什么那么恰巧是八十一個人?如果……如果跟黃金寶盒有關怎么辦……”
她面色蒼白,雙手捂住眼睛,聲音有些發抖:“如果跟我有關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阿芷不知道來龍去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蹲下身子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軒轅一揚垂眸看了她一眼,嗓音里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溫軟:“一切還沒有定論,你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即便真的跟你有關,也不是你所為,如此自苦也是于事無補。何況,我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上官心心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急忙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問他:“我不想驚擾他的幻境,他已經失去妻子孩子了,如今只剩下這個幻境了,我們不能那么殘忍。”
軒轅一揚點頭:“所以我們要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既能成全那對苦命的夫妻,又能將村民入土為安。”他蹙了蹙眉:“或許有一個方法可以實現,不過需要先把子珩的毒解了,否則咱們人手不夠。”然后目光就盯住了上官心心。
上官心心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看我干嘛?我又不是美人。”
軒轅一揚嘆氣:“正是因此在下才如此苦悶。”
上官心心吸了口氣,忍住了想打死他的沖動,因為這會兒她真的沒有心情打死他。
懸崖之上,草木萋萋,含苞待放的回魂花鋪滿了整個崖頂,一片赤紅。
兩個人仰面朝天倒在回魂花海里,默默等待著夕陽西下。
雖然不能保證回魂花會開,但總要來試試,如果不開就索性把花苞帶回去,想必多少總能有點功效。
望著蔚藍如洗的天空,兩個人都是心緒起伏。
他們想到了解決的方法,那就是依照每具尸骨的身量做出七十九個稻草人,然后用這些尸骨上的牙齒為引施以幻術,讓草人化作人。雖然這樣維持的時間可能會比較短暫,雖然拔尸骨牙齒已是對逝者大為不敬,但比起年深日久暴尸在外,拔牙總歸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選擇,也是唯一兩全其美的方法。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力量可以在一夕之間將八十一個人化作白骨,這是他們現在唯一想不通的問題,或許真的跟黃金寶盒有關,可是黃金寶盒的謎底什么時候才能揭曉呢?當真是一團亂麻。
上官心心忍不住嘆了口氣:“村民太可憐了,那對夫妻太可憐了。一路走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跟黃金寶盒有關,那么這件事情極有可能也是跟黃金寶盒有關的,我一定要查到底,一定要把始作俑者抓住,一定要給這些無辜枉死的人一個交代。”
軒轅一揚望著天空靜靜道:“道路要一步一步走,案子要一步一步查,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把心靜下來,如此浮躁如何做事?”
上官心心也知道他此言在理,可是要做到面對任何事情都心如止水,她實在是達不到那種境界。
淡淡瞥了身畔人一眼,也就只有這個冷血的人能做到。
軒轅一揚語氣不冷不熱的:“又在腹誹我什么了?”
上官心心急忙望向天空里愈漸濃郁的碧云彩霞,望了一會兒,由衷地感嘆一聲:“云霞真美。”
言罷,不免想起跟墨封劫后余生時的情景,他們當時在崖頂脫險時跟當下的場景是如此相似。
不過數日罷了,卻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接二連三的遇險,荊棘密布的一路,似乎將時間都拖長了。
自言自語喟嘆:“也不知道墨封和流火怎么樣了?千萬不要出事啊,出去了一定要打聽打聽。”
突然覺得手背上落了一個涼涼的東西,隱約還會動,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嚇得大叫一聲,比看見鬼了還激動,跌跌撞撞爬起來不停不停地甩手腕,蒼白著面龐指著軒轅一揚大喊:“軒轅一揚你還是人嗎?竟然丟蟲子來嚇我!你……你簡直不是人——”
她氣得不知道怎么罵他好了,站在原地直跺腳。
人家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躺在花叢中翹著二郎腿,嘴里還銜著一根青草,語氣漫不經心的:“姑娘哪只眼睛看到是在下丟的,沒有證據可不要冤枉人。”
上官心心氣得咬碎銀牙:“我身上有百消散,尋常蟲子根本不敢靠近我,不是你丟的,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軒轅一揚自在地望著天:“沒準兒就是天上掉下來的。”
上官心心覺得自己要被他氣死了,驚奇地發現這世上竟然還有比自己更不講理的人,她真是要甘拜下風了。
既然講不了理索性就不講了,跑到懸崖邊距離他遠一些的地方呆著,以免再被丟蟲子。
夕陽落山之時,整個世界被染成了絢爛的金色。
軒轅一揚不停地喚她:“夕陽下山了快來看花。”
上官心心只坐在懸崖邊賞夕陽就是不過去:“我又不是美人,看了之后花不開又要被你嘲笑,我才不去看,反正又不是我一路背人。”
軒轅一揚喚了半天她也不去,沒法子了,只能嘆了口氣:“我發誓即便花不開我也不會嘲笑你,求你了,來看一眼行不行?”
念他態度誠懇,上官心心找到了臺階下,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夕陽的金色鍍在含苞待放的花苞上,實在是美得不同凡響。
原本還有點兒情緒,然而目光一落在這么美好的花苞上,心情立刻也跟著美好起來。
纖長手指輕輕觸了觸花苞,不知不覺輕輕一笑:“想不到夕陽下的回魂花美得這般驚艷。”
那一剎那,靜謐的夕陽余暉里恍若可以聽到每一朵花開的聲音,不過眨眼間的功夫,漫山遍野的回魂花競相開放,綻放出嬌艷欲滴的纖柔花心,芬芳的花香隨風散去四面八方,整個世界都是沁人心扉的醉人香馨。
抬眸,是彼此的目光,目光深處是一片無邊無際鍍了金色光輝的赤紅花朵,在清風里花香四溢,搖曳生姿。
夜幕四合之際,花燈村燈火通明。
家家戶戶大門上都掛著五彩斑斕的花燈,有方形的、有圓形的、有蓮花的、有兔子的……各種樣式,琳瑯滿目。
孩童們拎著花燈在村子里從東頭跑到西頭,又從西頭跑到東頭。
整個村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真有一種正月十五鬧花燈的感覺。
四人默默行于其間,心中頗多惆悵。
梧桐樹枝丫低垂,墜著兩盞精美絕倫的紗燈,碩大梧桐葉片被燈光打透,泛著盈盈剔透的淺淡綠光。
妻子眉目溫婉地凝著花燈,丈夫深情脈脈凝著妻子。
隱約間聽到老嫗跟鄰居大嬸話家常。
“二柱子家的小兒子太淘氣了,把俺家的兔子追得滿山跑,到現在還沒找回來呢。”
“七歲八歲討狗嫌,再大一些就好了,俺家苦杏也淘氣,好幾次都差點兒把俺這個老婆子氣背過氣去。”
“苦杏夠聽話了,俺是稀罕苦杏稀罕得不得了,等苦杏和俺家長河長大了,俺們就把苦杏娶過來。”
“也不知道俺這個老婆子還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呦!”
“說啥嘞,肯定能。誒,苦杏奶奶,再有一個月阿棄媳婦該生了,人家小兩口雖然是外來的,可是對咱村多好呀,誰家有個病有個災的人家都來幫忙,你說阿桑生了娃,咱們不得表示表示啊。”
“俺都準備好了,俺把苦杏的百家衣重新縫了一下,送給阿桑和阿棄的娃,穿上百家衣能活七十七,那娃肯定能長命百歲。”
……
四人越聽心里越難受,突然,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拎著花燈一頭撞在上官心心腿上,上官心心低頭,小娃娃抬頭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半顆門牙,那是世間最天真最純凈的笑容。
她抱住上官心心雙腿奶聲奶氣地說著:“姐姐眼睛真好看,苦杏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眼睛。”
上官心心眼眶發酸,蹲下身子抱住苦杏佯裝生氣地問:“難道姐姐只有眼睛好看嗎?”
苦杏在上官心心面頰上輕輕親了一口:“姐姐哪里都好看,眼睛是最好看的。”
上官心心強忍著淚意在衣袖里摸了又摸,卻發現找不到任何一件合適的物件兒可以送給苦杏做禮物,正自傷神,身后修長手掌托來一個核桃大小的木雕兔子,小兔子雕刻得惟妙惟肖。
上官心心抬頭只見軒轅一揚淡淡一笑,便感激地回以一笑,接過小兔子放到苦杏小小的手心里,柔聲問:“苦杏喜歡嗎?”
苦杏狠狠點頭:“喜歡。”
上官心心在苦杏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兒上輕輕親了一下:“姐姐送給苦杏了,苦杏快些回家吧,不要讓奶奶擔心。”
苦杏右手提著燈籠,左手握著木雕兔子,興高采烈地往回跑,跑到大門口又停住,回頭望向上官心心奶聲奶氣地喊著:“謝謝姐姐,姐姐再見。”
上官心心淺淺笑著點頭,卻早已淚流滿面。